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大劫年:大劫年在受活是和前文中的铁灾相连的历史用语。
因为始于戊戌年的“大跃进”,如龙卷风样从耙耧月深年久地刮过去,大炼钢铁把山脉上的大树砍光了,把草坡烧光了,山脉上变得荒凉无比。到了下一年,己亥年的冬,竟一冬干冷无雪,至夏时,只落过一场小雨,后又百日大旱,到秋时,雨水断续无常,这就闹下了有史以来的大蝗灾。蝗虫在耙耧这地方是叫蚂蚱。蚂蚱是从耙耧山外飞过来,雾在天上,遮云蔽日,几里外你便能听到飞沙走石的响。
日头不见了。豆地里变得光光秃秃。
芝麻地也光光秃秃。
油菜花的金黄烂烂也都没有了。
黄昏里,蚂蚱飞过后,日头艳红着,细细密密,红纱一样铺在村街上,迟缓流动的蚂蚱的死青气,在村落里铺天盖地,川流不息。
茅枝是在炼钢歇炉时生了她的女儿的,因为生在秋冬的交界处,秋时菊开,冬时梅盛,女儿圆全漂亮,就叫了菊梅。这一天的黄昏里,茅枝抱着女儿走出来,看着满世界的蚂蚱灾,她把女儿放下来,对着受活的黄昏大声唤:
秋天大灾了,就是冬天有吃不完的粮,各家也要省俭一点啊——
秋天大灾啦,都留好下年过冬的粮食预防荒年啊——
事情竟果然,荒年来到了。
秋天一去,冬天刚至,山脉上便格外格外地冷,连井里的温水都冻成了冰。炼铁、炼钢后新生的桐树、柳树的树皮都冻得干焦了。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庄人说,天呀,大闹天灾了,不光我们受活小麦不生芽,耙耧外的麦田也都不生芽。再过半个月,又有人从公社赶集走回来,他一入村就一脸惊异,在村头对着人们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社那儿家家户户没粮吃,一天只吃一顿饭,说饿急了,有人把榆树皮都剥下来煮成喝汤了,脸都喝成青色了,腿都浮肿得和青的萝卜一样了。
茅枝就把女儿留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三五支送葬的队伍。
问说得了啥病呀?
人家说,没病呀,饿死的。
又见一起送葬的队伍又去问:
——得了啥病呀?
——没病呀,饿死的。
再见了一起送葬的队伍,死人不装在棺材里,而是卷在席筒里。
问,也是饿死的?
说,不是饿死的,是屙不下来憋死的。
问,吃了啥?
说,吃了土,喝了榆皮汤。
说人死就如说死了一只鸡,死了一只鸭和一头牛、一条狗,冷冷淡淡,不伤不悲,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村里的人,不是他们的亲戚、邻人样。儿女跟在送葬的队伍后,不哭不掉泪,仿佛那死了的不是他们的爹娘样。天冷得异常,风像刀子砍着般。再往前走下一段路,到了下一村的村头上,茅枝她就不走了,立在村头了。她看见那村头有开辟出的一片新坟地,如一片新生在世的鲜蘑菇。坟堆儿错错落落,几十、上百个,每个都挂着几张新白纸,像一地盛开的白菊、白牡丹。
在那片坟前立一会儿,车转身,赶在天黑前,茅枝回到了受活庄。到了第一家的瞎盲户,见瞎子一家正围在一堆火旁吃捞面,雪白的蒜汁捞面里还放了小磨油,她就竖在人家门前厉声说,还敢吃捞面?外面一世界的人都饿得浮肿了,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了一只鸡,你家竟还放开肚子吃捞面!到了第二户,人家没有吃捞面,可她一看那玉蜀黍生汤竟稠得能竖直勺把子,就舀了半瓢冷水倒进锅里边,吼着说,一世界都闹灾荒了,外面饿死个人像饿死一只鸭,你们咋还不知道节俭节俭啊!到了第五户,人家有个孩娃闹着吃油馍,油馍没有烙好她就去把那鏊子从火上掀下来,又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掉,尖着嗓子说,到外面看一看,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你们家竟还敢关着门在家烙油馍。她吼着,不过日子了?准备明年冬天一家人活活饿死吗?
到了村后的瘸子老伯家。瘸子老伯家一家人虽也围着火,喝的却是稀面汤,吃的是半白、半黑的杂面馍,就的是一碗腌酸菜。
茅枝过来立到门口上。
老伯说,有啥事?
