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矜,我是女子。”陆书瑾说。
陆书瑾辗转难眠,一直到后半夜才慢慢入睡。
而同样深夜难眠的,还有叶洵。
他晚上喝的酒太多,再好的酒量也顶不住,脑袋泛着晕。
却点了灯,坐在灯下研究整个风亭山庄的地图。他幼年时就曾来过此处,自那之后几乎每年都会来山庄一次,这里的地形基本都摸透了。
山庄戒备森严,从外面攻入极为棘手,但若是从里头动手脚,里应外合,再坚固的堡垒也能轻松摧毁。
他揉着疼痛的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沾着浓烈的酒气,让他自己都感觉不适。
在灯下看了许久,直到双眼疲倦了,才起身脱外衣,打算休息。
刚吹熄了灯,外面就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叶洵在黑暗中一顿,只得又摸上火折子将灯点亮,腹诽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来敲门,跟芹芹一样闹人。
他压着眉间的烦躁起身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的是山庄的下人,他一脸歉然地看着叶洵,说道:“半夜叨扰叶大人还望见谅,只是令妹半夜上山,一直喊着要找叶大人,小的们也是迫于无奈才在半夜寻来。”
叶洵原本表情还极为不善,一听这话,顿时满是惊愕,“什么?”
旦见一个披着雪白大氅的人从旁边走来,带着大大的帽兜将脸罩住,只能看到帽兜边上一圈狐毛在风中轻晃。
“芹芹?”叶洵心跳都停了。
穿着雪白大氅的人一下就跨进了门槛,伸手将他抱住,往他怀里钻,发出低低的声音,“哥哥……”
这声音一听就是叶芹的,他大吃一惊,挥了挥手将山庄下人屏退,顺道关上了门,气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了?”
叶芹把帽兜掀开,露出一张被冻红的脸,仰头对她道:“哥哥不在府中,我便来找哥哥。”
“太胡闹了!”叶洵气得脑子发懵,“我说了过几日就会回去,谁准你在外头乱跑的!万一遇上危险该如何是好?”
叶芹两只手绞在一起,低着头,也没说为何突然来这里,只道:“哥哥不在。”
叶洵道:“风亭山庄这几日很危险,你不能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就安排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叶芹立马就拒绝了,她侧过半个身子,有一股倔强的意味,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原本喝多了的叶洵在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叶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他知道叶芹从不是喜欢胡闹的人,相反的,许是知道幼年丧母和自己的脑子不好,她比任何孩子都听话乖巧,害怕自己的不当行为被嫌弃,鲜少有反抗的时候。
叶洵放缓了情绪,已经能猜到叶芹半夜跑出来的原因了。
他拉了下叶芹的手,问道:“芹芹不想回家,是因为有人欺负你了吗?”
叶芹擡起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充满委屈,说道:“哥哥不在,他们就让我呆在房中不准出来,我偷偷跑出来找陆书瑾,结果陆书瑾也不在,我就上山来找你了。”
叶芹说得不多,都是一句话带过,但叶洵知道是家中那些人定然做得过分,否则叶芹也不会被逼得半夜跑出来。
他摸了摸叶芹的脑袋,说道:“是哥哥不对,不应该将你独自留下,既然你都来了,那过两日便与我一同回去吧。”
叶芹立即高兴起来。
枫林院里住的全是男子,且已无空房,这大半夜的也不好再去惊动别人,叶洵便让叶芹睡在里屋的寝房,他自己睡在外屋的长软椅上。
叶芹半夜上山,早已疲倦劳累,与叶洵说了两句话之后就去睡觉,叶洵却半点睡意都无,将桌上那些地图又拿出来,继续研究。
叶芹的出现,就意味着计划要更改,至少不能让叶芹发觉这一切。
叶洵点着灯,彻夜未眠,直到东方吐白,长夜终结。
最先传来动静的,是萧矜的房间。
他的房门打开,梁春堰捂着脑袋从里面走出,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站到门外,他没有立即走,而是问道:“萧少,我昨夜真的是摔晕的吗?为何我的后脖子那么痛?”
