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偏的当儿,县里开完了常委会。大院里,已经开始静静安安了。散了会,人员都怀着兴奋去了呢。楼上有电扇的办公室,也都关了电扇了,锁了抽屉和办公室的房门了。走道上静得只还有那个扫地、倒垃圾的临时工了呢。这时候,县长踩着安静像踩着棉花样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该回家了。该到他的敬仰堂①里去一趟,回家和媳妇睡在一起了。
他有多少、多少天都没有回家了,没有进那敬仰堂里了。
因了受活绝术团出演的大功告成,因了他一晌儿在常委会上的滔滔说演,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了渴累呢,于是他就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喝了水,把秘书和办公室的人员全都打发去,独自品味了半天说演的兴奋和购买列宁遗体中各个环节上的事,到末了,落日从他的窗上退下了,像一面红绸悄没声息地抽去了,他也就从兴奋和累劳中歇了过来了。
窗外的天空是阴郁沉闷哩,大街上也都静了下来了。依稀着能看见、听见夜蝙蝠在黄昏之前飞出来在楼前的响动哩。他想起来他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和媳妇赌气说他能三个月不回家,可那毕竟都是赌气的话,哪能说不回就真的不回呢。他该回去看看了,该把这两个月他组建受活团和领着受活团到地区出演的事,到敬仰堂里面壁默祷一阵子,然后呢,吃夜饭,看电视,和媳妇上床睡觉去。
他冷猛地就想到和女人受活的事情了。
想到自个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们冷丁儿想起自个把稀罕的糖果舍不得吃掉藏到一边了,可因了这藏着,却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挂了笑,从凳上立起来,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马地起身回家了。
然而,然而哟,和唱戏一样巧合着,他欲要走了时,拉开办公室的屋门时,却看见了他最烦厌的一个人。看见受活庄的茅枝婆竟提着一个包袱,倚着她的灰铝拐杖竖在门口上。这样儿,一下子他便怔住了。他知晓她在门口等着,是要来说那让受活人退社的事。他想起他在一个月前是给她写了退社的条子的,是答应过她让她十天、半月后来县里办理退社手续的,于是心里升起的回家和女人受活的心绪便立马消散了,若了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呢。可是他,却是笑着哩,惊讶地笑着说:“呀,茅枝婆,是你呀,进来,你快进来呀。”
茅枝婆便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她并不生疏哩,从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这个院落找了那红四的县委书记入社起,到庚子年里石匠殉世,之后几十年她便不间断要到这院里找书记和县长闹着退社了。闹退社闹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县委那红瓦房子都换成楼房了,换成楼房,这楼房都又破破烂烂了。第一任的县委杨书记都当了地委书记了。当了地委书记都不知离休到哪了。到现在,地委书记都换了几任了,姓马的、姓林的、姓粟的,现在又是一个姓牛的。这县委的办公楼,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脚地都让岁月蚀腐得坑坑洼洼了,墙上那云白的粉灰都发黄剥落了。那半空里吊着的电棒管儿,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见着时,炽白得和雪一样呢,可这忽儿竟都挂了蛛网了,灯亮着也不觉得明光哩,且那电棒管儿两头都已经烧出锅底的黑色了,只有那中间半擀杖长的光明了。
茅枝婆走进来,绕了四墙看了一会儿,最后把目光落在县长办公桌边墙上那张双槐县区域图上瞟了瞟,就把县长写的那张抓紧让受活退出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管辖的条子铺到县长的办公桌上了。她说:“我来县上等你半月啦,听说你领着受活人去地区出演了。出演还好吧?”
县长脸上浮着笑:
“你猜你们受活人每月每人能挣多少钱?”