茅枝说,拐子伯,果真要闹粮灾啦,外面饿死个人就像饿死一条狗。
瘸子老伯默着想一会儿,说让每家都在床头挖个坑,在那坑里埋上一缸两缸粮。
茅枝就开了一个会,让各家在床头挖了坑,埋了粮。
埋了粮,还定了三条村规矩,一是各家不能吃捞面,二是各户不能吃烙馍,三是各家各户都不能睡到半夜肚子饿了起床烧夜饭。茅枝把这规矩写在白纸上,逼着一家一张都贴在灶王爷的神像边,且还在村里成立了民兵组,民兵组是有几个二十几岁的圆全小伙组成的,让他们一日一日地在村里转悠着,尤其是在饭时候,他们端着碗,背着枪,让各家都一如往日样把饭碗端到门外吃,谁家都不能关着门儿吃好的,一旦发现时,圆全的民兵就把他家的捞面、油馍端到村口上,让汤饭最稀的人家吃他家的捞面和油馍,让他家喝那清汤稀水饭。
时光就是这样一日一日过。结了腊月,入了正月。到正月就发生了一串大事情。公社的麦书记领着几个圆全壮实的人,赶了一辆铁轮马车到了受活庄。到庄里几句话说完,便把受活麦场屋里的两圈小麦拉走了。麦书记是先找到茅枝的,把茅枝叫到村头上,说茅枝,你们受活庄的坟地咋没有一个新坟哩?
茅枝说,没有新坟不好吗?
是好呀,书记问,庄里人一天吃几顿?
茅枝说,老三顿。
书记说,一世界人都在地狱里,只有你们受活人活在天堂上。说麦天都过去半年啦,都过到隆冬了,可我们一入庄就闻到你们打麦场上有股麦香味,顺着那味走过去,就闻到那麦场屋里堆的是麦天没分完的几囤儿麦。
书记说,老天呀,外面一家一家饿死人,你们还有吃不完的粮。
书记又望着一片的受活人们说,你们都说说,你们能忍心看着同是一个公社的百姓,都一个一个活活饿死吗?能忍心看着逃荒要饭的到了门口不给一碗吗?说到底都还在共产党的天底下,都还是阶级兄弟嘛。
就把那三五囤的小麦装上马车,一粒不留地拉走了。
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可过了三日后,又有几个圆全的壮年一人挑着一副担子,拿着书记的一封亲笔信到了受活里。信上说:
茅枝:
槐树沟大队四百二十七口人已经饿死了一百一十三口,全村连树皮也没了,能吃的生土也没了,见信后务必从你们受活庄的每户给他们挤出一升粮。切切!切切!别忘了你和你们受活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一员,彼此都是同一阶级的兄弟和姐妹。
茅枝就领着那些人,拿着书记的信,到每户给那些人收缴了几担小麦、谷子或者红薯面粉再或红薯干。那些人走了,几日后又有人拿着书记的信来了,就又从各户给他们挤出两担粮。到末了,还未过正月,就有三五帮人担着担子夹着布袋拿着盖有公社的公章、签有麦书记名儿的信来受活要粮食。不给粮食就坐在村头不肯走,或坐在茅枝家里不肯走。末了就还得从瞎子家给他讨一升,到瘸子家给他要一碗。受活就如公社的一个粮食库,有一批一批的人来要粮食,这要着要着就把各家罐里、缸里的粮面要完了,碗或瓢伸进缸或罐里挖粮挖面时,听到碗、瓢碰着缸、罐底儿的叮当声,各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便有一股荒寒从心底升上来。
可是到了正月末尾这一天,村里又来了两个县上的年轻人,穿戴都和公社来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都别着几支亮钢笔。茅枝一眼就认出他们中间的一个以前是杨县长的秘书,现在是县里社校的柳老师。柳老师拿来的是县长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
茅枝:
你我都是红四的人,现在社会主义革命又到了危急关头,连县委、县政府都有干部饿死了,见信后速将受活的粮食交出一些来,以解革命的燃眉之急。
信是一张黄草纸,字写得东倒西歪,如一片干草落在那纸上,可在信的末尾处,不光有县长的签名、手章,还有县长用大拇指按上去的红手印,手印旁还有别在草纸上的杨县长保存的红四方面军的五星红帽徽。手印红得如鲜血一模样,指纹是一圆罗圈环,而帽徽却旧得如干枯了的血,五个角都磨出了铅灰色。茅枝望着信,把那五星取下来在手里捏了捏,二话没说,就把来人领到上房屋里的山墙下,把两个大缸的盖子打开来,说那个缸里是小麦,这个缸里是玉蜀黍,要多少你们就挖多少。
柳老师说,茅枝呀,要背我们能背多少?明天就有马车到了村子里。
茅枝说,来吧,来了我领你们一家一家收粮食。
来日,马车果真到了村子里,不是一辆,而是两辆胶轮大马车。马车就停在村子正中央,孩子们没见过胶轮子,都围着那胶轮看热闹,用手摸,用棒敲,用鼻闻。闻着胶皮有一股怪味儿,摸着那胶轮像摸半干的牛皮样。用锤和棒子去敲那胶轮,那胶轮把棒子和锤一弹就又弹回来。接着就有一向未曾出过远门的瘸子、聋子去看那胶轮车,有瞎子在一边仔细地竖着耳朵去听别人说那胶轮车。就在这一村人都围着胶轮看不休、问不休的时候里,茅枝领着县里的干部一家一家收粮了。
到了东邻里,茅枝说,瞎三叔,是县里来收粮食的,有县长的亲笔信,打开缸盖让干部们去挖吧,人家说连县长的腿都饿得浮肿啦。
到了西邻里,茅枝说,四婶呀,四叔不在吗?是县里来人啦,这是咱们受活上百年来第一次有县上来要粮,你就打开缸盖、面罐,让人家可着力气挖了吧。
四婶说这收完以后还收吗?