萧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打了个哈欠道:“是啊,你不慎脚滑摔倒,脖子撞到了桌角,头撞到桌腿,然后就晕过去了,我本来想将你搬回你自己房间的,但你太重了我搬不动,只好作罢。”
梁春堰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气吞声道:“给萧少爷添麻烦了。”
萧矜倚在门边,挑着嘴角笑:“别说得那么客气,好歹咱们也在屋子里同睡了一晚上,院子的后面有汤泉,不知梁公子可有兴致与我一起去泡一泡?”
梁春堰拱了拱手,“多谢萧少的好意,我……”
后面的话说了什么,听不清了。
陆书瑾想下榻去门边再听得清楚一点,梁春堰却转身离开,萧矜的门也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她昨夜没睡好,方才一听到动静,立马就醒了,迷糊间听到梁春堰与萧矜说话,就一下子坐起来。
只听到萧矜邀约梁春堰一同去泡汤泉。x
说句公道点的话,与梁春堰相比,她跟萧矜的关系明显要更亲近一点吧?为何昨日一整天都没听萧矜对她提过一嘴一起去泡汤泉的事?
难不成她与萧矜的关系,还比不上梁春堰与萧矜的关系吗?
分明在前几次见面的时候,两人总是一副不熟悉的样子。
“这能一样么?”蒋宿把大腿拍得啪啪响,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样子,“陆书瑾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分不清楚友人和爱人的区别啊!”
“嘘,嘘”陆书瑾赶忙用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早膳过后,院子里又没有人。
萧矜与季朔廷仍旧去找萧衡,约莫还是在忙后山山涧的事,叶洵一大早就出去,不知道作何,梁春堰还在房中休息。
陆书瑾和蒋宿这两个闲人就又坐在亭子里聊起来,陆书瑾实在没忍住,将迷惑了一整个早上的问题说给了蒋宿。
蒋宿的反应很大,那嗓门恨不得吆喝得山庄里所有人都知道,把陆书瑾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对蒋宿道:“咱们去外面,边走边说吧。”
她刚走出亭子,叶洵的房门突然就从里面打开,就见叶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走,显然是刚睡醒。
陆书瑾见了她,比方才那一跳吓得更厉害,微微瞪圆了杏眼,“叶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书瑾!”叶芹一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的困意也消散,欢喜地朝她小步跑来,“我昨日去你的住宅找你,宅中下人都说你出去了,没想到你竟然也在这里!”
对于叶芹的突然出现,蒋宿和陆书瑾两人都极为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叶芹洗漱完,还拿了三块刚出炉的烙饼,分给陆书瑾和蒋宿一人一块。
三个人往外走,叶芹就先开口,“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蒋宿这才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看了一眼陆书瑾,而后道:“陆书瑾问我萧哥为何不邀约他一同泡汤泉。”
陆书瑾的脸蹭一下就红了,有气无力道:“不是这个意思。”
她问题的核心是在于萧矜为何邀请一个前几次见面不熟悉的人泡汤泉,却对她只口不提。
到了蒋宿嘴里就完全变味了。
叶芹道:“我知道,因为小四哥只想自己泡。”
“可萧哥邀了梁春堰啊。”蒋宿摊手。
叶芹约莫是思考了一下梁春堰是谁,然后说:“那就是小四哥想与他一起泡。”
蒋宿听她说话,就知道她没有资格参与这场讨论,于是不再理会,只转头看向陆书瑾,说道:“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说的,友人和爱人的区别。”
“有些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脾气相投所以才会成为朋友,是以友人之间就鲜少发生争执,有说不完的话,自然而然就会显得更亲近些。但是爱人不同,两个脾气与行事完全不一样的人都有可能相爱,即便是不断爆发争吵,也会被彼此吸引,不能自拔割舍不断,这才是爱。”
蒋宿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研究的样子,“有些事情只能跟爱人做,跟友人是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的。”
“比如呢?什么事啊?”叶芹天真地追问。
蒋宿支支吾吾,眼神飘忽,过了好一会儿才胡扯:“比如一起泡汤泉。”
陆书瑾捏着热乎的烙饼,心里不知是什么奇怪滋味,她多少能听出蒋宿所说的话底下藏着的意思。
怪异的情绪盘旋在心头,一会儿是觉得蒋宿在胡说八道,一会儿又不断回想着梁春堰在萧矜房中呆了一整夜,早晨又喊他泡汤泉的事。
更重要的是,蒋宿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陆书瑾是赞同那些话的。
因为有些事情,只能与相爱之人做,再亲密的朋友也做不得。
蒋宿还在不停地说着,从一些他认为的细枝末节里分析萧矜与梁春堰的关系,听得陆书瑾脑子嗡嗡响个不停。
直到一个婢女行至面前来,冲三人福身道:“哪位是陆公子?”
