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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三儿人小腿快,两只脚板子上都长着三颗子,每颗痦子上都有一根黄毛,像插着三根金针。铰多少回长多少回,不长不短只长到一寸。她走不了几步就一溜小跑,跑起来更是一溜烟儿,龙蛋子胀破了肚皮气炸了肺,也还是望尘莫及追不上她。

  这个丫头不是张老砧子的骨血,张老砧子却疼得像身上的肉;她是女马戏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女马戏子却一点也不疼她。

  谁是三儿的亲爹?女马戏子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就是……我成了你屋里人的……那天晚上……”女马戏子花言巧语糊弄张老砧子,“你解了馋睡得像一条死狗,我刚一合眼就做了个梦,梦见天上一颗贼星飞进窗来,我只当要砸碎脑壳,吓得张嘴大叫,谁想贼星落进嘴里,我就受了孕,坐了胎。”

  “原来我女儿是天上的玉女下界!”张老砧子乐昏了头,顾不得掰着指头算一算这笔糊涂账。

  那天夜晚,女马戏子是做了个梦,梦见的却不是贼星入口。她梦见的是荒郊野外疯狗夺食,阴曹地府饿鬼分尸。她的身子血肉模糊,疯狗一爪撕下一大片,饿鬼一口咬下一大块。

  三岁那年正月十五逛庙,拍花子的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就把她哄骗到河边。冰筏子直下天津卫,倒了几回手最后被卖到马戏班,给老板娘当了六年使唤丫头,九岁就走江湖上场卖艺。东南西北跑码头,班主都要拿她当见面礼,给地头蛇陪酒过夜。自从十三岁被班主坏了身子,糟蹋过她的男人不知有多少。那一年三伏连阴天,一连七天下大雨,马戏班住在破庙里饿肚子,班主和老板娘便拿她的身子换酒喝,换肉吃。七天二十一个男人,她不知一个人的名姓,没有记住一个人的面孔。过了一个月不见月信,她怀上了三儿。

  女马戏子恨死了那二十一个男人,也就厌恶这个杂种女儿。她在女儿身上越是冷得像一块冰,张老砧子越是热得像炭火盆。有了三儿,死后下葬就有人抓把土,逢年过节烧纸钱,算不得孤魂野鬼无人问;把个倒插问女婿,生下一男半女,张家就不算绝户断了根。小小的孩儿黄嘴的雀儿,谁给她喂食就给谁啼叫;三儿一见张老砧子的面,口口声声,脆脆生生,爹呀爹呀叫得张老砧子像灌下二斤高粱酒,又喝下一碗迷魂汤。女马戏子懒得给她梳头洗脸,张老砧子就给她剃了个光葫芦头;一双天足的女马戏子也不想给她裹脚,张老砧子就更把她当成了假小子。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打拳踢脚玩弹引她无所不能。锅中米,灶下柴,张老砧子给一家三口挣饭吃,她给一天三顿砍柴烧。她前晌砍一大捆,后响砍一大捆,晌午偷一大捆,一天背回家的柴禾足够烧五天。开头她不光是偷龙蛋子一个人的青柴,后来看见龙蛋子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一股邪火串遍了五脏六腑,冒烟的七窍像七座砖窑的烟囱。花脚蚊子死盯一块肉,她咬住了龙蛋子不撒嘴,别人的青柴秋毫无犯,龙蛋子的青柴一扫而光。

  龙蛋子力气比三儿大,腿脚却比三儿慢得多,汗珠摔八瓣儿砍下的青柴,眼看着被三儿偷走了一捆又一捆,千斤的-牛斗不过二钱的狗蝇。多亏花满枝挖空了心思,想出了一条安排香饵钓金-的妙计,出奇制胜,智取惯偷。

  这一天,龙蛋子砍倒了青柴打成了捆,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不大不小,不多不少,扛在肩上不费多少力气,背在身上更是轻松自如,好比给馋痨饿鬼切得入口方便的坛子肉。然后,他隐藏在一片野草蓬蒿中,只等三儿自投罗网,羊人虎口。

  三儿剃光葫芦头,却穿花兜肚,扎耳朵眼儿,男不男女不女。她满脸乌黑,眼珠儿反倒分外明亮,牙齿更显得雪白。她走路一蹿一跳,像一只在河滩上觅食的麻雀。突然,她看见了龙蛋子摆放的柴捆像一桌酒席,欢叫一声奔过去,一手拎起一捆扔在肩上。正在这时,埋伏在野草蓬蒿中的龙蛋子,一跃而出扑上来。三儿吓得惊慌,把两捆青柴抛向龙蛋子的头上脚下,转身扭头夺路而逃。龙蛋子头上躲过了这个柴捆,脚下却没有闪过那个柴捆,绊了个马失前蹄嘴啃地。三儿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花满枝一见自己的妙计反叫龙蛋子吃了亏,忘了自己的金莲虽然变成了红薯,仍旧是头重脚轻根底浅,抄三儿的后路搂住了三儿的腰,叫嚷着:“龙蛋子,快生擒活捉这个小养汉精!”龙蛋子还没有爬起身,三儿却像黄鼠狼拉鸡,裹挟着花满枝滚成一团儿,噗通下了河。