茅枝说是最后一次收粮啦。
瘸四婶就把她家的粮缸盖子打开得大口朝天,由县上的人把缸里的粮食全都挖走了。到了下一家,主人是个断胳膊,是石匠的本家弟,他见了茅枝的第一句话就说嫂子呀,你又领人来家收粮食?茅枝说,把粮缸打开吧,这是最后一次啦。
本家弟就领人家走进上房让人家随意挖着粮。那两辆大车就大袋小袋装满了,把受活庄地面上的粮食全都拉走了。横竖也已过出正月,冬去春来也就不远了,也都说好公社、县上不再来村里讨要粮食啦,所以各家各户都十分慷慨。可是,县委、县政府拉走了这批粮,县农业部又拿着县委的信来要粮食,组织部也拿着信来要粮食,武装部不光拿了信,还赶着车、扛着枪来村里要粮了。
出了正月,把县上来的打发后,受活是谁家都不再慷慨了,来了人至多管你一顿饭。这一管,几十里外就有人专门来受活讨饭吃,日常间,并不见讨饭的在哪里,到了饭时就一批一批的不知从哪冒出来,都扯着孩子伸着手,把碗递到受活各户人家的门里边,伸到各家锅前去。
从庚子年末到辛丑年初的那段日子里,受活是遇了粮灾,更患了人祸。各家门口都是外村人,都是圆全人。临街的房檐下,有日头的地方准会圪蹴着一家讨荒的。到了夜里,他们就睡在各家的门楼下、房后边或街上的避风处。冷得睡不着时,他们就在街上跺着脚,跑着步,闹得通宵满村落都是脚步声。有一夜,茅枝从家里走出来,看见有好几家的男人在偷偷地剥着受活村边的榆树皮,就过去说树都死了呢。那男人就停着斧子望着她,说你是受活的干部吧?她说我是呀。男人就说我家有个女儿,十五岁,你在受活给她找个婆家吧,瞎子也行,瘸子也行,能给我们一升粮食就行了。她又到了村中间,那儿正有一家人在围着一堆火,她说你们总在受活咋办呀?受活也没有粮食啦。那一家的男人就看了她一眼,说我认出你是干部啦,听说你们受活凡是瞎子瘸子都可以在村里落户呀?茅枝说,这就是一个瞎、瘸、聋哑的村,圆全人没谁会在这耙耧的深处住上一辈子。那人说,要这样,我一家人今夜儿圆全着,明儿就都缺胳膊少腿了,到了明儿你可千万分给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啊。
茅枝就不敢再往前边走去了,每走几步都有朝她跪下来讨粮、要饭的,都跪着抱着她的双腿哭唤着。夜冷得很,月色凉得和冰一样。睡在街上的人,把麦场上的麦秸垛扒了抱回来铺在大街上。把麦场屋的房草揭了铺在村头上。还有人睡在村头的牛棚里,因为冷,就把身子贴着牛肚子,如果那牛诚实时,他就让他家孩子抱着牛腿睡。
还有七拐子家的猪窝是在大门口,猪半大,猪窝里新铺了草,有一户人家就和那猪睡在一起了,孩子就抱着猪崽睡觉了,去猪槽抢吃猪食了。
茅枝到那和猪睡在一起的人家里,说不怕猪咬了孩子呀。
答说猪比人都好,猪不咬人人还咬人哩,说他们村已经有人吃了人肉啦。
茅枝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言一声,来日就通知各户人家,每顿饭必须多烧两碗,端到门口给逃荒落难的人。这样,事情就越发坏了,就招来了更多的讨荒人,闹得受活日日都像赶会样,人山人海,云云雾雾,受活人在吃饭时就再也不集中到村头饭场了,好坏都是闩着大门,把自己关在家里吃。然而,受活有粮食,受活的坟地里没有一个新坟堆,这都是人人见了的,到受活你只要拿着盖有公社和县上公章的信,就能要到一些粮,把讨饭碗拿出来,就能讨上一碗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像风一样吹了一世界。
