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婆这样恶骂柳县长,也是有着一些缘由的。柳县长的本名叫鹰雀。柳鹰雀不是生来就是今日的柳县长,他和我们一样也是普通人。丁巳年前,他只是县城里的一个社校娃①,因是社校娃,才到柏树子乡做了临时工,每日间把乡公所的一隅院落扫一遍,到食堂里给锅炉续满水,烧沸开,月底就领他每月的二十四点五元工资了。
说起来,那年月满天下人都沉陷在一种翻身解放的欢舞里,到了耙耧这,人却只知道吃饱饭肚子方才不饥那道理。百姓觉悟低,需要教育和开导,国家需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社教③,讲道理,行教育,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一环。可要搞社教,就要有人才。人才短缺,就用上了柳鹰雀。人年轻,腿脚好,又是社校娃,就被派到百里外的受活庄以工代干搞社教,开导百姓了。
他问庄上的人,知道谁是王、张、江、姚吗?
庄上人都朝他瞪着眼。
他说,王、张、江、姚就是“四人帮”,这就咋能不知道?
庄里人还朝他瞪着眼。
他便敲了钟,开了会,念了文件,说这下都知道王、张、江、姚了吧,王就是党的副主席王洪文,张就是阴谋家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叫江青,姚就是文痞流氓姚文元。这一回,受活人便都朝他点头了。他的工作就完了,然要离开庄落时,他看见从庄那头走来了一个圆全女,十七岁,也许十六岁,她的辫子在肩上垂挂着,一走一荡,像永远都在肩上站着的两只黑鸦雀。受活庄是哪样一种景象呢,开会时你站在台子上,台下是一片瞎子和瘸子,不瞎不瘸的,又多是聋哑者,你站在瞎群里,你的眼就是两盏灯;你站在瘸拐的人群中,你的两条腿就是两根旗杆儿;你坐在一群聋人间,你的耳朵就是能听千里之音的顺风耳。在这里,一个圆全人就是一位统帅,一个皇帝。可尽管是皇帝,你却又不愿在那久待着,生怕在一日一时中,你的眼会莫名地瞎了去,腿会瘸了去,耳会聋了去。那时候,正是春三月,桃红李白,万草竞绿,空气中的清香噎得人要打嗝儿。受活庄有两棵上了百岁的皂角树,树冠一蓬开,就把一个村庄罩了一大半。村庄是倚了沟崖下的缓地散落成形的,这儿有两户,那儿有三户,两户三户拉成了一条线,一条街,人家都扎在这街的岸沿上。靠着西边梁道下,地势缓平些,人家多一些,住的又大多都是瞎盲户,让他们出门不用磕磕绊绊着,登上道梁近一些。中间地势陡一些,人家少一些,住的多是瘸拐人。虽瘸拐,路也不平坦,可你双眼明亮,有事需要出庄子,拄上拐,扶着墙,一跳一跳也就脚到事成了。村庄最东、最远的那一边,地势立陡,路面凸凸凹凹,出门最为不易,那就都住了聋哑户。聋哑户里自然是聋子、哑巴多一些,听不得,说不得,可你两眼光明,双脚便利,也就无所谓路的好坏了。
受活庄街长有二里,断断续续,脚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儿,靠东聋哑人多的地方叫聋哑地儿,中间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儿。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柳鹰雀是头天绝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这天午时到庄里,三言两语后,就敲钟在皂角树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会主义教育,他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到公社里。可见了圆全女,他觉得他走得早了些,该在受活庄里住一夜。于是,他立在路中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圆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儿,脚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叶,可在受活庄却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么立在路中央,如要拦着她的去处样,说喂,你叫啥?今天开会你咋没来呀?
