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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双程记 > 【5-5】寿宴(上)

    程老太这一生也堪称传奇。

    当年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潮州,大家就传说,日本仔迟早打到来广东。程老太爸妈半信半疑,但商量之下,还是让程老太带着弟弟,从乡下去香港投奔亲戚。他们说,那里是英国佬的地头,日本仔不敢骚扰。

    程老太后来还记得,出发前那几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她未知的前路。妈妈将她摁在祖先牌位前,点香烛、斩鸡头、烧黄纸,让她发下毒誓,必要护她弟弟周全,“如有违誓,日后家无宁日,子孙纷争,兄弟阋墙”。鸡血滴落黄纸上时,当时才十四岁的程老太盯着那滴血,心里想,阿妈怎么这样狠心,要这样诅咒自己的子孙?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子孙,跟父母兄弟的子孙,可不一样。

    弟弟长相秀气如女孩,只是发育迟缓,十岁的人,智商仍如三岁儿童般。当年被唤作娣娣的程老太,带着这样一个弟弟到油麻地姑妈家,即使只在客厅打地铺,仍然受尽白眼。姑妈姑丈在一家饼店打工,早出晚归,一切家务都让她做,她只得更加勤快。但正是身体发育期,吃得多,姑妈姑丈见她多吃一碗饭,都忍不住大骂。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弟弟却在旁吓得哇哇大叫。姑丈一生气,将姐弟两睡觉的草席扔到楼下去。“再吵,你们就去睡大街!”娣娣忍着眼泪,跟姑妈姑丈赔不是,好不容易哄好弟弟,才奔到楼下去捡席子。

    下了楼,却没见到席子。她用半咸淡的粤语问一楼卖凉茶的阿珍:“有冇见过楼上跌落嚟张席吖?(有没有见过楼上掉下来那张席子呀)”阿珍手指拨拉着算盘,头也不擡,对骑楼另一头努努嘴,“在等你呢。”

    娣娣一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男人,发梢抹了高级头油,像西洋人一样,戴手表,穿皮鞋,手里捧着一卷席子,站在那里,笑微微地看她。娣娣认得他,他是姑妈姑丈打工那家饼店的少爷仔,他还有英文名,跟那些以鬼佬名字命名的士丹利街、威灵顿街、荷里活道一样,发音古怪而拗口。有时娣娣去饼店给姑妈姑丈送饭,远远见到他,他会朝娣娣笑一笑。每当这时候,娣娣都希望姑妈姑丈能够看到这一幕。

    是的,她十六岁了,对人性已经有了洞察,懂得狐假虎威的道理。可惜姑妈姑丈总看不见这一出,便仍每日里呵斥她。表哥倒是对她很好,教她读书,但每每站她身后教她握笔写字,越来越贴身。她从表哥看她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想法,也生出了离开姑妈家的强烈念头。

    此时此刻,娣娣从少爷仔手中接过草席,擡起头来打量他。少爷仔长得不高,模样也只是周正,但那身衣装跟家世为他加了分。她鼓足勇气,对少爷仔说:“你们那里请人吗?”

    少爷仔非常惊讶,但很快又笑微微说:“我回去问问我爸。”

    一句话,七个字,娣娣获知了两条信息:第一,少爷仔不是话事人,还要听他爸的。第二,他愿意替她问,证明他愿意帮忙。

    三天后,娣娣进了程记饼店帮忙,当了包吃住的工人。她做人勤快,爱学习,除了制饼外,晚上还学认字跟做账。回到宿舍时,听到其他人闲聊,说起日本仔南下,已经威胁到广东了。娣娣想起好久没收到父母来信跟银钱,次日上班时见到姑丈,便问起来,结果姑丈破口大骂:“你爸妈哪里有钱给我们啊?不都是靠我们出钱养你跟你弟?”娣娣不声不响,擡头时,从玻璃窗上见到少爷仔正往这边走来,她突然往地上一倒,捂着半边脸,哭了起来。