耙耧山脉和耙耧山外天下的人,一群一股地朝着耙耧深处赶。受活这地方,住下的讨饭人比受活人多了好几倍,同乡的,同县的,还有逃荒走难到了耙耧的安徽人、山东人、河北人。受活一下子便名扬天下了。大榆县和高柳县,也派人拿着证明信到了受活里,从历史的沿革上说起来,从地理环境说起来,说都和受活曾经是过一个郡、一个县,至少眼下是邻县,同一专区,希望能接济出一些粮食来。
熬出正月中,受活是谁要粮食也不再给了,谁伸出饭碗也讨不到一口饭。各家都如临大敌,整日里关门闭户,吃在家,拉在家,不和人来往,不和人说话,任你在街上爷呀奶的叫破血嗓子,也少有人开门送出一碗饭或者半个馍。
茅枝是干部,是干部就要和村人不一样,她就每天吃饭时还把门开着,让石匠烧一锅红薯面糊汤,自己家里每人喝一碗,剩下的把锅端到大门外。如此,三天后石匠就不烧一锅了,只烧大半锅,又三天就只烧小半锅。茅枝就盯着石匠厉声说,石匠呀,你也忍心啊。石匠委屈地说,你去看看罐里还有几把面?
茅枝就默着无言了。
又三天,茅枝家里也没了粮,要去邻居家东借一碗西借一瓢时,那讨饭的就有人饿死在受活庄里了。
埋在受活的山梁路边上。
又有人饿死了,埋在受活村口上。
受活村里有了一片外村人的坟。
到了又几日后的一个深夜里,一桩巨大的事情发生了,如同爆炸样,把受活炸得七零八落了。每年的正月尽时,在耙耧总要有几日往死处冷的天。要往日这么冷,街上的逃荒人会在村街上跺出一世界的脚步声,可是这一夜,没了脚步声,也没了野火的噼啪声,村子里安静得像压根就没有一户逃荒的人。偶尔有谁家孩子饿极了的唤,也在一声、两声之后,就又戛然而止,归了宁静。茅枝不知道这静里正孕育着一场大爆炸,她如往日样熬了半锅红薯稀汤给门外的逃荒人端出去,回来后,她男人石匠已经把她睡的这头被窝暖温了,她就脱掉衣服说,石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暖这被窝了,吃不饱饭,你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呢。石匠就笑了,坐在床那头,说茅枝呀,今天我洗磨的錾、锤、兜儿在墙上挂着,它自己平白就掉在地上啦。平白掉下来,我怕家里要出大事了,怕我想暖也给你暖不了几天啦。
茅枝说,石匠,新社会你还迷信呀。
石匠说,茅枝,你给说句掏心窝儿话,你嫁给我石匠后悔不后悔?
茅枝说,你问这干啥?
石匠说,你就对我说句心窝儿话。
茅枝就不说,往深处沉默着。
石匠说,你说一句怕啥呀?
茅枝说,你真的让我说?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那我就说啦。
石匠说,你说呀。
茅枝说,总有一点后悔哩。
石匠便一脸黄白色,痴怔怔地看着茅枝的脸,看见她年纪轻轻。才三十过几岁,可人已经很老了,像过了四十样、近了五十一模样。
石匠问:
——是嫌我年龄大?