她的脸红着,眼望着别处求救样说我娘有病了,我去给我娘抓药了。
他说我是公社的柳干部,你知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呀,看她不说话,他就教育她,说国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庆,欢度第二次翻身解放,你咋就不知道王就是王洪文,张就是张春桥,江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他就不走了,决定住下来,要教给这个姑娘和偏僻庄落许多街面上的事,公社、县城的事,还有许多国家的事。
至后来,三朝两日之后,倒和这个姑娘熟悉了,他才离开受活,回到那百里外的公社去。
他走了,到年末她就奇迹般地生了四胞女。
生了四胞女,茅枝是去了公社找了他。那时候,他因最愿下乡到偏远的受活、文洼几个村庄里,把社教工作做到了最山区。也就成了公社和县里的优秀社教干部,已经不再扫院烧水,成了有名有实的国家干部。茅枝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当时被称为乡公所的公社所在地,找了他,又回了。来回两天的路,到女儿菊梅的床前只说了一句话,说,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掉到沟里摔成柿饼啦。
絮言:
①社校娃:社校娃,其实是柳县长少年时的一段特殊人生。也是一个民族发展进程中不可忘却的几页历史。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开始在许多地方办了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和党员培训学习班。后来,那些培训班渐渐地成了党员干部的马列主义进修基地或党建学院,再或社会主义教育学院。也就是日常间人们所知的党校或社校。十年后,这种党校或社校,已经遍布全国的各个市、县。有的省和地区里,一个县城就有三五所,甚至每个乡、镇都有。有的地方,一直称呼这类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或学校,而更多的地方,则都笼统地简称为党校。
双槐县是一直称它为社校的。那学校盖在城北的田野上,几排红瓦房,一围红砖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片鲜亮的红瓦房,闪着一片红色的光。要按说,社校在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是重过泰山的,县委书记是兼做校长的,县长是兼做着副校长,全县的干部都要定期到这儿听课和学习,谁要提升是必要到这儿进修上半年三个月。可有的时候哩,轻了就比落叶还要轻一些,学校里除了有几个专门的工作人员外,就只有一个姓柳的老师了。有干部来进修学习时,除掉柳老师给大家念念领袖们的书,讲课的都是书记、县长和到地区党校请的那些专家们。农忙了,政府没有重大的政策和运动,那学校就处于荒凉状态,工作人员放假回家,春种秋收,留在学校的就只有那个专职的柳老师看门守院。
柳县长是从小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是那柳老师的收养子。
紧追着岁月说,那一年的日子正在庚子年,是后来被人们不准确地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满天下人都在饥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饿得苦嗷嗷地叫。就在这年里,刚成立整三年的双槐县社校,县里不再派党员、干部入门来做学生了,把学校里的干部、老师都解散回家了,只留着柳老师和他年轻的媳妇在守着那学校,看着那校舍。可在这个冬日里,四十岁的柳老师和他的媳妇出门挖野菜,回到寒冷的校门口,见那门前地上丢着一个棉包袱,打开来,里边竟是一个男孩儿,半岁多,饿得腿和胳膊一样粗,这时候,柳老师的媳妇就旋过身子对着旷野骂着唤:
那该死的爹,该死的娘——你们把孩娃留在我家门前死到了哪?
唤着问,有良心你们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给你们半升高粱行不行?
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
唤够了,骂够了,太阳落山了,旷野上依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柳老师的媳妇就想把那孩子扔到哪儿去,可柳老师是读过乡塾的人,做过八路军的抄写员,做过双槐县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县长的秘书,是党员、干部、知识分子。民国时八路军途经双槐县,办过一期党员紧急培训班,因为柳老师字写得好,尽管他家是富农,还是让他在培训班里当了抄写员。当了抄写员,他就入了党。己丑年民国完结后,有了新中国,他就水涨船高成了县长的秘书。几年后双槐成立社校时,自自然然他就成了社校的老师。党员,干部,知识分子,他哪能让媳妇把活活的孩子扔了去,便一把从媳妇手里把孩子夺过来,也就把那孩子一日一日地养着了。
孩子也竟活下来,姓柳了,因为捡他时,半空正有鹰雀在围着那裹他的包袱盘旋着飞,也就取名叫他鹰雀了。
灾荒年慢慢地熬过去,社校又日渐地红火着,全县的党员、干部,又开始轮换着每年几批地来学校进修和学习。连邻县也有把要提升的干部送到这儿进修的。食堂的烟囱也因此又每日冒着旺烟,火大时,那砖砌的烟囱里会冒出红火来。烟囱有火了,柳鹰雀也就每天可以到那食堂吃饭了。谁都知道,他是后来做了校长的柳老师在门口捡的野孩子,到那学校学习的人又都是党员,是干部,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人,都是又觉悟,又大度,便谁都觉得该让他到食堂去吃饭。
他就那么不仅活下来,而且长大了。
该吃饭时,便端着碗到社校的食堂里去,吃过了,党、干学习了,他也跟着人家,端个小凳坐到教室里。天黑了,他就回到学校仓库的一间屋里去睡了。
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到了鹰雀六岁时,校长的媳妇怀了孕,生了个女儿。原来是说她不会生育才嫁给大她十岁的柳老师,可柳老师、柳校长四十七岁时,却让她怀了孕。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对捡来的鹰雀就变得不如从前,一日冷淡一日,到后来,柳鹰雀也便越发每天都吃住在社校的食堂里。社校的党员、干部们,没人不把他当做社校的儿子看,也就开始有人不叫他的名字柳鹰雀,而叫他社校孩、社校娃。直到他长到十二岁时,柳老师的媳妇丢下女儿跟着一个来学校进修的外县干部跑走后,去做了人家的太太后,柳老师才彻底地把他当做孩子养下来。当作了他女儿草的哥哥养下来。
③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一个专用的历史名词。社教干部,是特指在某一历史时期专门从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干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