    少爷仔上前扶起她。姑丈目瞪口呆,要跟少爷仔解释,对方怒视,让他不用说下去了。少爷仔将娣娣带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找来女工替她检查伤口,为她上药。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发现,娣娣没有回来。

    这种心机,瞒得过少爷仔,瞒不过他父母。少爷仔安慰娣娣,说他会想办法。但办法没想出来,日本仔全面占领广东的消息传来。

    这一年,英国佬开始在香港挖防空洞,霍英东在帮母亲经营杂货店,张爱玲在港大念书,也许还跟同校的何鸿燊擦肩而过。所有人都感受到战争来临的紧张,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只有娣娣除外。她到文武庙问卜打卦,算命佬说,有得必有失。娣娣读得书少,一切都靠自学,追问:“咩意思?(什么意思)”算命佬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说这世上一切都是能量守恒,你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娣娣觉得算命佬说话不知所谓,只觉得更加前路茫茫。从文武庙出来,她去学校接了弟弟,路上突然遇空袭。周围哗啦啦都是逃难的人,木屐声皮鞋啪啪声。进了防空洞,洞里挤满了人,汗味、咸鱼腊肉味、凉茶味,弟弟突然大哭,说他那个木偶掉了。

    那是弟弟从潮州带回来的,自己用刀雕刻的,娣娣看不出那是个什么,总觉得那张笑脸诡异非常。她说,掉了就掉了。但弟弟不依不饶,仍在大哭。十几岁的少年,长得又高又壮,却像孩童般哭闹,洞里的人都厌烦,骂起他来,娣娣只得给众人道歉,又抱着弟弟的头,低声哄他,说木偶在外面等着,他们待会就出去。弟弟说:“他等不了,我现在就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娣娣对着他喊,但弟弟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防空洞外。

    空袭持续了三个小时。那是娣娣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那次空袭,程记饼家被炸掉一半铺面,少爷仔的母亲遇难。程家人在悲恸中,将她厚葬。而一个多月后,娣娣发觉自己怀孕,程老爷的妻妾只给他生了一个独子,他生怕哪天一个炸弹下来,程家断了后,立即让少爷仔将娣娣迎进门。

    娣娣生了一个儿子,当上了程太。兵荒马乱的时代,倒成就了这个程老太的前半生。抱着儿子时,她突然想起算命佬那句话。算命佬的话应验了,那鸡血滴在黄纸上发下的毒誓呢?

    战争结束后,香港人口涌入,地价起飞。程老太对丈夫耳提面命:中国人一多,就要买地起屋。丈夫不愿放弃程记老本行,对房地产也不感兴趣,但到底是听她意愿,购入多块地皮用于开店及建厂。后来,程老太从报纸杂志上,看到比她还晚来港的李嘉诚、李兆基,都已赚到盆满钵满,便总慨叹:一个人,食几多着几多,都是注定的。她渐渐知天命,便总想起失去了的那个弟弟。

    这些年来,她一直通过私家侦探寻人,但总无消息。第二个孙子出生后,她总觉得他跟失踪了的弟弟长得像,暗暗疑心他是弟弟投胎来讨债的,心下不喜。加上程季泽出生前后,程记一直在跟广州那边打官司,她更觉得他是不祥人,更喜欢长孙。

    但谁想到,不喜欢的人离开了家族庇佑,反倒闯出来了呢。此时此刻,程老太坐在高级海鲜酒楼大厅里,看着程季泽的脸,家族的影子在他眉梢跟嘴角里冒出来。一股寒意,沿着背脊攀溜上程老太双肩,仿佛弟弟的孤魂栖在其上。她打了个寒颤。

    高欣察觉,当即贴心地问她是否觉冷,又扬声叫人调高冷气温度。程老太摆手:“不用。”何澄坐在程老太身旁,默不作声,替她添上茶水。大程生注视她,又注视她身旁的程季康,目光如河流上的涟漪,一路往远处延伸到程一清身上。程一清正浑身不得劲,闷头喝茶,高欣微笑,问她平时爱喝什么,吃什么。