陆书瑾怔然道:“是我,何事?”
“庄主有请,还请陆公子随我来。”
陆书瑾将烙饼随手递给了叶芹,说道:“我去去就回。”
随后就赶忙跟上婢女的步伐。
她来这风亭山庄就是为了见山庄的主人秦兰兰,但昨日秦兰兰忙于别的事未能现身,今日却特地派人将她唤过去,明显是萧矜向秦兰兰提过。
没想到他在忙别的事途中,还能记着这件来之前答应她的事。
陆书瑾跟着婢女去了昨日所见的高墙旁,顺着石阶往上,来到楼宇的面前。门是敞开的,门口站着两个身高马大的守卫,目不斜视地守着。
婢女站在门口冲里面道:“庄主,陆公子带来了。”
“请进。”房中传出女子婉转清脆的声音。
陆书瑾不免有些紧张,正了正衣冠,然后放轻了脚步往里走。
整个房间并不奢华,所有摆件看起来都稀松平常,透着一股子古朴的气息,桌椅都是红木所制,颜色很沉,乍眼一看给人一种沉稳古板的感觉。
那女子就坐在矮桌后头,身着青色长衣,铺展在地上,长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垂下来的发丝盖在身上。
唯一让陆书瑾惊讶的,是这女子的眼睛被黑绸布遮住,虽看不清全貌,但也能感觉出是个美人。
尽管秦兰兰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但陆书瑾还是礼节周全,对秦兰兰作揖,“鄙人陆书瑾,能够见秦庄主一面,实乃荣幸。”
秦兰兰一笑,就显出来上了年纪的皱纹,声音柔和道:“我知道,昨日萧矜跟我提过,先做吧。”
陆书瑾走到矮桌的对面坐下,婢女上前来,给她倒上热茶,清淡的茶香慢慢飘出来。
“听萧矜那小子说,你平日里酷爱读书,是个一心向文的君子。”秦兰兰道。
“我没什么能力,做不成别的事,但是读书是天底下最轻松的事了,并没有萧少所说那般高洁。”陆书瑾说话时下意识笑了笑,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自己的笑容。
秦兰兰勾着唇角,“不错,当初我念书时,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陆书瑾沉默了一瞬,忽而道:“我听闻秦庄主曾在京城办过只收女子入学的私塾,便心生仰慕,想来向秦庄主了解曾经事迹。”
提及此,秦兰兰的笑容淡了一瞬,显然是触及到了她心底的阴霾之事,但她性子温婉,并未表现出抵触的情绪,说道:“你为何会好奇这些事?”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个温和美丽的女人,一字一句道:“我想开办女子书院,让女子也能入学念书。”
“女子被当做玩物,货品之事比比皆是,是权柄的牺牲品,是谋求利益的利用,是无法为自己抉择的玩偶。”陆书瑾说:“朝堂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天下能人,若是女子自小接受那些教育,未必低男人一等。”
秦兰兰擡了下手,身边的婢女便去关上了门,房中静下来。
秦兰兰沉声道:“你想为天下女子立命,开创女子能够入朝的新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陆某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陆书瑾垂下眼眸,轻声道:“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为女子争一席之地罢了。”
秦兰兰没有接话,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陆书瑾也耐心等着。
不知两人对坐了多久,秦兰兰才慢慢地开口道:“当年我尚年少,读书多年而不得考取功名,满腔才学得无所用,便动了为天下女子请命的心思,办了私塾。”
“但此事遭到了朝中大臣们强烈反对,弹劾我父亲的奏折数不胜数,但由于是私塾,皇上也并未干涉。”秦兰兰声音平缓道:“只是此举终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太多人,导致我的夫远死边疆,而我也因此瞎了一双眼,最后为了不让父亲受我的牵连,我只得放弃了私塾,回到云城。”
“蜉蝣岂能撼动大树,有些事情咬咬牙挺一挺也能为之,而有些事情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功。”秦兰兰擡手摸了一下蒙着黑布的眼角,声音充满怅然,“我就是如此,为当年的冲动付出了代价,后半辈子再也不见光明。”
陆书瑾感受到一股无比庞大的力量压上了她的脊梁,让她差点整个人都垮下去。
秦兰兰是内阁大学士之女,学富五车,高门出身,只是办了个女子私塾竟就落得如此下场。
而家世背景那些东西陆书瑾全都没有,她想开办女子书院简直难于登天,面对的危险也非同小可。
秦兰兰问道:“听了我的遭遇,你不害怕吗?”
