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八骏雄风司马紫烟谁在说小爷的坏话风歌且行恩人好无赖裘梦盛夏晚晴天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收脚印的人 > 第22章

    女士们,先生们:

    你们肯定无法猜到马有贵的死因,我也没有想到。医生曾说,马有贵的病情虽然严重,只要医治得当,再活三五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马有贵开始收脚印了,小鬼告诉他死期将至。那么,他的死已成定局。只是我没有想到,是我的出现,加快了马有贵的死。这一切,皆是宿命么?

    马有贵被安排进医院接受治疗。李中标还给了一张五十万元的卡给了马有贵的妻子。没想到,这五十万元,却导致了马有贵之死。在马有贵住进医院后的第三天,他的父亲从河南老家来到广州。马有贵的父亲是在听说儿媳拿到了五十万,才从老家专程赶过来的。他的父亲来后,让马有贵将那五十万交给他保管。马有贵的父亲对马有贵说:我儿,你病成这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你死了,这五十万,就成外姓人的了。马有贵的父亲认为他才是这五十万的唯一所有者。而马有贵却不这样想,他想将钱给他的妻子,因为妻子还带着他儿子。但马有贵的父亲说他可以带孙子。他说:你咋恁笨,你老婆还年轻,你死了,他不嫁人?一嫁人,你用命换来的钱就成了别人的。马有贵的父亲激动地说他就是死也不会让这钱变成外姓。马有贵的父亲说:我儿,你不把钱给我,我就死给你看。

    马有贵向我诉苦。告诉了我这一切。问我怎么办好。我说:

    这是你的家事,我怎么好多嘴?

    马有贵说:我是真不知怎么办了。我是想留全给老婆孩子的,他们跟了我这些年,没有享过一天福,我死,也没有能留给她们一点东西。再说了,我老爹把钱拿走,我一死,他就会把钱给我弟的,我老爹偏心,只痛他的小儿子。

    我说:要不,你将五十万分成三份,你的老婆儿子占两分,你父母占一分。

    马有贵说:行不通。

    我问:为什么?

    马有贵说:我老爹不答应,他一定要五十万。再说,我老婆也不同意。

    马有贵哭着说:他们这是要逼死我。

    我拍拍马有贵的肩,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天晚上,我刚入睡,灵魂正准备要出去收脚印,却看见马有贵站在我的床边上。我吃了一惊,说:马有贵,你整么进来的?

    转而我就明白了,我说:你是来收脚印来了么?

    但我很快又否定了,我们收脚印,去的都是从前去过的地方,而马有贵并未来过我住的地方,怎么会来这里收脚印?正在疑惑,马有贵说:

    王端午,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我说:你要走?不治病了?要去哪里?

    马有贵说:累了,太累了。不治了,治不好。小鬼说,今天是我的死期,活着太累。没钱身累。有钱心更累。

    我说:你别胡思乱想,就安心治病。

    马有贵说:我老婆,我老爹,他们眼里,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刚查出我得尘肺的时候,他们也许担心过我,现在,他们在等我死,我一死,他们就解脱了。我一死,她们就好打架分钱了。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再不对你说,一过奈何桥,想说也说不成。

    我说:什么事?你说。

    马有贵说:那天,我对你讲,我和李中标、黄德基,串通治安队抓走厂里的打工妹,那事,我没有全说实话。我对你说,当时那主意,是李中标和黄德基商量的,我不知情。其实,当时这主意,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想出来的。最先想到这主意的是我,当时我们三个都有点发愁,我就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又说,不行不行,这样做太没良心了。李中标说,没良心那就别说。黄德基说,你说说看,我就把主意说了。李中标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黄德基想了一会儿,说,我看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这样做。李中标也没有反对。还有,那些打工妹,我们直接送进了收容所。这件事,我们干得太缺德了,我现在要死了,罪有应得,报应。

    马有贵说完就不见了。我突然就灵醒过来,发现自己还睡在**,才明白刚才是帮了个梦。想想觉得这梦好奇怪,根本不像梦,一切是那样清晰。我打马有贵的电话,接电话的人问我是马有贵的什么人?我说是朋友,接电话的人说他是警察,马有贵死了,从医院楼顶跳了下去。

