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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之大业,便是唯一可以破解盘魂定骨针的方法。师问鱼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黄壤没有质疑他。她相信了。

    盘魂定骨针,三千年来,刑囚了多少人,她再明白不过。玉壶仙宗山腹的密室,她夜夜梦回,怎能忘记?

    这么多年,受此酷刑者,只有她曾获得了这么一丝希望。她窥见了这一线光明,如救命稻草一般,只能牢牢紧握。

    师问鱼留意着她的表情,淡淡道∶所以,除了归顺,你还能如何呢?黄壤没有说话,她似乎也确实无话可说。

    司天监,暗室。

    第一秋尝试着走出暗室,他的身体依旧充血肿胀。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体形庞大的怪物。尽管每行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依旧一步一步,向暗室的门靠近。因为只是被安置在这里养伤,也并无人囚禁他。

    他很快来到门口,而他的五指几乎打不开这扇门。

    每一个极细微的动作,都如同撕裂了肌肤。他深吸一口气,五指扣着门。因为几乎没有触觉,他太过用力,指尖被划出血痕。

    好在,门终于是打开了。

    第一秋缓缓向外走。而他刚刚的迈出房门,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倒在地——他昏了过去。

    第一秋再次醒来的时候,仍躺在暗室的床榻上。

    他原以为,是李禄等人发现昏倒的自己,重新将他送回床榻。可是当他低下头,他蓦地发现不是!-

    他手上虽然肿胀发紫,却并没有什么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开门之时,明明划破了手!第一秋再度起身,艰难地向门口挪去。

    这一次,他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然而,当他再次吃力地打开房门,刚刚踏出一步,突然再次昏倒。

    第一秋再次醒来时,仍旧躺在床榻之上。茶盏好好地摆放在桌上。

    第一秋明白了。

    他的身体永远不会痊愈。因为他只要踏出房门一步,整个时间就会倒流。回到他被送到这暗室的第一天。

    时间在重复,他被囚禁于此间。

    四周一片静默,他换了一颗力曲灵瞳。

    于是墙上的画面又缓缓展开。只见黄壤正在培育兰花。她嫁入玉壶仙踪之后,便不再下农田。闲暇之余,她便在整个玉壶仙宗种满了兰花。

    兰花四季常开,遇雪而谢。

    初时,第一秋只当她排遣寂寞。直到后来,听说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最爱兰花,他方恍然。画面之中,黄壤将新育的兰花种下,第一秋盯着她,脑海中却思索着如何破局。

    黄壤姿容倾城,然而无边丽色并没有影响他。

    这样的画面,他自成元五年开始,看了足足一百年。在那些流转不息的白昼或黑夜,他铸器时,九曲灵瞳中是她。他看书,九曲灵瞳中是她。

    他批阅公文、查看卷宗,与朝中那拨重臣们勾心斗角时,只要一抬头,便见她如在眼前。

    习惯很可怕。他早已不会被黄壤所打扰了。

    世人眼里,他百年孤寂。可事实上,第一秋从不这么觉得。

    这个女人似乎一直在他身边,存活于他的脑海之中。

    在这里,她并不是什么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她只是一个女子,与他一并同行。

    后来,也有无数人想要替他说一房妻子。

    他们问这位少年得志的监正,何为伴侣?

    第一秋并不回答,只是每一次,脑海里都是这个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恋。可能也并不完全是。

    他不好女色,于是并不贪恋黄壤的美貌。而黄壤嫁人之后,也失去了育种的才华。监正大人显然也并不羡慕谢红尘的艳福。

    他没有拾音生爱的习惯,于是也不迷恋她的声音。

    第一秋甚至说不出来,自己喜欢黄壤什么。

    他从未想过将她自谢红尘身边夺走又或如何,他只是习惯了这么一个人。如心头一点甜,漫漫岁月,奉于心间。

    第一秋盯着墙上用心种花的黄壤,心中念头已经扫过了千万遍。如何破坏这一方空间,脱出困境?

    第一秋扫视着这间暗室,一切陈设,皆与记忆之中一致。一张床榻,小桌小凳。桌上有茶壶,配了六个茶盏。

    第一秋吃力地爬起来,他低下头,再次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他缓缓挪动着肿胀的身躯,来到桌边,打量桌上的茶壶。

    蓦地,他举起凳子,用力一掷。凳子不甚牢固,登时散了架。

    第一秋缓缓捡起一截桌腿,随后,他摔碎一个杯盏。

    杯盏碎瓷四溅,他随手捡起一块,开始雕刻凳子腿。他双手不听使唤,笨拙得令人心疼。碎瓷不趁手,割破皮肉。血流下来,却也是暗紫色。

    他雕刻了半晌,忽而抬头,只见墙上的九曲灵瞳之中,已经不见了黄壤。只有她种下的兰花,在阳光之下挥舞着肥厚的叶片,如同招手。

    阿壤…….这两个字出口如轻叹,却引动了心中回响。

    第一秋低下头,继续雕刻手中木器。

    他动作缓慢,十指血肉模糊。然而这样的身体,毕竟也不再陌生。木器渐渐成型,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座塔。塔高九重,八面台阶。飞檐斗拱,檐角系铃。

    …圆融塔!