茅枝婆把包袱搁在脚地上,坐在县长对面说:
“我不管多少钱,我是来办那退社手续哩。”
县长就又拿起他亲手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儿,说:
“他们每人每月能挣两三千块钱哩,两千块钱能盖一间大瓦房,出演三五个月,他们每人都能回到庄里盖一所楼房了。”
茅枝婆又把地上的粗布包袱从脚地提起来放到怀里去,像那包袱会一冷猛被人抢走样,然后她不屑地瞟了县长一眼说:
“你说你的天书吧,我是来办退社手续哩。”
县长梗着脖子道:
“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疯啦,每场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参加绝术团,我保证你一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动动手里的蓝包袱:
“我不去。”
县长问:
“给你五千去不去?”
茅枝婆说:
“一万也不去。”
县长问:
“那包袱里是你的寿衣吧?”
茅枝婆说:
“我想了,下了决心了,这一回你要不给受活办退社手续我就穿着寿衣死在你家里或死在你的办公室。”
县长就庄重了脸色了:
“受活退社的事我们刚刚开了常委会,研究过了呢。常委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哩。说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让受活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里退出去,从明年的头一天开始,受活就再不归柏树子乡和双槐县的辖管了。”
茅枝婆就那么望着柳县长,不敢相信样,又紧儿追着问:
“柳县长,这不会变了吧?”
县长说:
“我姓柳的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
她又问:
“那今儿天黑了,明儿能办了手续让我拿上文件吧?”
县长说:
“下发到全县委、局、各乡、各村委会的红头文件随时都可以印发下去哩,可今儿常委会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呢。”
茅枝婆老昏的双眼立马瞪着了。
县长说:
“常委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哩。说你们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残疾是一百六十九人,可成立一个绝术团才用了不到六十七个。说其实你们庄可以再成立一个绝术团,让别的聋子也练习隔耳放炮啥儿的,让别的瘸子也练习翻刀山和过火海,让别的瞎子也练习聪耳朵听音啥儿的,常委们说,只要你把第二个绝术团拉起来,今年十二月底前,县里就一定把红头文件发下去,明年初一你们受活就不再是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的受活了。你们就彻底自由了。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过你们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说完了,县长就盯着茅枝婆的脸。他们中间相隔着一张桌子哩,相隔着几尺的距离呢。落日已经西去许多了,黄昏款款地铺上窗子了。窗外的夜蝙蝠也一只挨着一只飞动了。屋子里些微地昏暗着,可这样县长还是看见茅枝婆的嘴角风吹草动地牵了牵,原先脸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黄融在一块了。
县长说:
“县委、县政府是为了你们受活好。成立两个绝术团,让你们受活每家都有人参加,每家到年底都有一大笔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盖瓦房楼房哩,那时候一个庄子就都是楼瓦雪片了。”
县长说:
“你仔细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们受活就没公章了,各家各户都没有户口本儿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经不是世界上的人了呢,赶集当然可以四处儿去赶集,可你们没有公章就没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们庄就不能出远门去做生意了。更不能打着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的旗号去进行绝术出演了。”
县长说:
“你仔细琢磨吧,要同意咱们连夜就可以签一份协议书。你答应再给县上成立一个绝术团。这两个绝术团为县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证你每个演员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块钱,保证年底发文件,从明年的头天起,受活就彻着底儿算退出柏树子乡和双槐县。”
县长说:
“从解放到现在,双槐县换了七任县长、九任书记了,你茅枝婆为退社跑了三十七年了,可我这一转眼工夫就全都答应你了呢。”
县长说:
“我帮你的忙,你也得帮我的忙。啥儿事都是有来有往哩。你答应我再成立一个绝术团,我答应你从明年头天起,受活就彻底儿退社,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该是两情两愿哩。”
县长说:
“你答应不答应?天都黑了呢。”
县长说:
“你再仔细想一想,我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给受活人再办一件好事哩。如果你们退了社,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上了,那时候,全县愁的不是没钱花,愁的是钱多得没处地儿花。到时候,你们受活可是要穷得吃盐没钱哩,买醋没钱哩。不是退社,是想再入乡、入县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该再组织一个绝术团,让受活各家各户都立马挣上一大笔儿钱,这样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县长说:
“就这吧,你再想一想,明儿一上班你再答复我。”
县长说:
“你看,日头都从窗户这儿彻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顿好一些。”
县长说:
“走。该走了。”
说着县长就从他的椅子上立了起来了。窗外的落日也应着县长的话音从办公楼的墙上缩着萎到地面了,屋子里的灯光倒显得明亮哩。这时候,茅枝婆就望着县长,又把她手中的寿衣包袱放在椅子腿边了。有一个寿袍的黑绸角儿从包袱口里露出来,因着袍沿上绣了灿黄的丝,那儿就如开盛了一朵黄蕊的黑寿花儿了。
县长看着那朵黑花儿。
茅枝望着县长的脸:
“再拉一旗人到外面世上出演得有多少个?”