    马有贵死的那天,正好是小鬼告诉他的死期。这让我坚信了,我的死期,也是确切的。

    我对李中标说:这下你相信收脚印的事了吧。

    李中标说:是我们害死了马有贵。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马有贵死了。遗体放在太平间。他的父亲带了几个人要抢那张五十万的卡。他的妻子跑了,扔下了他们的儿子。后来,还是李中标出钱把马有贵的后事处理了。我告诉李中标说马有贵在死前给我托过梦,他对我说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李中标问什么事,我把马有贵对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李中标沉默了许久,说,你还在骗我,这些事,是马有贵生前告诉你的吧。我苦笑着说:

    李中标,我知道你不信鬼神。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找工作,没地方住,晚上你带我住在墓地。我怕鬼,你说,你从来不信鬼,不信神。可是,这一次,是真的。最起码,马有贵提前预知了他的死期。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是我和马有贵串通好了来骗你,他有必要真死吗?他本来是想活的。是那五十万把他逼死的,可我们无法预知你会给他五十万,更无法预知他父亲会和他老婆抢这五十万。

    李中标大约有些相信我说的话了,事实摆在这里,容不得他不相信。他问我:

    端午,你还能活多长时间?

    我说:还有两个多月。

    李中标没有再说什么。

    马有贵死后,我的心情很灰暗。我开始怀疑,这样逼迫他们认罪是否合适。马有贵的死,其实与我也有关,我不找到他,他就不会和李中标重逢,也就不会有这五十万之争,没有这五十万,马有贵就不会自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收脚印并开始的赎罪计划,事实上变成了杀人计划。马有贵死后,我告别了李中标。我再一次对李中标提出了我的建议。我希望她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李中标,黄德基,我们一起召开记者见面会,向世人坦白我们犯下的罪,并接受审判。

    李中标说:我有我的难处。我这么大的企业,如果这样,那么,这么多工人,就将失业。我要想的人很多,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你别逼我,容我想想。

    我说:我等着你的消息。

    我回了家。接下来几天,我白天呼呼大睡,晚上没完没了地收脚印。我很想回到我被治安队收容的那个晚上,很想回到在木头镇收容站的那些日子。但是每次,我都意外去到了另外的地方。一连两晚,我回到的都是我的故乡。只不过,回到的是不同的过去。有一晚,我回到了我读书的中学。那是一个晚自习,老师没来,我在教室里带头喧哗,没曾想到,老师站在窗外,一直在盯着我。后来,有同学发现了站在窗外的老师,于是安静了下来,很快,同学们都发现了站在窗外的老师,都安静了下来,装着认真写作业的样子。只有我还在那里上蹿下跳。在我身边的同学拉我的衣角,小声说老师来了。我大笑道,别吓我了,老师在哪里。然后我在教室里转了一个圈,说,哪里有老师,老师在哪里,我就说没有老师嘛,我知道你们是在骗我的。在我转第三圈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站在窗外看着我表演的老师。老师走了进来,走到我的身边,说,从明天起,你不用上课了,你在这里上学,浪费你父母的钱,又影响别人的学习。又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老师居然没有骂我,轻声细语,说完这些就走了。我看着他走了很远,分明去了教师宿舍。过了一会儿,教室里开始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再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放松了。我又得意了,站了起来,学着老师的语气说,从明天起,你不用上课了,你在这里上学,浪费你父母的钱,又影响别人学习。我正在得意,同桌又拉了我的衣角,说,老师来了。我说,你吓我,来了我也不怕。接着,我就看见了从窗外射来的老师冷冷的目光。

    还有一次,我回到的过去,是第一次出门打工的那个凌晨,我背着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衣服和被子。我要出门打工了。走出家门时,天才蒙蒙亮,远处有鸡叫,一村子的公鸡都跟着叫。有狗吠,于是,一村的狗都吠。我走出家门,走过田埂,走到离家很远了,鸡不叫了,狗不吠了,我看见父母还在站门口的灯光下,看着我远行。那一年我十六岁。我看见十六岁的我走在故乡的晨露里。那时的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我不知道远方等着我的是什么。我无数次想象过,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白领那样。我想象过,我会有一份爱情,也是像电视剧里的那样。我甚至轻轻地唱起了歌。是电视剧《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看看远方的路,看看脚下的鞋,你的世界,我能理解。我看着自己瘦弱的身影行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当年的我,心里充满的是逃离乡村奔向美好未来的兴奋,而收脚印的我,心里却无限悲凉。三十年,社会天翻地覆,三十年,初心不再。我突然悲伤,还在于,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就算我收脚印回到了过去,也找不回当初的纯朴了,找不回过去的我了。我跟着十六岁的我,也许,十六岁时的我感受到了身后跟着什么,他变得紧张了,唱歌的声音更大,分明在壮胆。我放慢了脚步,看着十六岁的我消逝在乡村那条机耕道的尽头。十六岁的少年哪里知道,此一去山长水远,此一去,少年不再,此一去,苦难的生活,要将他的内心磨成茧,要让天真变成邪恶。