于是陆书瑾如实点头,“害怕的。”
但她又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日后我面对危险时,是否还能坚持现在的想法,更不知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或许我做不成任何事,或许我会在某一日害怕退缩,可此刻的我仍觉得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想做的事情非一日能x成,此志也非突然涌现,纵然我无法预测将来之事,至少当下我坚定且愿意为此努力。”陆书瑾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杯子上,在滚烫的茶水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看到自己那双无比漆黑的眼眸。
她是个出生再平凡不过的人,只不过多读了几卷书,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宏图大志,更不敢认为自己学识渊博,远胜常人。
但正如萧矜所言,尘世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攀登大山,陆书瑾是千千万万攀登者之一,沧海一粟。
平凡却不想平庸。
秦兰兰轻笑了一声,温柔地鼓励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歌趁年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若风华正茂之时都束手束脚畏畏缩缩,日后岂能成就大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新帝登基之时,上奏此法。旧律当废,新律当出,若是你有那个能耐,就将一纸诉求上奏新帝,皇权才是最高权力,如若你能得到皇权支持,此事就成功了大半。”
“新帝……”陆书瑾喃喃道。
“很快了。”秦兰兰压低声音,缓声道:“你是萧矜的人,应当多少也能听到消息,年末至此,京城那边渐起动乱,用不了多久皇权就会易主。最好的办法就是借萧家为梯,但难题就在于你能否说服萧大将军。”
陆书瑾从前只觉得自己的这个愿望难以实现,现如今被秦兰兰一步步拆分了细说,才明白此事非一个“难”字能够概括。
她从秦兰兰那里离开之后,心底涌出满满的无力感,耷拉着眉眼,全然没有看风景的兴致。
回去之后就看到蒋宿仍拉着梁春堰说话,陆书瑾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蒋宿在问他是驴跑得快还是骡子跑得快。
午膳只有五个人吃,叶家俩兄妹加上梁春堰蒋宿,还有陆书瑾。
临近夜幕时,天空落下一声响雷。
天阴得很快,像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袭来的前兆,滚滚黑云像是压在头顶上,雷声由远及近,恍若野兽的低吼。
天色黯淡无光,房内点起了灯,陆书瑾推开窗子,寒风就一股脑地涌进来,径直拍在脸上,她赶忙又将窗子关上。
要下雨了。
雷声不断,但雨却一直没落,直到夜色浓重,窗子屋顶才传来雨滴的声音,在短短几个瞬息间就密集起来,雨声直往耳朵里钻。
萧矜回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差不多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面容往下淌,他把糊在脸上的发丝往后撩,就见蒋宿坐在檐下看雨。
“萧哥!”蒋宿高兴地喊:“你回来了?”
萧矜应了一声,顺嘴问道:“梁春堰呢?”
