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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新春大吉(下)

    此时此刻,程季泽坐在香港家里。香港刚开埠时,半山还是英国佬居住的地方,山脚下棚架木屋才是华人平民地方。程家太爷赚了钱,在半山从英国佬手上买下地皮物业,后来又不断扩建翻修,形成今日格局。

    坐他对面的女人,是父亲第二任妻子。

    这女人曾是财经记者,数年前采访过一次后,就跟父亲熟络起来。彼时父母离异已久,但即使父亲多次被拍到跟她出入,也没松口要娶她。何必多个人分自己身家呢?但九七金融风暴后,程家身家大幅缩水,父亲身体也渐差,跟大哥也面和心不和。他这时终于将这女人娶了进门。虽非什么大豪门,但仍是签了严苛的婚前协议。

    由于程记饼店是港人熟悉老字号,程季康又是八卦新闻常客,这桩新闻也颇扰攘一番。港媒向来尖酸刻薄,大婚当日完全没放过这位同行,大字标题“

    豪门游艇终上岸驶向破落豪门”。下面小标题则是“

    程家身家缩水过半话事人知悭识俭迎娶公屋出身名媛”。跟真正的豪门霍家李家何家相比,经营饼家的程家确是蚊髀同牛髀

    粤语俗语,蚊子的腿和牛的腿相比,用来形容两者实力悬殊

    ,但仍是家境不俗。被媒体形容为破落豪门,又被折损一番,惹得大哥好不恼火。程季泽则在心中想,过于高调果然未必是好事。

    程太的皮肤身材,十年如一如般优秀,眉眼细长,跟程季泽说话时微微地笑,姿容体态动人。她说:“这顿饭,本来年三十就要吃了,但你爹地那天要跟苏师傅去泰国做法事祈福,拖到现在。”她又扬手唤人,“华姐,去看看大程生跟阿康……”

    “不用了。”程季泽说,“我又不急。何必催他们。”

    程太看向桌上那两个印着“广州程记”字样的纸袋,廉价又粗糙,盈盈一笑,“这就是你在内地合作那家饼家?有心了。”

    程季泽也笑:“欣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上次还派人来看过店,拍了些照片。”

    像揭下一层面膜,程太脸上那层微笑被剥掉。她端起桌上的骨瓷茶杯,喝一口,轻声漫语:“这款奶香乌龙茶挺好喝,是阿康买给我的。他说,细妈,这茶有点香料味,但又不会喧宾夺主,你试一下。”

    程季泽听懂了。

    程太在敲打自己:你跟你哥一母所生,他喊我细妈,你还叫我欣姐?再则,程季康才是香港程记集团接班人,你不要想喧宾夺主。

    程季泽起身:“欣姐,我过去看看爹地跟大哥。”

    就在这时,大程生从楼梯上慢慢下来,后面是程季康跟一个女孩。女孩一头棕色鬈发,月牙色套装,走路轻得像一只优雅的白猫。大程生正跟程季康说着什么,女孩侧耳听着,一眼见到程季泽,目光黏在他身上。

    “Yuki!”

    程太连声叫唤。女孩听不到。

    “高颖!”

    女孩终于回神。

    程太含笑:“看谁看得这样入神?”也顺着目光,看向程季泽。

    高颖拉着程太手臂,撒起娇:“家姐,你很久没当记者,怎么还是这样爱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不可怕。最怕的是空穴来风。”

    “家姐,你知道我中文一般般,最怕成语。”

    程太牵过妹妹的手,往餐厅方向走去。遥见父子三人已经在餐桌前坐下,兄弟俩都在听大程生说话。程太对高颖说:“这个词的意思是,流言蜚语并非完全没根据。比如外间传闻,他们兄弟二人不和——”

    她笑微微,指着前方,“你看,他们爹地在说话,两人看起来都在听,但阿康跟阿泽都不看彼此,背对着背。”

    程太这番话,俨然是整场家宴的注脚。大程生举箸,提及贺年礼盒经过广告投放,销量相当不错。“内地广告设计业还在起步,我见很多广告都只是简单重复,没有创意。如果我们在质量上有所创新,应该会吸引不少眼球。”程季泽说,“对,我也有这个想法。目前大家还重量不重质的时候,如果我们有耳目一新的创意,会是个很好的开始。”程季康本也赞同大程生意见,但程季泽这么一说,他便讲,“我倒觉得,以后的广告会逐渐被公关取代。

    高颖听了一晚上,觉得程季康跟程季泽观点上并无矛盾,但却始终针锋相对。主要是程季康在攻,程季泽防守,但若是太过处于下风时,他也会假借开玩笑,轻松反驳一下。程太带着看热闹的神情,看了看三人,又拍拍高颖手背,让她陪自己去厨房端些饭后水果来。

    华姐跟程太请了个假,回家吃个团年饭。程太取过提前洗好的水果,细细切好,又细声跟高颖说,“过去我让你盯着程季康,你却留心上了程季泽。”高颖正在剥一块橘子,汁水溅到她手背上,她呀一声。

    程太抽张纸巾,丢给妹妹,又道,“不过现在看来,程季泽未必没有机会。”

    高颖笑了笑:“家姐,不要乱说。”

    “你是我妹妹,难道我不懂你?”程太微笑,“虽然我也是程家人,但这几年生意不好,身家也缩水。我当年只是小杂志记者,而且又结过婚,认识大程生时已经过了三十岁,程家是我最好的选择了。但你不一样……”

    “姐,不要再说了。”高颖笑着,塞一瓣橘子到程太嘴里,“新年新气象。”

