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的田地都合到了一块,牛和犁、耧、锄、耙都充了公。那些有牛、有犁、有车的明显吃了亏,原是想哭想闹的,可又有几声枪响后,他们就不哭不闹,交了牛、车和犁、耙。
横竖互助组是成立起来了。区长和民兵在庄里住了三天,把扛来的枪带走了一支,另一支就留到庄里了。
留给了茅枝。
原来茅枝曾是队伍上的人,是打过了仗的人,其经历比区长还老,和县长齐肩。
原来,她自小就是革命者,就是执政者。
接下来,在村中央的树上挂了牛车轮子钟,茅枝一敲,受活人就都集合着下了田。她说到东山去锄地,受活人就都到东山去锄地,她说到西山去施肥,就都到西山去施肥。原来,互助组竟是那样好,千百年来受活都是各家种着各家的地,你犁他播,一家在山顶,一家在沟底,大小事都需扯着嗓子吼。瘸子家要借用聋子家的土箩筐,那唤没有用,就要从沟底一跛一跛爬到梁顶上,再一跛一跛走下来。可到了互助组,这些都不再需要了。茅枝敲了钟,唤着说都扛铁锨啊——你扛着铁锨下地就完了。唤着都挑上箩筐啊,你挑上箩筐就行了。
下地的路上,爱说话的人,就不再寂寞了,不爱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寂寞了。
收工回来,你爱唱耙耧调、祥符调、曲剧或梆子,那你就扯着你的嗓子唱,你不会因了没人听戏就冤了自己的才华和嗓子。
冬天过去,春日走来,一敲钟,就让男女老少,除了瞎子和瘫子,其余别的都下田锄小麦。先锄村东最大的一块地,十几亩,斜斜地挂在山坡上,像是掉在山坡上的一块儿天。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聋子哑巴,能扶锄的都并着肩膀锄,拢共数十人,一行儿排开,起锄落锄,黄白亮亮的嚓嚓声响满了山梁子。
有一个瘫媳妇,她不能站立,自然也不能去扶锄锄地,茅枝就让大伙锄地时她在田头上唱戏给大伙听。还有一个实瞎子,自小不知道天是啥颜色,地是啥颜色。可他自小爱听人唱戏,听了也就会唱了。茅枝便也让他来和瘫媳妇一块唱。
村人们锄着地。他们唱着戏。他们唱祥符调里的《双玉燕》、《蝴蝶传》,唱耙耧调里的《响马传》、《二女多情传》,到了没有戏词时,就随口编了一曲《我没有老婆你没有汉》——
男瞎子唱:
场上麦子堆成二十一垛
谁想到哥哥我没老婆
独头蒜儿不分瓣
可怜哥哥我光棍汉
女瘫子唱:
耙耧的风箱两头拉
啥儿人留下我守寡
前辕骡子后辕儿马
谁知我妹妹守了寡
男瞎子唱:
没老婆的哥哥没笼头的马
日落西山哪是哥哥的家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女瘫子唱:
炉子里冒烟笤帚扇
守寡的妹子我孤单单
月亮上来明晃晃
一个人睡觉空朗朗
破门破窗破水缸
风吹进来我一身光
孤雁落在沙滩上卧
难比我妹子心难过
男瞎子唱:
日头落在西山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一只风箱空又空
没老婆的哥哥谁心疼
上半坡,走半道
光棍汉受罪谁知道
毛草房上十八根椽
谁知道哥哥受艰难
人家栽葱我栽蒜
难活不过光棍汉
一边唱着戏,一边锄着地,就到了夏天,狠狠收了半月麦。天是该雨是雨,该日是日,想不到庚寅年是受活入社的第一年,麦竟丰收得大小田地里的麦穗都差一点压断麦棵的脖。打麦时,满世界都是黄灿灿的麦香味。筹划是打一天麦,分一天粮,不让麦堆在麦场上,可这一分就分了半个月。半个月每家都要往家挑麦子,扛麦子。
缸满了,囤满了,家里为老人准备了棺材的,就把麦子往那棺材里倒。没有棺材的,就往床上的光席上倒。到末了,再分的小麦没地方倒,各家的墙角和旮旯里都是麦袋儿,连往年盛夏最臭的茅厕里都是了麦香味,最后就把剩下的麦子堆在麦场上的两间麦场屋,就以为入了社,真是过上了天堂日子了。然而,跟着天堂日子来的却是一场大铁灾①了。
絮言:
①铁灾——即指我国“大跃进”时的烧铁炼钢的大灾难。在耙耧山脉又可以简称为铁灾,与水灾、火灾不同的是,火与水都是自然灾害,而铁灾,却是人灾人祸。事情起始于辛卯年,不要说受活,其实整个的耙耧都是风调雨顺,夏天小麦好,秋天玉蜀黍也一样好得叫人想不到。不消说,粮食充裕,日子水涨船高,果真有了许多天堂样。过了壬辰年,茅枝到县上开了几天会,回来敲钟说了两件事。一是她从县上挑回来一担葡萄糖的药水瓶,玻璃透亮,橡胶盖子,可以给每家发一个装香油;二是说区政府改为人民公社,合作社和互助组改为大队和小队,因为种地是生产,就叫了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了。说生产大队里设有党支书和大队长、民兵营长什么的,说生产小队里设有生产队长、会计和记工员。说受活距离哪都远,既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大队,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说村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生产队长什么的,公社都让她独自一人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