蒋宿忍不住咧着嘴笑,指了指门内,“在房里呢,莫担心,我看得紧。”
萧矜想先去跟陆书瑾说两句话,但身上湿透,寒风再一吹,铁打的身子也是扛不住的,他就道:“我去后面汤泉泡会儿,你给我送一壶酒进来。”
“好嘞。”蒋宿应道。
萧矜朝陆书瑾的窗子看了一眼,擡步往后面汤泉室里去。
蒋宿去找下人拿了酒和杯子,刚出膳房,就看见梁春堰从屋中出来了,正撑着伞像是要外出的样子。
正巧陆书瑾也开了门,正伸着脖子往外张望,也不知道是在看谁。
蒋宿赶忙过去,将酒壶往她手中一塞,说道:“萧哥在后面泡汤泉,你将酒送给他。”
然后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得跟着梁春堰。”
陆书瑾还来不及说什么,蒋宿就风风火火地离开,挤去了梁春堰的伞下。
她低头看了看酒壶,扭头去房中寻了一圈,没看到有伞,便冒着雨往后院处去。
为了少淋些雨,陆书瑾捧着酒壶一路小跑,幸而汤泉室离得并不远,跑了一小段路就到了门口,推开了门挤身进去。
进去之后就看到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灯,并不明亮,映在地上灰蒙蒙的。
再往前还是一道门,这扇门小一些,只能容两人并肩,里面则是厚重的棉帘,掀开进去,一股湿热的雾气就扑面而来。
汤泉是天然的,冒出的腾腾热气将整个室内烘得极其温暖,很快就将陆书瑾身上的寒意驱逐。四方的墙壁上挂着的灯也因为这雾气而显得朦胧昏暗,地上是白玉石所铺的地砖,倒映着光,看起来十分光滑。
她在雾气中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方形的大池子,池边靠着一个人,长发束起来卷落在岸上,露出半个白皙的脊背。
“萧矜。”她喊了一声,但没人应。
这池子只有一人,除了萧矜没有旁人,但不知为何,他不应声。
“萧矜。”陆书瑾又喊了一声,将酒壶放在地上,说道:“你要的酒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来拿,我就先走了。”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见萧矜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掀了帘子出去。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疑惑为何萧矜不理睬她,这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陆书瑾皱着眉苦恼地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想到萧矜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泡在汤泉里晕过去了?
若是如此,他在晕的过程中不慎滑落汤泉中该怎么办?
陆书瑾心里惶惶不安,赶忙又转身进去,就见萧矜仍背对着门坐,一动不动。
她顾及不了那么多,弯腰将酒壶杯子又捡起来,小心地往萧矜那边走去。
走得近了,就能清晰地看到萧矜的肩胛和臂膀,长发随意地铺在地上,热气熏得他皮肤比平日里要白许多。
“萧矜。”陆书瑾缓步靠近,试探着喊他。
萧矜还是没有反应。
她将酒摆在岸边,蹲下来去推他的肩膀,刚用力,萧矜就整个人一滑,溜进了汤池之中。
这下可把陆书瑾吓了个魂飞魄散,鞋子都没脱,整个人就扑下了汤泉,还没来得及探进池子里摸索他,却见他突然从池中站了起来,水声哗啦啦作响,从他的面上洗涮而下。
萧矜呛了两口水,一边将水从面上拂去,一边咳得肺都快出来,转头一看陆书瑾竟然站在他面前。
陆书瑾表情着急,身上的衣袍还好好地穿着,站着时汤泉水面没及她的腰腹之处,瞪着一双眼睛看她。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在这里?是你把我推进水里的?”
陆书瑾停顿了片刻,才说:“我方才一直喊你没见你有反应,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过来想晃下你肩膀,刚一推你就自己滑进池中……”
她说着说着,没控制住眼睛,往下一落,从他精瘦的胸膛一滑,就看到水面落在萧矜的腰际。
是穿了裤子的。
她赶忙撇开视线,不再去看。
“我方才睡着了。”萧矜简短地解释。
陆书瑾的眼神跟带了钩子似的,只往他身上一落,他的身体立即就被点燃了,看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燃起火。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再加上面前又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身体被温暖的汤泉一泡,整个人就好像烧起来似的。
陆书瑾满含羞意的闪躲,更让他躁动不安。
他咬了咬牙,努力按下了蓬发而出的欲,又坐回池中的玉石阶上,说道:“既然酒送来了,你快些回去吧,尽快将衣裳换了,免得染上风寒。”
陆书瑾僵了一下,“哦、哦。”
她擡步往岸上走,心中远不如面上看起来平静。
虽说她不会留下泡汤泉,但他想不明白萧矜到底是为什么,能够邀约梁春堰泡汤泉,却没能开口挽留她一句呢?
难道在他眼里,他和自己的关系还比不得梁春堰?
他真的是因为喜欢男子,而对梁春堰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陆书瑾心乱如麻,手扒着岸边往上爬,却因为身上厚重的棉衣吸满了水,变得无比沉重,已经成了她完全撼不动的力量。
那纤瘦的胳膊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上岸,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双臂猛地一撑,总算将自己从汤泉里拨出,刚想擡腿往上爬,手却一滑整个人又跌落进了汤泉之中。
温暖的泉水顿时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往她的耳鼻里钻,陆书瑾吓了一跳本能地吸了一口,立即就抽干了肺里的气,窒息感铺天盖地。
但是很快地,她的腰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住,将她拽出了水面。
陆书瑾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染上通红的颜色。
萧矜有些心疼,将她迎面抱坐在自己曲起的腿上,拍着她的后背道:“怎么让你上岸,你还往泉水里钻呢?”
