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人都有个好基因,就是长得不太显年龄。就算是少时便随他母亲在外奔波打工的范有岁,经历了经年的风吹日晒、经历了多年前的生死一线,到如今那张面孔,虽然皮糙肤黑,却还是透着股子不像他实际年龄的嫩气。
谢冬芽在范有岁出车祸时,去医院看过他一回。那时他的左腿刚被截肢,躺在床上,被医生宣布伤残等级,等着范文轩为他办理残疾人证书。
那时候的他,自己就是张证书,是范恩祖理直气壮要长子担负全家重担的人证物证。
范恩祖在病房的门口,当着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擡高了嗓门把范有岁的这条命标完了价,逼着范文轩当着围观群众的面给拍下来。
这是他最擅长的做事方法,用在范文轩身上屡试不爽。每一次,谢冬芽记得,每一次,她都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从人们指指点点的手指和目光之下,把范文轩捞出来。
范有岁的亲妈,坚强而独立了几十年的女人,曾经也是一个毅然决然的出走的娜拉,遇到了那样的人生巨变,也无法不被击溃。她没办法拒绝仰仗丈夫的长子援救自己亲儿的这个最可能实现的解决方案。
她坐在范有岁的病床前,眼睛里头全都是卑微的乞求,就那样牢牢地瞅着范文轩。
谢冬芽知道范文轩这一次是怎么都跑不掉了。
就像在叔叔葬礼上一样,范文轩回过头来,和她隔着嘈杂的人头,匆匆对视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不过一两秒钟,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方真实的无能为力。
婚姻关系就像一张被淋湿后又晒干的薄纸,手一拍,脚一踩,就碎了。
谢冬芽清清楚楚地在嘈杂的人声里,在范恩祖装腔作势的哭腔中,听到这张纸碎裂的声音。
她是有一点不甘心的,和范文轩在那张她自小就不信任的证书下,他们也算是如胶似漆地以夫妻的名义生活了三年多。
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没关系。他们早就把南艺博士生宿舍住成了自己家。
没赚到什么钱,也没关系。他们俩都不是能轻易被过分奢侈的欲望控制的人,生活不过一日三餐而已。
带孩子这个难题,更不是难题。张诺嘴上是止不住的抱怨连连,但是在行动上大包大揽地把范亦可从婴儿养到了幼儿园小班,养得是娇嫩又骄矜,三岁就会背唐诗唱越剧。
然而呢,生活对有的人是阳光洒遍每个角落的暖房,对有的人却是不断给出一个hard模式的塔防游戏。
你能预想的难关,一一被攻克,但后面的难关,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模样,教你彻底跪在生活的面前。
谢冬芽看了一眼病床上憔悴的范有岁。他昏迷了很久,那时尚未清醒。没有清醒是件好事,不用面对无赖的父亲和卑微的母亲。
谢冬芽在这一刻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庆幸,至少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关上房门闹得天翻地覆,打开房门走到外面,他们还是能够维持好人类的尊严和体面。
然,这么想,又是吃不到面包为什么不吃蛋糕式的无用感慨。
现场最惨的就是这个躺在床上对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人。他失去一条腿,如有没有支援,生活对他来说,就是即将结束的游戏。
谢冬芽决然地转过身,才给范文轩发了一条微信,通知他去民政局拿离婚证的时间。
范文轩没有回复她的微信,但是在他们约定的时间,他准时出现了。
他们俩排在情感破裂的男男女女队伍里,聊的是张诺昨晚发给他们的范亦可完整地唱出一首《穆桂英挂帅》的视频。
“要不要报个唱歌班呢?我不想让她继续学唱戏,小老太太似的,不能像我妈那样。”谢冬芽问范文轩。
范文轩说:“还是问问妈,可可跟她的时间多,我们得尊重她的意见。”
他平时说话声音就很低沉,这天更是又低了几分。
“她肯定让可可学越剧啊,她都说了要后继有人。现在几个人听越剧啊?考戏曲学校将来不好找工作,再说了我们范亦可那个巴辣性格哪有耐心学唱戏。”
他们身后有一对自一排上来就离婚到底是谁的问题争论不休的两口子,从男的不洗碗不洗澡一直吵到女的一年换三个工作买两万块钱的包。他们休战的间隙,听到了范文轩和谢冬芽说的话。
男的对女的说:“我们离婚的理由,就不能高级一点吗?”