茅枝说:
——是嫌受活庄子偏,又一庄子都是瞎瘸聋哑人,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在入社时候就调到县上,当了县里的妇女主席或者县长啦。可现在,我还在受活领着人种地,我都不知道这种地算不算干革命,要不算,我就后悔我这后半辈子在受活没有革命了。
话到这,事情爆发了,轰轰隆隆爆开了。先是有人敲门,敲了一会儿就有人从院墙外边翻过来,石匠说谁?那脚步声就到了屋门口。茅枝说你们是谁呀?是不是又有人快要饿死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去给你们烧一碗汤饭吧。那人不言不语,便把茅枝家的屋门摘下来,哗哗啦啦冲进屋里五六个,都是圆全的壮年汉,他们手里都拿着棍子、棒槌和铁锨,一进来便竖在床前边,把棍棒、铁锨对着石匠的头、茅枝的脸,说对不起你们了,这老天不公平,我们圆全人一个一个活饿死,你们缺胳膊少腿的瞎子和瘸子,竟全村儿没有一个挨饿的,全村的坟上没有一个新坟堆。说话间,那说话的取出了县上让来受活要粮的介绍信,上边盖了县委、县政府的章,他把那用毛笔写在草纸上的介绍信扔到茅枝面前床上说,这信你都看过了,你不让受活给粮食,我们不能不自己动手了,不算抢,是来取政府让我们来拿的粮食呢。他说着,给边上的人递个眼色,就有两个中年,提着布袋去另外一间屋的罐里找面了,去那灶房的锅里找寻吃的了。这时候,石匠已经从床上跳到床下,抓起了床头洗磨的家什袋,已经将一把锤子抓在手里了,可就在这时,有一柄漏锄举在了他头上,吼着说,你别忘了你家是个瘸子户!石匠瞟茅枝一眼,就在那床上不动了。还有一个人,他把棒槌举在茅枝的头上说,聪明点,亏你还打过仗,革命哩,竟不知道把粮食给劳苦的百姓分一份。这时候,女儿菊梅被响动惊醒了,哇哇地哭着往茅枝的怀里钻。茅枝拦着菊梅,盯着揪她头发的壮年汉,认出他是她每天给他家孩子一碗汤喝的那男人,便冷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那男人说,没办法,我得让我一家活着呀。
茅枝说,活着就抢呀?没了王法啦。
男人说,啥王法,圆全人就是你们残疾人的王法。人都饿死了,还说啥王法。说我也打过仗,跟着八路军干过哪。
过一会儿,灶房那边的锅碗冷丁儿响成一片,不用说,是碗掉在地上打碎了。另一间屋里的缸、罐,也都响成了一片,找寻粮面的声音冷哇哇地传过来。从界墙门里望过去,石匠看见有个男人把藏在门后窑窝罐里的一升玉蜀黍翻出来,他往袋里倒着玉蜀黍,又猛抓一把玉蜀黍塞到自己嘴里嚼。石匠说,你慢些吃,那罐里放了闹老鼠的毒药呀。那人说,毒死才好,毒死比慢慢饿死还痛快。石匠说,真的,那毒药夹在一块烙馍里,你别毒着你家媳妇、孩子呀。那人就把灯举在布袋口,从布袋里找出一块干馍扔在门后了。
屋子里一片乱响。菊梅在茅枝怀里,清刺汪汪的哭声像穿堂风一样蔓延着。茅枝撸起衣服,把奶塞进她嘴里,那哭声就吞吞吐吐停住了。屋里只剩下了脚步声和翻箱倒柜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有一个人没有找到粮,也没有找到别的啥,他就极失落地从灶房走出来,立在茅枝面前拿着菜刀说,我啥也没找到,我啥也没拿到,我家孩子才三岁,又冷又饿,你得给我一点啥。茅枝就顺手把床里姑女菊梅的棉袄递过去,问他说,这袄小不小?
他说小就小些吧。
茅枝说是女式。
他说女式也就女式吧。
到这儿,就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屋里能吃能穿的都被抢光了,那几个男人就都又回到了床前边。他们中间有个上些岁的人,他看看茅枝,又看看石匠,跪下给茅枝和石匠磕了一个头,说对不起了啊,算是借的吧,就领着几个圆全男人走掉了。
像旋风样刮来一阵就又刮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石匠扭头看看原来挂枪的空墙上,说枪不让民兵拿走就好了。茅枝也扭头瞟了一眼床里空荡荡的墙,把菊梅放到床头上,和石匠一块穿上衣裳,到了院落里,要开门时,才知道人家把大门从外面扣上了,他们人被关在家里了。
石匠和茅枝孤孤地竖在院落内,听见有人在村街上大声地唤——他们都把粮食埋在床头地下啦——都在床头地下埋着哪。随后,就又听到邻居家有圆全人找镐头、铁锨和锄的声音了,有挖挖刨刨的声音了。听到了受活家家户户遭着抢劫的零乱声,像打仗一样响得满天满地,石匠看茅枝在那声响里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咋办呀,圆全人咋能这样没良心,他就搬过一把凳子放在院墙下,翻墙到街上把大门打开来。月光清明,一眼能望半村子远。村外的田地里,有一团团的黑影在忙着,不知他们都背着什么、扛着什么、挑着什么,有人忙着往村里进,有人忙着往村外出,脚步声零零乱乱,有几个圆全男人牵着牛、又有两个圆全壮汉抬着猪,还有圆全的年轻媳妇抱着人家的鸡。一世界都是鸡叫、猪哼的声响和一鞭子、一鞭子抽打牛背、猪背的噼啪声。有圆全人扛着东西跑得急,那东西从他们扛的包里掉出来,滚到路边上,他就又放下肩上的东西去路边摸着找。然后,他放下的东西就又被路过这儿的圆全男人顺手牵羊提走了。大乱了呢,全世界都乱乱哄哄了。受活的各个家户都是万马齐喑的哭唤声。能看见清白的月光下,受活人那紫色的叫声、哭声如干硬了的血条、血块一样在村里飞舞着。被抢了的瞎子家,瞎子就立在房檐下,抱着他那也是瞎盲的媳妇和儿子,哭着说好人呀,你给我们留一把粮食吧,我们一家都是瞎子呀。