陆书瑾咳了一阵,稍稍有些恢复呼吸,一擡头就看到萧矜的脸近在咫尺。
她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咳得眼圈发红,头发也湿透乖顺地黏在她的脸上,衬得小脸极为白嫩漂亮,神色之中带着些许委屈。
萧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喉头一滑。
“太重了,我爬不上去。”
陆书瑾说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萧矜的腿上,两只脚顶在他坐的玉石阶旁,萧矜的手还圈着她腰的两x侧,一直没松手。
距离如此近,姿势又暧昧,陆书瑾心脏狂跳不止,伸手推着他的肩头,开始挣扎,“让我下去。”
“别动。”萧矜在她的腰上稍微用了些力,将她抱住,说道:“别走了,一起泡汤泉吧。”
陆书瑾被怎么一搂,身子又往前滑了滑,与萧矜的距离实在是过于近,她忍不住将身子往后仰,“你……”
但是对上萧矜的眸,陆书瑾整个就愣住,话没能说出来。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下,也能看出眸色稍浅,里头翻涌着完全没有掩饰的,浓郁到呼之欲出的□□。
他紧紧盯着陆书瑾,仿佛是令人无法拒绝的蛊惑,所泄出的情愫将她完全裹住,再移不开视线。
越是对望,心里的情绪就越是膨胀,难以克制地疯狂生长,将陆书瑾的所有理智焚烧。
萧矜的头俯过来,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视线从她的眼睛落到她的唇上。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陆书瑾咽了口水,心脏的疯狂跳动让她不知所措,眼底泛起慌乱。
但她的手就搭在萧矜的双肩上,一旦有任何抗拒的意图,是完全可以将萧矜推开的,不用多大的力气,只要萧矜感受到她的不愿,自己就退开了。
可陆书瑾只是用那双藏着怯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简直就是让萧矜忍受不了的勾引。
他越靠越近,呼出的气息喷在陆书瑾的脸上,与她的急促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灼热的温度在两人之间翻腾,将暧昧炙烤成了雾气,把两人淹没其中。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陆书瑾唇的那一刹那,陆书瑾的头微微一偏,幅度不大,本来是躲不开的,但萧矜却因此停住了。
然后他往后退,抽离了暧昧,靠回池壁上。
萧矜把视线落在旁边的池面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把你送上去。”
他说着就要动身,陆书瑾却在他的肩上按了一下,声音不大,似乎还带着方才未褪去的羞赧,“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萧矜就坐着不动了,重新看向她,“要问什么?”
“你……”陆书瑾斟酌半晌,终是开口,“传闻说你喜欢男子,是真的吗?”
萧矜先是一愣,继而眼中攀上笑意,说道:“谁知道呢,你猜猜?”
“你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吗,为何还要我猜?”陆书瑾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回答。
“还真说不好。”萧矜道。
陆书瑾自己都没察觉她搭在萧矜肩上的手用了些力,说:“你当真喜欢梁春堰?”
“什么?”萧矜听完当即就笑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蒋宿、蒋宿说……”陆书瑾一咬牙,直接将心里的困惑说出来,“你若是不喜欢他,为何你让蒋宿去照看他?为何你们夜间会私会?为何你要邀约他泡汤泉?你们……你们何时这么亲密了?”
萧矜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甚至没有生气,只剩下了笑。
“所以你和蒋宿就认为我喜欢梁春堰?”
萧矜说完这句话,都恨不得一头扎进池子里把嘴来来回回洗个几遍。
说这话,嘴都嫌脏。
陆书瑾盯着他看,“你只需说那传言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你说我便信。”
萧矜认真想了想,说:“不知道。”
陆书瑾一下就皱起眉毛,“这是什么回答?”
萧矜笑着问她,“若是我说是,你当如何。”
“劝你迷途知返!”陆书瑾立即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这对我来说,还真是难以说出口的事。”萧矜语速轻慢,倒是没见丝毫为难的神色,只是问她,“但是咱们应该对彼此都坦诚相待,是不是?”