女的冷笑道:“高级?你脑子是坏掉的,离婚还要找什么高级的借口?”
男的振振有词,“你看看人家,人家是因为孩子教育的分歧谈离婚。你看看我们,我们吵的是什么?你嫌我不干家务我嫌你买包。我看不是我脑子有病,是你跟我脑子都有病!”
女的气急,“是你脑子有病,不要拖我下水。离婚全都是你的责任,全部都是!找什么高级理由低级理由!”
男的突然语气软了下来,“是是是,是我脑子有病。这么点鸡毛蒜皮就想跟你离婚。”
女的因为男的陡然转变的话术怔住了,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
男的抓住女的手,“我想通了,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都是可以改的,我们为什么要闹到离婚这步田地?我们都还没有小孩,我们有改正的机会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女的还是一言不发,但是眼圈一红。
男的见机不可失,走出了队伍,把女的也拉了出来,“我们回去吧?”
女的点点头。
现场归于平静了一小会儿,目睹这一幕的人们,各自都做了一番心理活动。
队伍又移动了一步,又一对红本换绿本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各持一证逆着队伍走了出来。
于是队伍里大多数波动着心理活动的人们,心里的波浪线又平缓成直线。
范文轩是那个少数派,他伸手握紧了谢冬芽的手。
“冬冬……”
谢冬芽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她不太敢面对着他去说,她低着头,声音冷静。
“我们说好的。”
“我可以……”
范文轩的声音是略带着一点哽咽的,谢冬芽听了出来,她命令自己掩耳闭目,讲出最冷硬的话。
“你不可以。撇开我们家上亿的债务不提,我爸妈、我两个奶奶、我婶还有谢逢春,他们加起来都对付不了你爸。”
实话必定会伤透人心,但长痛一向不如短痛。
果然范文轩不再说什么了。他们肩并肩走入那扇法定的离别之门。
谢冬芽对婚姻从来不抱期待,如果不是她需要给予一个基于她个人欢愉而诞生的一条小生命的合法权利,她是绝不会给自己建立婚姻关系的机会。
她一直坚定着这个想法的。
可是,在解除这段婚姻关系的瞬间,她擡起头,看到办事员背后的玻璃窗上,映照着的自己惶惶的脸。
自这扇离别的门走出去之后,范文轩负责范文轩该负责的,谢冬芽负责谢冬芽该负责的。
开放式的关系,就是要给双方选择上的自由,不应该互相纠缠着共赴泥潭。
这就是最准确的决定,谢冬芽不断不断在内心说服着自己。
只有离婚以后,游戏才能重启。
谢冬芽很快和王康康合作了一部生活剧,情节狗血低俗,收视凯歌频奏,给叔叔的公司赚了七八百万利润,重拾了士气。
这代表着这个决定很对。
范文轩签了个编剧约,预支了稿费为范有岁赔偿给受害人,并且安顿了他们母子的生活。
这也代表着这个决定很对。
范恩祖彻底从谢家生活圈消失,他在谢教授葬礼上不体面的行为,最后只遗留成谢家亲朋好友私底下窸窸窣窣的耳语。耳语伤害不了任何人。
这更代表着这个决定很对。
一年以后,谢冬芽从来剧组探班的范文轩口中得知,范有岁身体痊愈,已经开始了新的工作。
新的游戏关卡一关关在往前过,而且每一关都完成得不错。
只是现在再回想,最难的那一关,的确是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一不留神就会没顶。
虽然谢冬芽是个只顾往前看的人,早就习惯把人生过成攻克关卡的战斗,但是现在看着眼前的范有岁——自己当年面临的诸多漩涡中的一个,要说没有一点点的感慨,那是假的。
只是,这几年,范文轩负责的范家诸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里。可就是这几天,离了奇的,居然陆续冒了出来。
谢冬芽没和范有岁打过什么交道,只从范文轩的只言片语里,分析出范有岁这个人,应该也是个老实人。
她稍稍放下戒备之心,温和而礼貌地笑笑,开门见山地问:“老三,你不会是专门来找我的吧?”
