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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飞天

    明华裳见山茶绕了几圈,但始终不落地的时候,以为这是她设计的动作,直到红绸发出一声裂帛声,山茶控制不及从半空中掉下去,明华裳才意识到出事了。

    楼下人群惊呼,明华裳赶紧往大堂奔去。她跑得急,楼梯又十分狭小黑暗,只剩最后几阶时她不留神一脚踩空,直直往地面扑去。

    明华裳本能闭住眼睛,旁边突然伸出一双手,平稳有力地接住她。明华裳怔怔抬头,撞入一双盛着清梦和星河的眼睛。

    明华裳突然明白戏折子里那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了,哪怕他此刻面容平庸,但镇定的眼神、有力的手掌、从容沉稳的气度,带给人的踏实感远超一副皮囊。

    明华裳想到他可能看到了刚才她又是吵架又是撒泼,难得讪讪的,明华章将她扶好站稳,低声道:“看路,别冒冒失失的。”

    容貌可以乔饰,声音却无法改变,明华章嗓音又轻又沉,像一缕电穿过她耳廓,明华裳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她小幅度点头,不好意思再看明华章,往舞台中央看去。

    舞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山茶表演舞蹈时绸带突然断裂,她跳舞的动静不小,摔下来后更是惊动了全楼,老鸨、杂役丫鬟、青楼女子都围过来看。

    万幸山茶离地不远,没有摔出大碍,但她一直尖声喊疼,想来是伤到骨头了。

    江陵和任遥也从另一边跑下来了,江陵急吼吼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掉下来了?”

    山茶是老鸨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新秀,老鸨大概是全楼第二个不希望山茶出事的人了。她围在山茶身边大呼小叫,任遥被一群女人吵得耳朵疼,忍无可忍道:“都别吵了,让开。”

    女人们自顾自说着话,根本没人理她,江陵呼了口气,猛然大喝:“都闭嘴,让开!”

    江陵发话后效果拔群,大堂内立刻鸦雀无声,青楼女子们瞧见江陵,都乖觉地让开一条路。江陵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殷勤小意地示意任遥:“你来。”

    任遥没好气瞟了江陵一眼,大步走到山茶面前。她也不客气,直接抓住山茶的脚踝,山茶霎间发出一串尖叫。

    山茶的嗓音又尖又高,任遥近距离接受冲击,被震得耳朵嗡鸣。她皱眉,正打算忍过去,耳边忽然覆上一阵温热。

    这一下堪称惊吓,任遥本能甩开那双手,惊骇回头。江陵站在她身后,大咧咧挑眉:“干嘛,你不嫌吵?那我堵我自己的耳朵了?”

    任遥像被抛到高空后卡住了,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有力无处使。她愤怒地瞪了江陵一眼,凶狠道:“别动手动脚的。”

    江陵切了一声,熟稔自然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明华裳从人群中挤过来,就看到任遥在山茶小腿上揉揉捏捏,山茶时不时爆发一阵尖叫,江陵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头,站在旁边看热闹。

    明华裳怪异地扫过江陵,他这是什么造型?江陵瞧见,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你没手啊?”

    明华裳目露凶光,警告地瞪了眼江陵,看向任遥:“怎么样,严重吗?”

    任遥从小习武,摔打惯了,能轻轻松松帮自己正骨。她顺着山茶的小腿骨捏到脚背,说:“没事,只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山茶紧张问:“不影响我跳舞吧?”

    任遥如实说:“普通跳舞不影响,但要像今日这样,恐怕有些悬。接下来一个月好好静养,如果韧带恢复的好,说不定就没事。”

    山茶听了心如死灰,抽抽搭搭哭起来:“我命怎么这么苦,这支舞我苦练了三年,好容易练好了,才表演了一次就毁了。我以后可怎么办……”

    山茶哭,老鸨听着也想哭。任遥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引发了这么大的后果,她尴尬道:“这是最坏的情况,你还年轻,能养好的。”

    “我都十六了,再不出名,天香楼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山茶悲从中来,越哭越动情。青楼姐妹们虽然围在她身边,但安慰十分敷衍,有些人甚至明着表现出幸灾乐祸。

    明华裳不动声色扫过众人的表情,问:“山茶,我看你在最高处的时候都收放自如,为什么在下方时,你却摔下来了呢?”

    山茶抽噎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想落地,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和我排练的不一样,脚尖怎么都够不到地面。”

    明华章接住明华裳后就悄然没入背景中,他那么高的个子,走在阴影里,竟然没人注意他。人群都围着山茶时,他默不作声望着头顶的横梁,然后走到梁下,捡起那一大堆红绸。

    他手指冰凉修长,压在大红丝绸中,衬的那截指尖像玉一样。明华章有目的翻找,没一会,他指尖微微一顿,仔细摩挲红绸边缘。

    是的,他没猜错,这段绸带被人动过。他仔细看红绸边缘,上面的丝顺着一个方向抽动,看起来是被刀割裂的。

    所以,某个人将山茶跳舞用的绸带割短了一截,她跳下来时自然无法够到地面。她被迫在空中多盘旋,致使红绸不堪其负,中途撕裂。

    这和昨日的命案有没有关系呢?是凶手的某种安排,还是山茶得罪人太多,单纯被人报复了?

