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一句话,在离开咖啡厅之后,还在贺佳慧的脑海里回响。如果从这一点来看,该她嫉妒贺佳勤。佳勤也许常做傻事,但佳勤比她敢为自己活,敢冲敢撞,敢于受伤。而她是活在“完美”阴影下苟延残喘的假人。
她恨自己的决定,却不敢背叛自己的决定。她还在替张正中解释,听张正中说过,他父亲本来就是个常打老婆的人,一直到儿子上大学,还常把太太打到夜里没穿鞋就在街上狂奔。张正中曾为了此事,拿了手术刀威胁父亲。从小就在家庭暴力阴影下长大的张正中,发誓绝不步父亲的后尘。他的父亲游手好闲,他便立志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凭着苦读考进了医学院,也曾对自己心爱的人立下重誓:他会好好疼惜她,把她当成心上的一块肉,可是……贺佳慧开始相信,命运一定诅咒了他,或者诅咒了她。从她生下儿子后不久,张正中间歇性的怒气不定时喷发,毁掉了她对幸福的期待……可是,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她不敢做任何“丢脸”的事情。这一天向杨选说出长年的梦魇,就使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坦诚罪行的罪犯,她因为有人倾听而好过了些,又怕倾听实情的人看不起自己……他们应该以为她很完美,不是吗?如果她不透露任何端倪……
尽管受伤的左手仍剧烈疼痛着,贺佳慧还是按惯例到超级市场,买了一大堆菜走回家,用右手勉力地提着。佳勤曾经建议她,她住的别墅区地处偏远,她自己应该开部车子,上超市、接孩子都方便些,也比较有自主权。自主权?妹妹虽然偶尔会来她家借住,与她聊天聊得很晚,表面上无所不谈,实则佳慧的口风紧得很。她发誓自己绝不告诉佳勤,怕以佳勤的个性,不能为她瞒住父母,非出手打抱不平不可……“你自己还不是没开车!”她回了佳勤的话。佳勤吐吐舌头,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开车,是因为半年来被人家撞了三次。台湾的交通乱过英国许多,我技不如人!”
她不是没想过要学开车。喜滋滋地报了名,由张正中载她到教练场,张正中一发现她的教练是个年轻男子,也不管这年轻男子是否五短身材,二话不说,马上把说“教练好”的她重新拉回车子,扬长而去……“他看起来很色,我可不准他的脏手碰我的老婆!”那是生小乖之前的事了。她当时仍以为,他强烈的占有欲是来自爱情。
难道不是吗?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逝去,她的问号越来越多,多到她无力扛负……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家门前,当她转动钥匙时,发现大门并未像她出门前那样锁上两圈,有人在家……贺佳慧的手像通了电似的……“谁?”
“你去哪里,不在家也不说一声!”
她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张正中说话的声音如同一束冷冻光,使她矗立原地,不敢顺畅呼吸……
“我……去买菜……”
刚刚去了咖啡店,衣服上一定染有陌生男子的烟味吧?还来不及换衣服,怎么办?张正中这时候不是还有门诊吗?他提早回来,是不是为了查勤?她的腿一软,随着重重落到地面的购物袋发出“砰”的声音……?
“怎么了?啊,你怎么提这么重的东西?你可以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去买呀!”他眼睛向上一提,打量了她两眼,“去超市穿这么漂亮干吗?你还画妆,画了眼线和口红……”
“我我……我没有……”
“你可以打电话约我,我们也需要约会……”看张正中眉宇之间毫无怒气,贺佳慧急促的心跳才没有继续加速……
“我……怕你……太忙……”
“再忙也没有比陪老婆更重要的事。”张正中扶起她,“你的脸色不好,怎么了?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原谅我,最近我们院长给我一些压力,又有个病人家属无理取闹,所以我压力大了些,情绪不好……我向你赔罪好吗?原谅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丈夫,我会好好地疼你爱你。这是我向你赔罪的礼物!”
张正中掏出一个红绒盒子,里头,不消说,一定是在朱远望家的银楼买的金饰。张正中、孙祈伟和朱远望在高中时号称三剑客,张正中和朱远望都成了家。朱太太常会打电话给贺佳慧说:“瞧,看你们家先生多爱你,动不动买金饰送你……”她不会知道,这是“赎罪”的礼物。
刺眼的金黄使贺佳慧一阵晕眩。眼前的黄金项链,像中古世纪死刑犯眼前的绞刑架,使她作呕。可是她还是收下了,说了声谢谢,用尽全身力气给自己丈夫一个微笑……
“我真的对不起你,我该死,我猪狗不如……”张正中激动地道歉,用拳头猛捶自己的额头!贺佳慧本能地抓住他的手,柔声说:“别这样!”
“我订了位,请你吃你最爱吃的泰国菜!”张正中擦干泪痕说。他的道歉如此真诚,像个自知做错事、勇敢站出来要接受应有惩罚的孩子,“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刚好,我们就出去吧。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
贺佳慧闭起眼睛深呼吸。她祈祷着,一睁开眼,黑暗就会完全过去。
夫妻俩的晚餐约会之后,照例必是温柔且狂热的缠绵。
“每一次跟你做爱,都像第一次……”把怒气在昨夜全数泄尽的张正中只剩殷勤与柔情。“你没有用……”贺佳慧想提醒他,但是她,即使结婚多年,仍对那三个字羞于启齿。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女儿,一定聪明漂亮,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