好人就背着一袋粮食朝门外走着说,你一家瞎子咋就比我们圆全人的日子过得好?天下哪有残人比好人过得好的道理嘛。又说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这要粮的。那一家瞎子就无话可说了,黑茫茫地看着圆全人,大摇大摆地把他家的粮食背走了。聋子他是有一身力气的,可他听不见圆全人进院的脚步声,他就被人家捆在了床腿上。哑巴他也听不见,可他灵敏,他就被圆全人一棒子打昏在屋里了。拐子、瘸子想去阻拦抢劫的圆全人,可圆全人说,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那条好腿卸下来,他就想起他是残疾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圆全人说,灯在哪里呢?
一个女人抬起她仅有的一条胳膊指着说,在桌子角上哪。
圆全人说,去点上。
她就去点上灯,递给圆全人,说满天下都在闹饥荒,我知道你们饿,可我家的孩子才一岁,你们给他留一升杂面好不好?圆全人说,我们也是柏树子公社的人,我们手里有人民公社让来要粮的信,那信上盖有政府的章,不信了我等一会去找来给你看。说你们村没有一个饿死的,我们一家七口就饿死了四口人,可我们有公社的信你们凭啥就不给我们粮食呢?你们凭啥就敢不听政府的话?说着,就把床头地下埋的粮食扒走了,把屋间罐里的最后一升子杂面也挖进袋里背走了。
背走了,到院落还又回头说:
你们想想嘛,天下哪有残人比圆全人过得好的道理呢。
各家都被抢光了。
满街都是脚步声。
一村子都是哭唤声。
整个耙耧都是闹哄和杂乱。
茅枝和石匠就怔在门口的月光下,看着那抢劫了受活的人,水一样从眼前流过去,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村里那头黄牛,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就瘸着腿扑到了街中央,一把抓住牛缰绳,说把牛留下吧,赶明儿大队、生产队都还要犁地哩!人家就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那只好腿上,她便像一把瘸腿椅子样,被人家踢翻在了月光下。又爬着上前几步抱住了赶牛人的腿,她说咱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你们不能这样啊,咱们都是柏树子公社的社员呀!人家说,啥他奶奶公社社员啊,人都饿死啦,还公社社员哩。就牵着、赶着、抽打着那牛往前走,她死抱着人家的腿,人家停下来,又在她的好腿上猛力跺一脚,石匠就从门口跑过来给圆全人们跪下了,作着揖,磕着头,求着说,别打她,别打她,她是一个残人哩,就那一只好腿哩,要打你们就打我,要打你们就打我。
人家说,她是你媳妇?让你媳妇松开我的腿。
石匠磕着头,说你们把牛留下吧,赶明儿没了牛咋样犁地呀。
人家就又在茅枝的腿上狠狠跺一脚。
茅枝尖叫一声,就把圆全人的腿抱得更紧了。石匠就给人家把头磕得更快了,更急了,雨点样磕着头,求着道,打我好不好?你们打我好不好?她好歹也是到过延安的,也是打过了仗、闹了革命的,是为新社会出过力的呀!圆全人就把目光移到石匠头上看一看,又移回到茅枝身上去,咬着牙说,日你祖奶奶,社会都是给你们闹坏的,不革命我家也还有二亩自留地,也还有一头犍子牛,可你们一革命,我家就成富农了,地没了,牛没了,一闹粮灾五口人就饿死了三口啦。他说着,又在茅枝身上踹两脚,说女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他妈的革命哩,说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我让你革命吧!就又有几脚跺在茅枝的腰上了。
茅枝就怔着,松开了那圆全人的腿。
那圆全人从鼻子里哼几下,就同着别的圆全男人赶着那牛走掉了。走了几步,那人回头说,奶奶哩,你们不革命也不会闹下这饥荒。说完话,气愤愤地出了村,上到梁上了。
村里也便慢慢安静了。
最后离开村落庄子的几个圆全人,他们可怜、懊丧地嘟嘟囔囔说,我啥也没弄到,日他奶奶祖奶奶,我啥也没弄到。不知他是骂受活人,还是骂没给他留一点可抢的粮食、东西的圆全人。
天亮了。
村子里安静着,没有了往日的鸡叫、牛叫和嘎嘎嘎嘎一早晃在村街上的鸭子叫。
街上到处都是空篮子、瘪袋子和散落在地上的玉蜀黍粒和小麦粒,还有盖着公章和有公社书记、县长签名的介绍信。
日头依旧在那个时候冉冉地升起来,黄爽爽地照在山脉上,村子里和各家的院落里。那些介绍信上政府的公章红红艳艳,如花一样美艳。不知是谁从家里出来了,立在自己家门口,紧跟着,瞎子、瘸子、聋哑和圆全人,老老少少,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静静地立在门口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说话,脸上平静着,没有悲,也没有哀,木木然然,脸上都僵着青硬相互打量着。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聋子自语说,我家没了一把粮,人也得饿死哩,连床下边埋的一罐谷子也被人家抢走了。有个瞎子就对聋子道,人家说我家不用点灯,连我家的油灯都给拿走了,那油灯是红铜,闹铁灾时候我都没舍得交上去。这时候,受活人就都看见茅枝走过来,她瘸拐得比先前厉害了,拄着拐杖,还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倒下样。她的脸是一种黄白色,头发凌乱,像有八百年没有梳洗过,人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一脸的皱痕,像了蜘蛛网,额角的头发也在转眼间变得花白。她过来立在槐树下,立在往日挂着牛车轮子的钟下面,望望一街两岸的村人们。村人们就朝着她的这边走过来,像往日开会一样走过来,围着她,看着她,沉默着。