    明华章看了一会,将红绸放回原地。老鸨和青楼女子们或真或假安慰着山茶,明华裳则趁这个机会观察众人表情。肢体动作和神情变化,可比她们的嘴诚实多了。

    明华裳注意到玉琼也下楼来了,但她站在楼梯口远远看着,并没有靠近。明华裳还注意到明华章拿着一堆红绸翻了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将其放回原位。

    绸带上有什么东西吗?明华裳虽然不勤奋,但很会偷奸耍滑,她悄咪咪蹭到明华章刚才的位置,拿起绸布慢慢看。

    不就是一段普通的红绸吗,他刚才在看什么?

    明华裳知道这里有正确答案,沉下心观察。她翻了一会,好像找到点发现。

    这块布边缘为何参差不齐?明华裳在国公府看过招财裁衣服,裁布刀轧下去时,边缘就算歪也该歪成一条直线,怎么会出现齿痕?

    难道说,有人用剪刀做过手脚?

    这可是要害人性命的事,山茶还在堂上哭嚎,明华裳觉得有义务告诉山茶这件事,便捧着红绸,快步走向舞台:“山茶,昨夜你跳舞的时候,能顺利落地,是吗?”

    山茶抹着泪,抽泣道:“当然,堂上那么多宾客,一起为我鼓掌呢。”

    “你回去后,用剪刀修剪过绸布吗?”

    明华章正在楼梯上检查地形,闻言无奈叹息。

    都把线索摆在她眼前了,还能认错。不是剪刀,而是匕首之类的短兵。

    山茶就算是鱼脑子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她红着眼睛,警惕问:“怎么了?”

    明华裳指向红绸边缘:“你看,这里像是被人修剪过。”

    山茶霎时不哭了,扶着人就要站起来,老鸨怕她伤了腿,耽误了日后挣钱,忙让她不要动。

    一通兵荒马乱后,山茶揪着绸带,脸色铁青,一群女人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道:“好像是,边角跟狗啃了一样,不像是布庄裁出来的。”

    山茶攥紧了布料,咬牙切齿道:“是谁想害我!”

    短短两日内,天香楼内发生了两起恶劣事件。张三郎自杀阴影还没有消散,今日楼里当红小花山茶又差点出事。

    杂役搬来了坐具,山茶没有回房,半倚在美人榻上,小丫鬟正拿了冰袋给她敷脚。江陵声称看审人比听曲有意思多了,也让人搬来座位,一左一右带着两位“美婢”,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围观。

    山茶扬起下巴,扫过下方众多莺莺燕燕,愤恨又威风道:“说,是谁剪断了我的红绸?”

    众女纷纷避开视线,没有人承认。这是自然的,谁会不打自招?山茶越发气了,重重一拍美人榻,斥道:“你们不说,那就是存心和我为难了?好,我一个一个问,我就不信抓不出这只阴沟中的老鼠!”

    山茶性情本就骄横,如今被她拿到了筏子,她自认是受害者,越发无法无天。她还当真一个一个叫名字,问:“杜鹃,是不是你?”

    “银棠,你躲什么,是不是你?”

    终于,有一个小丫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弱弱道:“不是我。但是,昨夜山茶姐姐跳舞时,广寒月苑里的客人看得入迷,玉琼姐姐不高兴,抱着琵琶去小隔间歇了一会,后面才回来。”

    大堂里响起细微的抽气声,明华裳、任遥、江陵也瞬间精神了,所有人一起回头,看向玉琼。

    山茶心中一喜,她前面叫唤得凶,其实不过虚张声势。她一看到绸布就怀疑玉琼,奈何没有证据,山茶正愁怎么把矛头引向玉琼呢,可巧,玉琼自己将把柄送上来了。

    山茶眼睛高高吊起,阴阳怪气道:“广寒月苑的客人历来都是玉琼的,昨日却被我抢了风头,实在对不住玉琼姐姐。玉琼姐,是不是你怀恨在心,所以心生毒计,偷偷在我的绸带上动手脚,想让我摔断了腿,再也无法跳舞?”

    玉琼抱着琵琶,还是那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样子,静静说道:“不是我。昨日贵客忙着看你,完全不搭理我的琵琶,我自然恼怒,但去隔间调理了片刻就想通了。客人来天香楼是施恩,若不是他们,我们连活都活不下去,哪还能像今日这般穿金戴玉,呼奴使婢?既是衣食父母,又是恩人,所以称之为恩客。恩客捧我们,我们该感恩戴德,不捧我们,那也是我们的命,我怎么能和恩客使性子,拈酸吃醋?所以我想通后就回去了,之后一直陪客到亥时,妈妈发现死人,我才出门的。”

    玉琼一大段话说的温温柔柔,有理有据,霎间压住了张牙舞爪的山茶。山茶最恨玉琼这副虚伪的模样,大家都是青楼女子,她倒好,一口一个女德女戒。还真当自己是士族小姐呢?