县长就把目光从那黑寿花上挪开了:
“瞎聋瘸拐和哑巴,再有三五十个就够了。”
茅枝婆说:
“可他们没有绝术哩?”
县长淡淡笑了笑:
“只要有一丁点儿就行哩。”
茅枝便大了嗓音了:
“那我就给你挑上几十个,可今儿你不光得把说的都写到纸上去,还要把县委、县政府的章都盖上,把你的手印也按上。受活人不管你能不能买回列宁遗体哩,横竖是一到年底就不再出演啦,横竖一到明年就不再归县里、乡里辖管了;横竖你每月得给受活人发上三千块的工资哩。”
事情就是这样呢,也就立马谈妥了。茅枝婆是没有不应的理由的,也就一笼统地全都应下了。县长也把茅枝婆说的全都应下了。
大楼里的灯都深黑着,那扫地的人也从楼道里边消失了。一栋楼像没了人烟了,可县长打开屋门在走廊上唤了一嗓子:“有人没?”这就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人员了。县长就让那人立马通知办公室的人,说让他们丢下饭碗跑步到我办公室。这样呢,茅枝婆就在这一夜紧赶紧儿和双槐县委、县政府,和主持全县工作的县长签了一份协约合同书,那协约合同条条款款都写得晓白哩,一字一句都有着大法的效用呢。
协议书上的两页款文是这样写着的:
甲方:耙耧深处受活庄
乙方:双槐县委、县政府
由于历史的原因,几十年来受活庄一直强烈要求退社想重新回到他们原有的所谓自由、受活的日子里。鉴于上述情况,经双方协商同意,关于受活庄退社一事,与县委、县政府达成如下协议:
一、受活庄必须组建两个绝术团,分别为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每个团不得少于五十人(一团已成立),二团必须在十天之内成立完毕。
二、两个团其管理权和出演权全部归属双槐县。双槐县保证受活人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元。
三、两个团出演的结束时间为该年度最后一天,即腊月三十日子时。子时一过,两个团即与双槐县再无任何行政与经济关系。
四、从该年最后一日子时起,受活庄再不从属于双槐县与柏树子乡辖管,即成为世上的自由村庄。该庄任何人员、土地、树木、河流与其他的方方面面,都与县、乡无关。县、乡任何人员不得干涉受活庄的任何事务。但受活一旦遇有天灾人祸,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有义务进行无偿帮助。
五、随着绝术一团、二团出演合同最后日期的临近,县里必须在今年年底前,将《关于受活庄永远不再归属于任何县、乡辖管》的正式文件发至全县各部、局、委,乡政府和全县各个村委会。
自然,在协约的末一页上,是县委、县政府的鲜红大印和双方代理人县长与茅枝婆的签名哩。不光是签名,应了茅枝婆强烈的邀约,县长还在自己的名下按了私印和手印,茅枝婆也在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儿。这样呢,那一页白纸上就红啦啦的一片了,便如了耙耧山脉雪天里盛着的野色梅红了。
一切都已圆满了,连茅枝婆也派人送到县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了,且也都说好明天送她回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去组建双槐县绝术表演二团了。就是说,喷金流银的绝术团由一个变成两个了,筹资购买列宁遗体的时日就又缩短一半了。就是说,今年是准定可以把列宁遗体买回到双槐县,安置在魂魄山上了。
事情已经大功大捷了,柳县长不能不去他的敬仰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