这时,从村后就传来了那七十七岁的拐子老人的儿媳的叫唤声,声音沙哑,枝枝杈杈,像刮过来的不定向的风。她蹦着跳着,双手拍打着自个的双胯儿叫:
——快来人呀,我公公死在床头埋粮的坑里啦!
——快些来呀,我公公气死在埋粮的坑里啦!
那七十七岁的老人就死了,死在床头埋粮的坑边上。坑边上还有一张来要粮食的信,信上盖了人民公社的章,也盖了人民县委的章。茅枝领着村人们到那坑边时,把那信从地上拾起来,老人还有一口气。他用那最后一丝游气说:
——茅枝,让受活人退社吧,受活是本不该属这个公社、那个县里的。
说完后,老人就死了。
死了后,也就埋了呢。
埋了,受活也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粮荒了。
先几天,各家都不出大门。不出门、不活动,人就省力气,也就饿得慢一些。再几天,就有人出门去,想到山梁上寻些草根、菜根什么的。到后来,就有人学着山外的人开始剥吃树皮了。把榆树皮表层的干块削过去,只要紧靠树骨的那层青皮儿,回去放在锅里熬,便能熬出黏黏的汤。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活饿死了。
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受活的几处坟地也都有了新坟。又半月,那新坟也如了雨后春笋,到末了,村头也就有了麦场样一片新的坟包。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就顺手埋在村头上。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饿死了,又不值得费下一副棺材板,就用草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村外的哪条沟里,或山梁上的一堆石头旁。
天苍黄无边,山脉上也静得深厚。受活就被遗落在这苍黄里,像山脉上扔着的一堆乱草或山脉间的一处遗迹样。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天,他就不再守那篮子了,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了。再几日,鹰和野狗就去别处找食吃,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干草了。
接下来,那空篮就从一个变成几个、一片儿。那儿日后就成了野荒地,成了鹰和野狗、野狼、狐狸们的乐园。
受活庄的哭声没有多起来,可坟和山上的烂竹篮子多起来。出了正月,到了二月里,到了春天将至、冬又未去的日子里,天气变得暖和些,村里又有人从家里慢慢走出来,到门口日头地里站一会儿,和邻人说上一些话,就说出了一件事。说先前庄里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领着人们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里,才有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劫难。说茅枝让人们入了社,茅枝就该让人们重新退出社,还过早先那日子。说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耧深处有这么一条沟,沟里有个受活庄,终年住着残人们,终年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日子,就是外面世界上知道有这么一个庄,村落庄子地处三县交界的中心,双槐县以为受活是大榆县的人,大榆县以为受活是高柳县的人,高柳人又以为它是双槐县的人,末了他们就永远、永远地不属于哪个公社、哪个县的管辖了,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着,有谁会拿着介绍信来受活收粮啊,有谁能想起来受活抢劫啊。说一切都是因了茅枝,因了茅枝把受活带进了公社和县里,就有了这一场天灾大难啦。
就都相约着去了茅枝家。
唤了门,开了门,人们见茅枝一摇一晃走出来,竟也和大家一样,脸上浮肿水亮,闪着绿的光色。见她在院里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里泡了石匠那装锤、装錾、装凿的洗磨袋。原来石匠那磨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从那袋上剪下面条似的几条儿,泡上水,浸上盐,煮煮就给她的女儿咽进肚子里。茅枝站在那,见一村的人都愤愤地立在门口上,连石匠在村里最亲的堂弟也在那人群里,也就知道有了事情要发生,脸上的绿色立刻变成了淡白色,说哟,大伙都来啦?有啥事儿吧?