    姐妹俩端着水果走回去,却听程季康兄弟在餐厅里争执起来。程季康站在桌旁,用湿纸巾擦着手,冷冷盯着弟弟,“你管好双程记的事就好,香港程记的事,还不需要你多话。”

    程季泽说:“我从来没打算插手香港程记。在内地创办双程记,也是因为广州那边不愿授权,才出此下策。但我觉得这是打入内地市场的好机会——”

    “够了!不要以为跟广州程记合作,就了解内地市场,就占有内地市场!不要忘记,你是我们的探路人。”

    大程生坐在桌后,看看大儿子,又瞧瞧小儿子,一言不发。程太跟高颖对视一眼,程太端着水果,笑眯眯走进去,“过年了,别再谈论生意了。你们兄弟俩不休息,你们爹地也要休息啊。”

    程季康还想说什么,程季泽笑一笑,“欣姐讲得对。有什么话,过了年再说。”他接过高颖手中果盘,说声谢谢,端到桌上。高颖坐他身旁,他又跟她寒暄客套,问她最近在做什么,高颖说,“最近帮家姐,在公司里做点事情。”她说的公司,指的是香港程记。

    外面电视传来程记广告的声响,程季康跟程季泽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都各怀心事。

    何澄年初四就回港了,一家人到外面酒楼吃饭,她耳边听着亲戚们大声聊八卦小声笑,又百无聊赖擡眼看电视。电视上,正播放香港程记广告。她专注地看着,姑妈连喊几声才听到。

    她回过头,听姑妈笑嘻嘻说,“刚我在讲,让你表姐夫Kelvin给你介绍个青年才俊。”

    “不需要。”何澄觉得无趣。

    姑妈说:“Kelvin间公司好多出色的年轻人,好几个都是港大……”表姐急忙打断姑妈的话,“妈咪,喝汤啦。再不喝,汤都凉了。”

    何澄上了趟洗手间。洗手时,表姐走进来补妆,她站在何澄身边,轻声说,“别怪我妈。她这人,大半辈子觉得被人瞧不起,我结婚后,一家人生活好些,她总有种穷人翻身的错觉,奇奇怪怪的话特别多。”

    “表姐,我明白。”何澄很清楚,姑妈是姑妈,表姐是表姐。她们不是同一种人。

    “不是表姐八卦,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何澄摇头。

    “你可以多跟男生约会,认识些好的。别误会,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我可不想说什么趁早把自己嫁出去的话。不过我觉得,结婚后真的很快乐。”

    何澄好奇:“真的吗?”

    “每个人不一样吧。但是像我们这种长辈令人窒息的家庭,难道你不想早点逃吗?”

    正说话间,姑妈走进洗手间,高声道,“淑仪你搞什么,搞这么久啊?Kelvin刚说有点肚子不舒服,你快出来关心下。”表姐扭头说,好,我来了。她回头看何澄一眼,转身出去。

    何澄对镜补妆,心里想着还剩一点假期,找谁出来玩好呢?她讨厌同事,不会跟他们有工作以外的交集。念书时,虽也有些港籍同学,但合得来那两人,一人住新界太远,另一人当单亲妈妈,忙得很。

    何澄走出洗手间,坐在闹哄哄的酒楼大堂里,左耳听奶奶说要去大屿山吃斋,右耳听姑妈跟妈妈讨论去黄大仙上香。她无比怀念跟程一清度过的每个假期。

    ——————

    过了年初五,春节气氛就淡下去。年初八,工商各界基本启市。程季康在年前积累的不快,并未因过了一个农历年,就此丢淡。已经开工好一段时间,他仍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出不来。

    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看账,秘书敲开门,送进来几本杂志,夹好的标签页里,全是涉及到程记或者程季康的内容。程季康随手翻了翻,居然全是夹在琳达大婚花边新闻里的自己。他觉得无趣,随手把杂志扔沙发上。看到这些杂志封面一刻,他想起什么,随口问秘书:“没有《得周刊》?”

    “公关部给我的就这些,没有《得周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程季康埋头,继续看市场数据。

    秘书走出门,突然又停下,“对了,程生,我记得过年前,公关部王小姐提起过,说《得周刊》打过电话来,说手头有篇程生你的专访。但因为他们暗示要公关费,所以王小姐拒绝了。”

    “看都没看过,直接拒绝?”

    “王小姐是这样说的……”

    程季康挥挥手,让秘书出去。外界说公司关键岗位都是他的人,但在他看来,完全不是这般,他只觉得公司里全是老人。

    他终究忍不住,擡手给王小姐拨了个电话。对方很久才接听。程季康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答不上。

    程季康怪笑:“看来你对全港各杂志非常了解,连文章都不用看,就已经预判内容?”王小姐嘴硬反驳,“程生,我在这行做了一段时间了,只要是收公关费的,基本上都不会写得好。”

    “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你看不看是一回事。我觉得这件事上,你不够专业。”

    “程生,我有很多事情做的!而且我那段时间家里有事,我有所取舍,也很自然。”

    程季康震怒,啪地一下,将电话挂断。

    他并无性别跟年龄歧视,但这些人全是父亲甚至爷爷时代留下来的老员工老臣子,连最需要年轻人的广告公关部,其负责人王小姐也已四十多。程记不是旗舰大企业,压力不大,程季康对员工请假处理家事,向来宽松。但他无论如何没法容忍员工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做事看不出轻重。

    电话随即又响。程季康仍在气头上,他拎起电话,劈头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借口吗?”

    对面传来的,却是那个记者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