  河里,花满枝灌坛子,三儿却是如鱼得水。龙蛋子下河救人,三儿扯下了花满枝的兜肚,扒下了花满枝的裤子,水上漂恰似草上飞,逃出一箭之地上了岸。

  “龙蛋子,三捆青柴换个兜肚,六捆青柴还你裤子!”三儿双手叉腰,一脸的骄横傲慢,‘你把九捆青柴送到我家门口,你那个小妖精儿也就不是一丝不挂光屁股了。”

  龙蛋子虽没有割地赔款,却也是忍辱屈从,丢尽了脸面。

  花满枝哭成了泪人儿,穿上流汤的兜肚和淌水的裤子,泪眼朦胧中忽然又看见那片柳棵子地笼罩在尘烟中,她的眼睛迸出了火花,破啼为笑大叫起来:“小养汉精,快到柳棵子地找你妈,你妈在柳棵子地养汉哩!”

  三儿眼露凶光,正要跟花满枝一死相拼,给她家送青柴的龙蛋子回来了,她只得把一口唾沫啐在花满枝的脸上,飞跑直奔柳棵子地。

  她看见,柳荫下躺着赤身露体的一男一女,男的像一条黑泥鳅,女的像一条白鲢鱼。

  “亲人儿,咱俩今晚梆打三更就逃吧!”女人搂着那男人的脖子,两条身子扭成了一股绳,“我怀上了你的驹儿,像倒扣的海碗,过一个月兜肚就遮不住了。”

  “怎见得不是张老砧子的贼种?”男人(鼻邕)着鼻子问道。

  “这些日子我夜夜搂着三儿睡,没叫老砧子沾过我的身。”

  “我眼下不能走。”

  “你三心二意啦?”

  “我家那老昏君得了气臌,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我身为长子,要承办这桩丧事,不能叫我那个后娘一口独吞这块肥肉。”

  “哥仨分家,你是老大,该拿头份儿。”

  “有这份田产,我比不了孟尝君养士三千,也能小打小闹招贤二百。”

  “我算什么玩艺?”

  “食客。”

  “你养活的狗呀!”

  “鸡鸣狗窦之徒也不可缺少。”

  “那么我肚子里的是个狗崽儿?”

  “你咬定了是我蓝田种玉,那就只当是鄙人的犬子。”

  “我怀着你的孩子,就要大摇大摆进你家的门!”

  “张老砧子有你这个媳妇来之不易,我娶妻买妾不费吹灰之力,饱汉子不能不顾饿汉子帆。”

  “我能劝说张老砧子,把我白送给你。”

  “君子不掠他人之美。”

  “你要不要我?”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滚起来厂女马戏子断喝一声。

  败家子伸个懒腰坐起来,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还是善始善终吧!”

  他想穿裤子,被女马戏子劈手夺过来,扔到半空中,又喝道:“拉一泡屎!”

  “你是何居心?”

  “拉出来吃下去!”

  败家子的裤子从半空中飘下来,三儿跳起脚抢在手里,钻出柳棵子地,穿过了青纱帐,找她爹张老砧子。张老砧子正在河湾子给东家补一条漏船,三儿伶牙俐齿禀告了在柳棵子地的耳闻目堵;张老砧子大吼一声,一手大斧一手锛凿,两脚生风向柳棵子地跑来。

  冲进柳棵子地一看,只见女马戏子守在赤条条的败家子身边,两眼哭出的是滴滴血泪;败家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伸腿瞪眼挺尸。

  “你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癞蛤螟!”张老砧子狠踢败家子一脚,“三儿娘是千金难买的天鹅肉,掉到你嘴里是多大的口福,你他妈的反倒饱了吃蜜都不甜,胆敢倒了胃口不肯把她收房户越说越眼里喷火鼻子冒烟,又左一脚右一脚踢在败家子的臭皮囊上。

  “他……死了。”女马戏子放声大哭,“我……把他……掐死了。”

  “三儿娘,你这才配是张老砧子的正宫娘娘!”张老砧子双挑大姆指,“天塌了高个子扛着,杀人偿命我替你打这场官司。”

  “老砧子……我对不起你!”女马戏子擂着倒扣海碗的肚皮,“这里头装满了他的泔水尿汤子,还栽下了他的孽种烂芽儿。”

  “你窑里烧出的砖,都是张家的!”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张老砧子的肚里跑得了火轮。”

  女马戏子一声惨笑,说:“他死了你也没了命,我活着还有多少滋味儿?”

  张老砧子越发温柔多情起来,放下手里的斧子、锛子、凿子,给女戏子擦泪,说:“过几个月你生下个胖小子,一儿一女一枝花,老来难保不是一品浩命夫人。”

  “孤儿寡母三张嘴,不是饿死也冻死。”女戏子像是无意之中拿起了锛子,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没了他我吃蜜糖也像吞苦胆,缺了你我就像倒了靠山墙,挪窝儿改嫁我没这个心思也抬不起腿。”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手中的锛子突然楔进肚脐儿,全身扑倒在败家子的死尸上。

  血溅绿柳白沙青草,母子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