范有岁拘谨地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捏着一只老式公文包,点了点头。
他打开了公文包,从包里拿出了两个透明文件袋,并列着放到了谢冬芽的面前。
透明文件袋内,装着的是营业执照。
谢冬芽不明所以,也就很礼貌地没去仔细瞧,只问道:“这是?”
范有岁收回双手,交握在桌前,像个乖巧认真的学生一样。
“我们老家很穷,早些年本地人想要发横财的除了去抓穿山甲偷着卖,也想不到什么发财的法子,特别是我们村。大哥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还念到博士的人,别地儿的博士大学生都被当成秀才,在我们那儿,想占他便宜的人更多些。”
谢冬芽没有和范有岁深谈过,这时候才听出他说话的声音和范文轩实在很像,低低沉沉,平平稳稳,也认认真真。于是她没有做声,静静地听下去。
“我当年逃去东莞找我妈,是因为少不更事,帮人走私穿山甲打过下手,公安来抓人。大哥又是汽车又是火车,把我带回去认罪,因为没成年,被教育了一顿,倒也没判我。大哥说,要赚钱就得踏实去赚,所以我就留在我妈那儿跑货车。我不像我哥,能读书,能当笔杆子。我妈常说我老子是祖坟冒了青烟,才生得出我哥这样的人才。但也因为他是人才,他受的事儿就得比旁人多些。
“我出车祸后,大哥照顾了我一年多,后来伤好了,我也不知道该干嘛了,成天就想着是不是死了啊,别给他和我妈添麻烦了。那时候没少麻烦大哥,他两地奔波的把我从死里又救回来。为了我和我妈的生计,他想了不少办法。后来呢,他和他朋友给咱们省拍旅游纪录片,认识了几个茶农,就帮我和我妈盘了一个茶园,找了茶农还有做电商的教我们种茶卖茶。这两年气候好,我们茶园收成很好。我妈收拾了老二和老四过来帮忙,我老子那里……早几年他瞎闹腾,身上也落了点病,反正他现在看我妈眼色过活。没我妈发话,他也不敢瞎跑。”
谢冬芽呆愣着,涩涩地说:“你哥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范有岁面露愧色,“哥常说他对不住你,家里重担都在你身上。我们家这些破事儿,不能再烦你了。我妈说,当年为了我车祸那事,你俩才离的婚,害得小可可打小爸妈就分开。”
谢冬芽忙摆手:“不不不,我们俩离婚,不是因为你。”
范有岁道:“嫂子,你真像我哥说的,人太好了。咱们那儿,像我妈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我那老子,就是欺负惯了你和我哥这样的好人。”他憨厚地搔搔头,“我今天过来,是知道老二和老四又来烦你。这两年老四被老二撺掇着,做白日梦想当明星,他俩不敢找我哥,就想找你去,跟老头子当年一个样。老四在你们家碰到你,就跟老二说着你好像还挺容易说话,两人瞒着我去寻你,我就知道要给你添麻烦了。怪我,没看好他们。”
谢冬芽释然地笑着,“我没这么容易求,他俩被你哥骂走了。”
范有岁也笑道:“他俩不知道我哥会来,要是知道,也不敢过来。但我想我哥既然来了,我这次也一定要过来见见你……”
他扶着桌面站了起来,朝谢冬芽鞠了一躬。
谢冬芽敛色站起,“老三,你这是干嘛?”
范有岁指着桌上的营业执照,他嫩气的脸上,眼神赤子一般诚诚恳恳。
“嫂子,这是我们家茶厂和网店的营业执照,法人都是我。这是我带给你看的保证书,我们家现在一年也有个几十万收入了,我虽然是个瘸子,但我也能成事儿了,家里头有我看着,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你和我哥,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往后,有我老三给你们善后,范家人不会再到你面前丢人现眼。我给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