    山茶忿忿道:“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重要。”玉琼用手帕擦拭琵琶,淡淡说,“你只需要知道,昨夜亥时前,我一直没下楼。不信的话你去问大伙,昨日大堂中那么多人,谁看到我了?”

    众女面面相觑,最后说:“好像确实没有。”

    山茶好不容易抓住玉琼的把柄,怎么肯就这样放过!她气急,吃力地转过身体,指着舞台旁的红柱道:“昨日为了配合我表演,妈妈把帷幔都放下来了,你偷偷下楼,藏在帷幔后面,也能躲过视线。”

    玉琼叹息:“是。但是,舞台后面可没有任何遮挡,我问问你,你昨日落地后,红绸落在哪里了?”

    山茶一下子噎住,一个丫鬟小声道:“山茶姐姐从楼上飞下来后,妈妈怕红绸把伴舞绊倒,让我收起来。我当时要送酒,腾不开手,就随便把红绸塞到那边帷幔后。”

    明华裳顺着丫鬟指的方向看去,那是舞台东侧,而广寒月苑却在西侧。

    东西两面的走廊不互通,玉琼要想到这里,就必须下楼,横穿舞台或者客人席位,再捡起红绸。

    这么大摇大摆还不被人看到,根本不可能。但按山茶透露的消息,昨日表演时大堂中放下了帷幔,或许,视野并不像今日这般开阔。

    明华裳说:“我们不妨按昨天的形式重复一遍,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山茶一心要揪出暗害自己的小人,大力支持。山茶刚伤了脚,老鸨不好明着驳山茶的脸面,再加上她也想敲山震虎,好好敲打一下楼里的姑娘们,便默许了。

    她们明争暗斗、相互抢客人,老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决不允许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害人。每一个姑娘都是她的摇钱树,此风一长,损失的都是她的钱!

    反正今日也没客人,就让她们折腾一回吧。

    昨日所有人都在,大家相互提醒,很快就将大堂恢复成昨夜的模样。

    明华裳放眼望去,天香楼一楼大堂十分广阔,为了撑起这么高的楼,堂中伫立着两列大红柱子,分别支撑着东西两面的包厢。此刻为了突出舞台,红柱后面拉起红色帷幔,遮住了两侧楼梯。

    站在天香楼正门看,那便舞台在正中,左右是两道幕布,遮住了所有不相干的东西,舞台后方是空地,靠后墙摆着一副山水屏风,从视觉上拉深了空间,哪怕放下帷幔也不显得逼仄。

    而小丫鬟塞红绸的地方,便是东侧帷幔后。任遥假扮玉琼,从广寒月苑出门,轻手轻脚下楼,藏在柱子后:“你们能看到我吗?”

    明华裳和江陵坐在一楼客席上,齐齐摇头:“不注意的话看不到。你现在试着去东边的帷幔后。”

    任遥尝试了各种办法,匍匐爬过去、快速跑过去、穿过客席藏过去,都不行。

    江陵坐在宽敞明亮的舞台前,撑着下巴道:“除非大堂里的人集体闭眼,不然不可能看不见。”

    玉琼抱着琵琶立在侧方,语气依然风轻云淡:“都说了不是我,现在,总该信了吧。”

    山茶不服气极了,然而她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穿过舞台,穿过下方众多观众,到达另一端而不被人发现。

    她是昨夜的主舞,很清楚舞蹈队形,根本没有伴舞站成一排供后方人穿行的漏洞。而且,就算有这种动作,从人家背后走过还想不惊动舞台上的人,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折腾了一晚上,结果一无所获,自己还要歇息一个月不能接客,山茶气得脸色发青。明华裳瞧见她的模样,暗叹一声,说:“你脚上有伤,事关自己一辈子,养伤才是最重要的。别生气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山茶不情不愿应下,恶狠狠剜了眼玉琼,让人背着她上楼去了。

    天香楼里为了陪江世子尽兴,所有人一通折腾,到如今夜色沉沉,大家都乏了。老鸨实在撑不住了,陪笑道:“郎君,您看,都亥时了。您是不是该歇息了?”

    江陵意犹未尽,说:“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们送热水到我房里,小爷要沐浴。”

    老鸨殷勤应诺,期待地问:“郎君,送到哪件房里?”

    江陵习惯性要求沐浴,如今被老鸨点醒,他眨眨眼睛,才意识到不对。

    他现在不在江陵侯府,也不在自家别院,而在青楼。更可怕的是,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