一村人就都安静着。石匠的堂弟就替人们开口道,说嫂子,全村家家都有人饿死,都担心你、哥和侄女,都来看看你。
茅枝便脸上浮着笑,说声谢谢,谢谢大伙到这时候还念着我们一家人。
堂弟就说嫂子,还有一桩儿事,我就直说了。说全村人还想过先前的受活日子哩,说嫂子你这几天能走动路了,到公社、县上跑一趟,把受活从今往后还改回到和先前一样不受哪个公社、哪个县管的日子里。
茅枝的脸便敛了笑,有些难色了。
入互助组时在枪声的下面交了牛的瘸子就说道,有啥儿不行啊,本来入社时三个县都不想要我们受活的嘛。
那入社时在区长的怒斥之后,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也就手姿舞姿地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儿嘛。
便有几个、十几个的圆全男人和残媳妇们都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村头、坟地和沟里看看村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有多少装了孩子扔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聋子,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连哑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这时候,茅枝的脸便由青亮转成了黄色,虚汗挂在她脸上。二月的日头金光灿灿,没有风,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牛被人牵走了,猪被人抬走了,鸡、鸭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样,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没有什么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门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脚地上,还有媳妇就抱着她那饿得哭不动的孩子随地瘫坐着。
她打量了那一片村人们,瞟了村街上和门外山上光光秃秃一老苍黄的天和地,觉得头晕得很,天旋地转,便用手扶了门框,让身子顺着门框往地下滑,滑着跪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说:
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大伙儿放心就是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咋样让村人入社还咋样让人们退出社。说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经饿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说他当了一辈子石匠,没想到那袋子是他给俺娘儿俩留下的最好的东西。说嫂子们,叔伯兄弟们,那石匠的牛皮袋子还有一半,我回去剪剪分给大伙儿,也请大伙儿帮个忙,拿点力气帮我在村头挖个坑,把石匠埋了好不好。说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说我茅枝对不起受活人,对不起大家了,可石匠一辈子是个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儿上,大伙儿出点力气把他埋了吧。
茅枝跪着望着村人们说了这番话,说完她就把头勾下去,勾下去向村人们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便有泪挂在她脸上。那脸浮肿发亮,泪珠儿滚滚圆圆,在日头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说完话,磕完头,她便扶着门框立起来,请着让村人们往她家里去。
村人们便怔着,像没想到似的相互瞟着打量着。
茅枝就又说算我求了大伙吧,我说话算话,因为我对不起村人们,我已经半月不敢出门和大伙见面了。今儿大伙都来了,我向受活人赌个死咒。说我若不让受活人们重新退社过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没粮了饿死、有粮了胀死,死了生蛆让狗咬,让狼扯,让鹰叼。说只要这场饥荒里不把我茅枝饿死掉,我就一定让受活退出双槐县,退出柏树子公社好不好。说我求大伙了,求大伙帮我把石匠抬出庄子埋了吧,菊梅她还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
堂弟就首先走进茅枝家,圆全人也都跟着进去了。果然看见大个子石匠在床上挺着身子盖着被,而地上,又架的门板上,却铺着茅枝和她女儿的被窝。菊梅在那被窝里,手里正抓住一条煮熟的牛皮带子吃,吃嚼着,看着进来的庄人们,她的脸上还挂着枯瘦黄黄的笑。
村人们就把石匠抬走了。埋了石匠,茅枝谢着人们时,她在石匠的坟前朝着受活的人们重又跪下发誓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我咋样让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让受活还咋样退出社。
这就是大劫年的事,这也就是受活庄的历史用语大劫年。
③耳性:方言。即记性。没耳性,是骂那些把不该忘了的事却都忘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