陆书瑾太想知道答案,没留意这话中的圈套,直接点头。
萧矜笑容加深,侧身捞过酒壶,倒上半杯递到陆书瑾面前,“那你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实心话。”
酒香直冲鼻子而来,陆书瑾低眸看了一眼,见这杯子并不大,且才倒了一般,跟一口口水差不多,心一横闭着眼睛就咽下去了。
她接过杯子,都没什么犹豫,仰头喝进嘴里。
萧矜将她细嫩光滑的脖子收入眼中,虽然只有短暂地一瞬,也足以让他心中波澜不止。
酒方一入口,辛辣刺激的味道就直冲鼻腔,辣得舌头一阵麻,她的双眉紧紧拧起,这一口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难受地看着萧矜。
“不好喝?”萧矜问。
陆书瑾点头。
刚点两下,萧矜圈在她腰后的手就猛地用力,他俯身过来,头往下压,用陆书瑾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含住了她的唇。
长舌刺入唇瓣,撬开贝齿,被含在口中那口冰凉的酒也染了温度,被萧矜一下就搅得乱七八糟。顺着她的牙齿舌尖在口腔中到处流窜。
陆书瑾仰头承受着,身体下意识就往后仰,萧矜的手往上,揽住了她的背,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搂,用不容置喙的力道不准她退缩。
萧矜的掠夺并不粗暴,但也完全不是温柔,舌尖肆意作恶,在她的口腔中一寸寸搜寻着散落的酒液,与她惊得乱动的温软缠在一起,勾缠不休。
口中的口水越来越多,陆书瑾被迫吞咽了好几口,连带着酒也下了肚,口鼻里全是萧矜的气息。
她本能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着,心跳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与萧矜的呼吸声和她短促的喘息混合在一起。
她不觉得惊慌也不觉得害怕,只有身体被一股名唤情动的火点燃,满足充盈着内心,让她悸动不止。
直到她舌根发酸,实在是难受了,才唔唔两声,动手捶了下萧矜的肩膀。
萧矜慢慢将她放开,还恋恋不舍地在她唇角舔舐两下,毕竟这一口实在是馋得太久了。
陆书瑾的眼睛满是晶莹,亮得惊人,她盯着萧矜,抿了抿被揉红的唇,没有说话。
“我只喜欢你。”萧矜如约回答问题,“你是男子我就喜欢男子,你是女子我就喜欢女子,就这么简单。”
陆书瑾的耳根已经红透了,她无从招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看着萧矜一动不动。
萧矜擡手,指腹在她漂亮的眼睛上摸了一下,手上的水珠就顺着她的眼睫毛落下来,他平复些许呼吸,又说:“同理,你也该对我坦诚才是,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陆书瑾难掩羞怯,呼吸长久都无法平静,一直无意识地舔着唇瓣,露出方才被过分欺负的舌尖,良久才道:“你知道我是男子……”
然后又不说话了。
萧矜握住她的左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摸,圈住她纤细的皓腕,低低道:“我只知道你心悦我。”
陆书瑾像是被烫到手腕,左手就下意识挣扎着往后躲。萧矜不让她躲,凑过去用鼻尖轻蹭她的鼻尖,有一种温柔的抚慰,“你快说,是不是?”
陆书瑾平日里藏情绪还是很厉害的,她总是不动声色,一敛眸,就能将心中所想藏个干净。
若不是那日陆书瑾喝醉,萧矜是根本没机会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绳的,更无法窥探到她的心意。
那一截原本是在萧矜玉佩上所用的长缨,却被陆书瑾缠在了手腕上,其中蕴含的情意萧矜看一眼就能知晓个清楚。
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陆书瑾对他动心,所以才将他留下的长缨缠在了手腕上。
她向来如此,喜欢的上上签也挂在脖子上。
尽管她摘了长缨,也完全掩饰不住这份喜欢,因为萧矜已经察觉到了。
陆书瑾垂着长睫,盖住了眼眸,偏着头不应声。
萧矜低沉着声音催促,“嗯?”