    他以一段废木,复刻出了圆融塔!

    第一秋手下不停,耳边间或有黄壤的声音。他时而抬头,暗室之中,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不受恐惧侵袭。

    木塔之上,第一秋极力回想圆融塔中上的法阵。他一寸一寸地还原。

    可碎瓷毕竟粗砺,许多精细的雕刻无法完成。

    第一秋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壶。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铁壶,第一将它拾过来,用尽力气将它踩扁撕开。终于,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刻刀。

    他用这把粗制滥造的刻刀,一字一字,刻上了记忆中的符文。圆融塔需要十分巨大的怨念和痛苦。而这座小塔,自然不能同其相比。—它也不用与圆融塔相比。这一方狭小的空间,能损耗多少怨气?

    第一秋最后一刀,自腿向下,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流如泉,他双手带血,颤抖着伸向那木制的小塔。刹那间,他脑海中符咒翻飞。他一人之苦痛十分有限,但驱动这座小塔,却已经足够了。

    他强行将时间向后推进!

    整间暗室里,圆融塔似乎很快发现自己的秩序遭到破坏!它极力想要修复,但是第一秋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好转!

    时间真的被他推动了!

    第一秋用尽全力相争,圆融塔极力想要修复异物造成的破坏。但这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了,第一秋再度一刀划破自己另一条腿。

    剧烈的痛苦让他颤抖不已。

    片刻后,他耳边砰地一声响,如同水晶碎裂之音!眼前的暗室,如墨一般渐渐融化。

    他成功了!

    第一秋抬头,看向墙上的九曲灵瞳。里面,黄壤所种的兰花缓缓消融。

    而第一秋眼前,现出了另一个世界!

    他站在一条河边,河的对岸,世界沙化,万物倾颓、寸草不生。而他所站立的此间,流水如歌、鸟语花香,阳光轻如薄纱。

    第一秋沿着河岸行走,他看见河水奔流。而它流经之处,沙化的世界仿佛被洗刷,重新绿草如荫、繁花似火。

    而这些被复刻的房屋,他也渐渐觉出熟悉。———他身为监正,对国之山河,岂能不熟?

    这世界空旷,却不见一人。

    第一秋脚步加快,身上旧伤发作,他低下头,查看自己。只见他早已不是方才暗室里肿胀的模样。

    体内修为重回,虽然仍是遍体鳞伤,但对他这完全妖化的身体而言,尚不致死。

    这是哪里?又是什么时间?

    自己难道被困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了吗?

    他脚步如飞,渐渐地,却看见了一些人。

    这些人站在河对岸,茫然地注视着一河之隔的此方。

    别过河!第一秋声音嘶哑,几乎怒吼∶他只是想让你们溺亡河中,以此获取怨气,别上当!!

    可是此时此地,又有谁会听他的话呢?

    无数人向河中奔逃,很快被河流没顶。第一秋伸手想要抓握,可凭他一人之力,能救几人?也有那极幸运的,迎着风浪硬是过了河。于是,更多人看到希望,纷纷入水。

    圆融塔中,谢红尘的鲜血一滴一滴,浸入塔中。无边怨气如潮水般漫过来,却并不敢吞噬他。他如这黑暗潮水之中的辉光。

    眼前仍是当年的黄壤,她在兰花丛中跳一支舞。那一天的她,穿了浅金色的舞衣,舞衣清凉,既庶不住她纤细的腰,也遮不住她雪色的腿。

    而当年的谢红尘坐在兰花中,饮一壶酒。

    黄壤舞姿翩跹,如兰花得道,生出的精灵。而观舞的谢红尘沉默饮酒。他什么都没有说。及至一舞终了,便起身离开。黄壤追了两步,又缓缓停下来。

    谢红尘以心剑破开眼前的幻象———原来当时,我什么都没说。于是多年以后再想起来,也终是忘记了当年所想。

    阿壤…….他低低地叹,而这圆融塔中,无数声音怪叫着回应他。

    那些怪声争先恐后地喊∶阿壤—阿壤__

    谢红尘再度滴血,圆融塔又是一阵震动摇晃。谢红尘劈碎一团又一团袭来的黑雾,保护着那微弱得将要熄灭的幻象。像在这如同无间地狱般的九重魔塔,保护着自己的珍物。

    ———阿壤,我想换一个从头再来。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好不好?

    谢红尘向幻象伸出手去,黄壤衣上披帛如失翅般缓缓垂落,在将要垂至他掌中时,散如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