    回收遗落在故乡的脚印,虽然感伤,却也温暖。我喜欢回那些时光,那里的每一枚脚印都写着理想、远方。就在我沉醉在幸福中时,却又意外回到了和阿立一起在治安队的夜晚。

    我和阿立在治安队被关了一夜。第二天,陆续有人来交钱,将被抓的打工者赎回。我对治安队的人说我是紫郁工艺厂的工人。李中标对我说过,只要提我是紫郁厂的人,就会有人来赎我们的。谁料那治安队员冷笑一声道:

    紫郁厂?紫郁厂了不起?紫郁厂的人就不用办暂住证?

    我说:不是这个意思。

    治安队员问:那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要见你们的副队长。

    治安员说:我就是副队长。

    我长吁了一口所,说:您是副队长?那,您一定认得李中标,李中标。

    副队长说:什么李中标,老子不认得。

    我说:不可能啊,你不是黄副队长么?

    那位副队长冷笑一声。说:你认得黄副队长?

    我说:我不认识,我的朋友认识,我是黄副队长的朋友,的朋友。

    旁边一位治安员过来又踢我一脚,骂:丢你老母个嗨,这是我们刘副队长。

    我后来才知道,这治安队有三个副队长。黄副队长黄德基,刘副队长,还有一个陈副队长。刘副队和陈副队都是本地人,只有黄德基是外来的。那时,外来的打工仔,是很难有机会进治安队的。黄德基当过兵,他们的团长也姓黄,和黄德基是一个县的。黄团长接兵时,看上了机灵的黄德基,加之黄德基训练能吃苦,新兵连结速后下连队,黄团长就把他要过去在团部当勤务兵。后来,黄团长转业,到市公安局当副局长。黄德基退伍后在家里混了一段时间,后来出门打工,听说老团长做了公安局副局长,就去找团长。团长记得他。团长说,他带过那么多兵,别人知道他在做副局长,没一个人敢来找他,就黄德基你小子胆大,敢来求老子。团长问黄德基,想让他帮什么忙?黄德基说,打工两年了,平时最怕的就是治安队。他想当个治安队员。黄副局长说,你小子,还是这么坏,治安员,小事一桩。黄德基说他还有个请求。黄副局长问什么要求?黄德基说,他想到溪头镇当治安员。黄副局长问为什么是溪头。黄德基说,他在溪头镇的溪头村打工时,被治安队捉过,打过。他就想进那捉过他打过他的治安队,希望老领导成全。黄副局长说,那得给你个小官干干。其实,治安队副队长什么官也不算,那时的治安队,业务上归各派出所领导,但没有编制,都是临时工。副队长也是临时工,只有队长有正式编制。在当时的黄德基看来,副队长是很大的官了,在公安局副局长看来,狗屁都不算一个,安排一个老部下做个临时工的头目,不过举手之劳。

    那时的治安队是两广人的天下,黄德基仗着老领导的关系进了治安队,又混了个副队长。这让其它几位副队长很不爽。尤其是一个曾经被他们捉过打过的打工仔,突然要和他们平起平坐,更加不爽。队长基本不管事,黄德基是公安局副局长安排的人,队长自然高看一眼,这就更加让其它两个副队长不爽。那天也是该我倒楣,如果我不打出黄德基的旗号,也许我和阿立手上的钱凑在一起交了罚款可以先让阿立出去,然后让她借钱来赎我。但我打出了黄德基的名号,而那天黄德基又去市公安局开会了。就这样,我和阿立在治安队关了一天,第二天一清早,我们这些没有被赎走的三无人员就被一车拉到了木头镇收容所。

    虽然时日已久,当年收容所的往事,却像是发生在昨天。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记忆。在开始收脚印后,我一直在回避那里,我不想再次见证那些痛苦。然而,就在送走马有贵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回到了木头镇收容所回收遗落在那里的脚印。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居然是黄德基打来的电话。黄德基说他想和我见面谈。我问什么时候。

    黄德基说:今晚。

    我说:昨晚收一晚脚印,很累。

    黄德基说:我来广州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