    何澄觉得当真有趣。之前两边隔空对骂,媒体大战。大程生派人到养老院欲接走程老太,发觉已被儿子截胡,后又派人围堵酒店出入口。全港市民追看连续剧般,看程家热闹。

    但程老太又怎甘心当工具人。程季康一心让她尽早低价转让股权,她只说不急不急,转头示意让他替自己操办八十大寿寿宴。程季康烦躁,何澄安慰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程老太的八十大寿寿宴,便从高欣之手,转交由何澄操办。媒体更觉得后者才是宠儿,纷纷来问,何澄却打起了太极,说她只是从旁协助高欣。这烟雾弹,倒是让外界糊涂起来了:大程生不是跟长子不和么?怎么两边的女人还能合作了?

    谁说不能合作呢。只要在外人眼皮子底下,怎样都能演出一家人和和美美来。

    何澄擡起头,环视眼前这个大厅,这红彤彤摆着“寿”字的舞台,台上立着的高大花牌,在旁咔擦咔嚓拍照的几个记者,便觉得程老太实在厉害。居然能够将自己寿宴做成一场家族戏,供大家观赏。

    正这么想着,一擡头,跟旧友对上了眼神。

    程一清着针织衫,里面一条红黑双色裙,膝盖上一只小巧精致的卡其色手包,安静地坐在程季泽身旁。她不言不动,一只手握着高脚酒杯,看着何澄的方向。一遇上何澄目光,她便滞一滞,下意识转开,心里像在想什么。顿一下,又望过来。

    周围众人早被高欣跟何澄的新闻喂饱,但程季泽鲜少露面,这次带上新婚妻子,更让媒体极度好奇,长枪短炮对着她拍个不停。

    程一清坐立不安,不时假装拨头发,实则偷偷擡手挡住半张脸。最后实在坐不住,起身去上洗手间。

    一推门,便见到何澄在洗手。她关掉水龙头,从镜前擡起头来,注视这张曾跟她亲密熟悉的脸。这张脸吃了胭脂粉底,就像吃了一张要讨人喜欢的面具,跟过去何澄熟悉的人总有些不同。但何澄见程一清脸上有些尴尬,左右张望,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好。这种莽撞可爱,又是过去那个程一清了。

    何澄主动开口:“这种场合,安安静静不说话就好。以后就会习惯。”

    “恐怕我不会习惯,也不想习惯。”她只想赶紧脱下这条裙子,换上短裤球鞋,早点回广州。

    “能够不去习惯,不去迎合,也要有足够的底气才行。”何澄承认,自己没有这种底气。

    读书时,她就知道,如果自己成绩不好,家人是不会这样爱她的。踏入社会后,她明白,如果她不能上嫁,家人也不会对她高看一眼。只要能借的势,她都要借。管他是男是女,是把自己当成忠犬的叶允山,还是讲潮州话的程老太。因为她知道家人的势利。

    她不是程一清。不是跌倒无数次,背后仍有德叔德婶双手的程一清。

    程一清说:“有些事,跟底气无关,只关乎底线。”

    何澄转过身,面朝昔日好友:“从中学开始,我们俩都不是说话转弯抹角的人。现在怎么你也开始话里有话了?是受了程季泽影响吗?”

    程一清也转过脸,对着何澄道:“改变我们的,不是男人,而是利益。阿澄,当年录音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时觉得,我们之间的友谊还没死,我还能够向你解释,还能努力挽回你。但现在,粤港两地杂志抹黑我,是你执意要为我们关系画上句号吗?”

    何澄静了片刻,手上绞着擦手毛巾,毛巾被扭得变形。半晌,她说:“那些杂志黑稿,不是我做的。”

    程一清看着她双眼:“阿澄,我可以相信你吗?”

    何澄静片刻,补充道,“不完全是我。我的确有找媒体写两地程记的稿,做舆论引导,但抹黑你并非我的本意。”

    “我信你。”程一清说。但一抹苦涩的笑,停留在她嘴角,像一道裂开的伤口。两人之间也像切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被可怕的安静填满。程一清受不了这种安静,转身往外走。门一推开,感官像全面复活,热闹喜庆迎面扑来,溜进每个毛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