何清贤的第一主张,是杀尽鱼肉百姓的藩王、贪官。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于登天,元祐帝根本不需要考虑就在心里否了。
何清贤的第二主张,便是让以前完全免税的宗亲定个免征额,其余的缴税,再让以前有大量免征额的官绅减少额度,多缴税。
第二条听起来比第一条容易了些,但单独拎出来,依然会激起各地藩王、官绅的强烈反对。
陈廷鉴摇头:“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你何青天两袖清风家里也没有多少地,说此话当然大义凛然,远的不提,你只问问吕阁老他们,他们可愿意放弃曾经的免征额,听你的多缴税?”
被点名的吕阁老立即额头冒汗,一边擡起衣袖擦脸一边惭愧道:“臣家中并无多少田地,倒是不介意按照何阁老的法子缴税,只是官绅免田赋已经延续了千余年,广大学子奋起读书,除了想要为朝廷效力,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惠及亲族,尤其是世宗朝才将官绅免税额定入律法,突然要改,如何能服众?”
世宗就是华阳、元祐帝的皇爷爷,那位驾崩前被何清贤大骂了一顿的老祖宗。
一提世宗,何清贤的话可就多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收着,连说三天三夜都不会累:“你也提世宗,世宗朝时奸臣当道,他老人家除了修仙问道还管过什么?朝政都交给严家父子两个巨贪,那样的内阁能帮世宗定出什么好国策?律法,你还知道律法,那要按照太./祖朝的律法,严家父子、天下贪官早都该砍头了,还能让他们鱼肉百姓到今日的地步?”
戚太后:“何阁老,不可对世宗不敬。”
元祐帝的额头也悄悄滑落一滴汗珠。
侧间的门帘后,华阳看着何清贤如松如柏始终昂然屹立的清瘦身影,仿佛也瞧见了昔日此人大骂皇爷爷的画面。
吕阁老败下阵来,陆阁老、沈阁老将头垂得更低了。
何清贤依次扫过这两人,再冷飕飕地盯了陈廷鉴一会儿,重新转向戚太后、元祐帝:“娘娘,皇上,臣知道,要想推行臣所说的税制改革,必定要排除千难万难。可本朝延续了两百余年,藩王、官员是从太./祖、成祖时的盛世一点点腐朽至今,眼看就要烂至根骨。皇上若只想维持自己一朝的繁荣,那么陈阁老的一条鞭法确实可行,可皇上想要祖宗基业再传承两百余年甚至更久,那就必须按照臣的法子,大改特改。”
元祐帝沉默许久,看向陈廷鉴:“先生怎么看?”
陈廷鉴眉头紧锁、心情沉重:“何阁老所言在理,只是推行起来太难,臣还是坚持一条鞭法。”
何清贤直接朝他这边唾了一口:“老奸巨猾、尸位素餐!”
陈廷鉴避开两步,冷冷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请戚太后、元祐帝做主。
兹事体大,非一时能决断,元祐帝让五位阁老先退下,他要与太后慎重考虑。
阁老们走了,留下两封奏疏,一封是陈廷鉴的“一条鞭法”,一条是何清贤的“宗亲官绅一体纳粮”。
何清贤并不可怕,但他陈词时的激昂气势,让华阳觉得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宗亲贪官,亦或是皇爷爷之流,总之都是他唾骂的对象。
静默片刻,元祐帝问:“母后怎么看?”
戚太后看都没看何清贤的奏疏,道:“我赞同陈阁老的,稳妥为上。”
先帝都不敢太冒险,他们母子更担不起这个险,听何清贤的,万一天下生乱王朝覆灭,她与儿子便会成为亡国太后、亡国之君,这等千古骂名,他们背负不起。
戚太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她也愿意骄纵女儿,但如果女儿越了界限,她只能继续做一个严母。
华阳似乎没察觉母后的视线,拿帕子擦擦额头,有气无力地道:“这种大事,你跟母后做主就好,我什么也不懂,也再也不想掺和。”
戚太后看着女儿出门,才告./诫儿子:“我知道你们姐弟亲近,但以后不可再拿国事询问你姐姐。”
元祐帝面上恭敬,眼底藏着淡淡的讽刺。
如果后宫不可干政,母后现在做的又是什么?
白日娘仨各忙各的,傍晚再聚到一起用饭。
华阳:“明日休沐,驸马大概会进宫来请安,到时我就跟他一起回去了。”
华阳:“我自己出宫还能捞句懂事,再不走,母后该烦我了。”
元祐帝抿了抿唇。
既然姐姐明日就要出宫,饭后元祐帝又请姐姐去御书房谈心、下棋。
戚太后没有道理阻拦,只隐晦地递给女儿一个眼色。
华阳明白,母后不想她议论早上的税改。
元祐帝偏要听听姐姐的意思,把两封奏疏都递给姐姐。
华阳笑道:“你这样,分明是对何阁老的话动心了,不然直接跟母后一样,选陈阁老的一条鞭法就是。”
元祐帝正色道:“难道姐姐不觉得,何阁老的话更有道理?”
他是皇帝啊,凭什么他过得这么穷,非得从百姓那边搜刮银子去加强国防、赈灾防灾,那些藩王、官绅却个个穿金戴银?