良久的沉默后,陆书瑾才开口,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
这份她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心意,被萧矜发现了,陆书瑾无法抵赖。
她也终于能够想明白,之前与萧矜发生争执时的疏远和冷漠为何会让她情绪低落那么长时间,又为何会那么在意萧矜与梁春堰之间的关系,更明白萧矜向她靠近她就开心,萧矜对她冷漠她就失落。
全是源于心中那不知何处滋生的情爱,让她体会到了从不曾感受过的滋味,让她的情绪总是压理智一头,让她方寸大乱。
萧矜听到了这一个字,顿时卸下了所有克制,再次吻住她的唇,将她往怀里拥,去肆意品尝她嘴里那股烈酒过后的回甘。
陆书瑾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顺,闭着眼与他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仿佛融化在温暖的池子中。
萧矜一边掠夺不休,一边将她的搁在肩上的手往后拉,让她双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与他更贴近一些。
陆书瑾的心被胀满,抽丝剥茧酸涩褪去,只剩下了甜蜜。
她不知道这份情生于何时。或许从萧矜对她事无巨细地照顾,盯着她老老实实吃饭开始;或许是从她心情低落时,听到他轻声细语的安慰和鼓励开始;或许是从x她面临着危险时,他犯险来救开始,或许在更早之前。
陆书瑾回想起那日的初见。
她一直都清楚,当日被包子砸了后脑勺转头时,让她眼前一亮的并非朝阳,而是那个站在夏风之中,神色张扬的俊俏少年郎。
萧矜情难自控,抱着她亲了许久,在她哼哼的声音下才松开。
“那你说,我是喜欢男子,还是喜欢女子呢?”萧矜低哑着声音问她。
陆书瑾将他抱住,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脸贴上他滚烫的侧颈,小声说:“女子。”
“嗯?说什么?”萧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像是从胸腔传来,闷闷的,含着春水般的柔和。
“萧矜,我是女子。”陆书瑾说。
萧矜捏了一下她的腰,笑说:“小骗子,你终于肯对我说实话了。”
陆书瑾见他这个反应,擡头看他,“你果然已经知道,我就怀疑你这段时间有些不对劲来着……什么时候?”
萧矜的笑又变得有些心虚,说:“我怎么不对劲儿了?”
“就是在年后,你突然来找我那次,你就有些不一样,就是那日知道的?”陆书瑾嘴一撇,有些委屈,“你知道却不说,故意瞒着我,看我的笑话么?”
萧矜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你不也一直瞒着我?你知道你把我骗得多苦吗?”
陆书瑾被他捏着脸,继续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那闹事的大表姐,被我提去问话了。”萧矜道:“也着实是太巧了,不然我还要一直被你蒙骗。她一直打听你的消息,我就注意到了她,她一见我就害怕得全盘托出,说你像她主母婚前逃走的外甥女,名叫陆瑾,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多问了几句,问出她家住之地,再让人前去探查,就查出来了。”
陆书瑾叹气,“果然是她。”
她先前只有隐隐的猜测,料想萧矜若是能得知她的女儿身,那必然是因为那个大表姐,但一切太过巧合,萧矜也完全没有提及她身世,陆书瑾就一度觉得没这个可能,便没有深想。
萧矜轻哼一声,不想与她聊太多,低着头含糊道:“再亲一口。”
陆书瑾乖顺地擡头,抱着他的脖子与他亲在一起,□□的驱使下,一切亲昵都是顺理成章。
但这次亲了也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尖锐刺耳的铃声和浑厚的钟声,萧矜立即松开她,扭头朝着外面的方向望去,屏息静听。
钟声再次传来,萧矜眉头一皱,将陆书瑾从他的腿上抱下去,“可能出事了。”
陆书瑾心中一紧,“怎么了?”
“这是风亭山庄的警钟。”萧矜起身上了岸,捡起扔在地上的衣袍往身上披,快速地穿好,低头对她说:“你先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裳来。”
陆书瑾点头,惶惶不安地目送他快步出去。
萧矜草草披上湿透的衣袍出门,被寒风一灌,整个人都清醒许多。
大雨仍在下,他大步去了前院,发现院中竟是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点,也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钟声和尖锐的铃声一直在响,有的在近处,有的在远处,乱成一团,令人心惊不已。
枫林院的门亮起一盏光,随后季朔廷一手提灯一手撑伞,从外面走进来。
萧矜快步过去,雨水将他的脸不断冲刷,洗不去眉间的凝重,“发生什么事了?”
季朔廷沉声道:
“秦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