华阳拿起何清贤的奏疏。
整篇奏疏里没有一句废话,先列举大厦将倾重重危机,再提出两条新政,一是宗亲官绅一体纳粮,二是趁着这次全国清丈,实行摊丁入亩,废除以前的人头税,完全按照名下田地征税。其中又有些细则,总结而言,中等偏下的百姓以及穷苦百姓几乎不用再缴税,中等偏上的百姓赋税几乎没有变化,较为富裕的地主、大地主的赋税则大大增加。
而天下的地主,多是豪强、官绅以及藩王宗亲。
也就是说,何清贤祭出了两把大刀,刀刀都要从宗亲、官绅、豪强手里抢银子。
公爹的一条鞭法同样是要从这些人手中抢银子,但与何清贤的大刀比,公爹用的更像农民的耙子,从边边角角耙一点出来,会让这些大地主不舒服,最多有点皮外伤,总不至于伤筋动骨。
损宗亲官绅,百姓轻松,国库充盈。
不损宗亲官绅,朝廷想要国库充盈,只能对百姓下手。
两条路优劣明确,就看为君者敢不敢走。
华阳想到了上辈子。
公爹只是拿出一把耙子,死后都要被天下官绅诬陷唾骂,落得个全家流放的凄惨下场。
这次何清贤举出两把大刀,无论他自己还是弟弟,都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华阳看向弟弟,直言道:“这是你的江山,究竟要走哪条路,只能由你决定,姐姐只知道,那条最难的路,放眼天下只有何阁老敢提出来,而何阁老这样的人,或许还会有,但能够站在内阁能够当面谏言的,一定只有他一人。一旦何阁老走了,弟弟以后就是想用这样的人,也无处可寻,至于你的子孙,能有何阁老或陈阁老其中的一个,都是祖宗保佑。”
元祐帝心跳急促,眼神亮如星辰:“姐姐的意思是……”
华阳摇摇头,不让弟弟说出来,问:“何阁老的法子,你敢用吗?想清楚了再回答。”
元祐帝:“我敢!”
初生牛犊不怕虎,华阳又问:“倘若将来有一日,你退缩了,那些反对的臣子逼着你降罪内阁,你可会义无反顾地为他们撑腰?”
元祐帝:“我会!”
华阳眼睛一酸。
话本里的少年郎,动情的时候情是真的,誓言也发自肺腑,可人心易变,少年郎是可以反悔的,最终苦的只是那些被他辜负的人。
少年皇帝更是如此。
对上辈子,华阳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弟弟真的要治罪公爹时,他究竟在想什么,华阳注定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辈子,选择权既握在弟弟手里,也握在内阁那边。
华阳:“新政需要君臣同心,你敢了,还要问问内阁敢不敢。”
问问何清贤,敢不敢被天下宗亲官绅恨之入骨,活着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死后随时可能被开棺鞭尸。
也问问公爹,敢不敢再走一遍类似的路,活着时呕心沥血,却在死后被他最爱护的弟子亲手降罪,祸及全族.
翌日,陈敬宗早早来了宫里。
华阳笑着与母后、弟弟道别,坐着步辇出宫,再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陈敬宗后上,进来刚坐稳,还没有来得及插科打诨,长公主竟然主动坐到了他腿上,脸贴着他的胸口,手抱着他的肩。
陈敬宗低头,看见她垂着长长的睫毛,脸颊白皙,无端端泄露出几分低落。
“还没住够?”陈敬宗故意问。
华阳闭着眼睛:“明年朝廷要有大动作了,父亲与何阁老各有新政建议,无论听谁的,他们二位都将被天下官绅怨恨。”
听公爹的,自不必说,听何清贤的,何清贤也是公爹调进京城的啊。
而公爹用何清贤,则是因为她。
如果公爹用一条鞭法,再加上华阳前面做了那么多,她觉得就算将来公爹去世反对派追究,弟弟也不至于流放陈家三代。
可若用何清贤的两把大刀,怨恨增重千万倍,反扑也将吸血蚀骨。
华阳无法不怕,怕新政失败,两位阁老家破人亡,弟弟这个皇帝也变得灰头土脸,一辈子被藩王宗亲、天下官绅压制。
多奇怪,明明这么怕,她竟然还是冲动了,还是暗暗地推了弟弟一把!
她还感慨弟弟年少才敢对那条艰难无比的路蠢蠢欲动,她活了两辈子,面对何清贤的慷慨激昂,不同样受了蛊惑?
或许还有一丝恨吧,上辈子公爹只用耙子也没得个好下场,倘若结局已经注定,那这辈子就动作大些,至少也要藩王、官绅流血受伤!
陈敬宗能感受到长公主渐渐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用力抱住她肩膀:“这俩老头,一个比一个倔,他们想做的,别人再怨再恨,他们也不会改。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华阳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怕还是在紧张,随口应道:“纵观前朝改革变法者,无一有好下场。”
陈敬宗语气从容:“有些事必须改,就必须有人去做,何阁老明白,老头子也明白,他们图的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国。”
华阳擡起头,看着他道:“一旦父亲出事,可能会牵连整个陈家,包括你。”
陈敬宗笑:“能娶到你,我这辈子已经值了,老头子随他去,家里人没犯事没为恶,大不了回家种地,总该有条活路。”
华阳还想再说,陈敬宗摸了摸她的脸:“你更不用怕,府里三百个年轻力壮的侍卫,没了我,也还有别人陪你快活。”
华阳:……
陈敬宗:“当然,我活着一日,你就一日不用去惦记。”
华阳拧他胳膊。
陈敬宗不疼反笑,双手抱着她,再亲亲她额头:“你也不要太小瞧了两个老头,一个清廉名扬天下,一个威震整个官场,这几年恰逢边关稳定,正是他们大刀阔斧的好时机。”
华阳便想到了公爹推行考成法时的霸道专断,想到了何清贤谈及皇爷爷时的凛然无畏。
哪个又是软柿子?
乾清宫。
姐姐离开后,元祐帝在御书房看了一上午的书,戚太后见儿子休沐日也如此用功,很是欣慰。
用过午膳,元祐帝在龙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更衣时,元祐帝吩咐道:“传陈阁老、何阁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