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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疏狂 > 第28章 出走(1)

    从沈水中捞起李舒的是栾秋。

    栾秋赶到江边时,正好看见李舒把卓不烦从悬崖下抛上来。他接下卓不烦回头再去找李舒,然而江水湍湍,李舒已经不见踪影。

    毫无犹豫,栾秋跳了下来。

    李舒侧腹那道伤口,因为在水里泡了一阵,隐隐发白,疼得他不住颤抖。

    栾秋很轻地把他放在干燥的地面上。

    掠过江面,避雨之处只有山上的这个洞口。人力难以与自然之力相抗,为了从太过湍急的江水里救出李舒,栾秋费尽了力气,他顾不上身上的擦伤与撞伤,抱着李舒进入山洞。

    雨声、江水滔滔滚动之声在洞中震荡回响,栾秋说的什么话,李舒都全然听不见。

    被放到地面他才醒来,仍抓着栾秋湿透的头发不放。黑色发丝沾了雨水和江水,比寻常多出几分重量,李舒不知道如何放手。他涣散的目光落在栾秋脸上,很久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栾秋低头看他:“哪里疼?”

    李舒只能靠他的嘴唇来识别他的话。

    默默运起“明王镜”,李舒诧异地发现,曲青君“神光诀”只给他丹田带来隐约的撕裂般的痛楚,而且这痛楚正随着“明王镜”的流转,仿佛汇入李舒丹田一般,逐渐消失了踪影。

    “你受了内伤。”栾秋说,“我给你渡了真气,现在可好些了?”

    他非常温柔,温柔得让李舒竟悚然地害怕。

    见李舒不回答,栾秋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儿热。”他像询问,像自言自语,“伤口很薄,但有点儿深。是什么武器?我一时竟看不出来。”

    李舒的手始终不松开,仿佛栾秋的头发是救命稻草。栾秋解开他衣服看他侧腹伤口,像对待孩子一样抚摸他的脑袋,俯身时像是低语:“痛不痛?”

    李舒胸口有剧烈骚动,他想说话,但现在还不能够准确表达。栾秋对他的态度让他想起义父,他依恋这种温柔,甚至希望栾秋抱一抱自己,但他又恐惧享受了这温柔之后自己的命运。

    因听不清他说话,栾秋干脆低头吻了吻他额头。“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可能是错觉。栾秋似乎听见耳边有李舒的呜咽。但这人会因为受伤而哭么?他惊讶地擡头,发现李舒再度闭目昏了过去。

    这一梦特别长。

    李舒身体时冷时热,从酷热的金羌沙漠到冰凉的沈水,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有时候他迷迷糊糊恢复了一点儿神智,仿佛看到栾秋钻入江水朝沉落的他游过来。他朝栾秋伸手,拼了命地伸长手,求生意志让他死死勾住栾秋手指,甚至要把栾秋也拉入冰冷的深渊。

    栾秋像抓起一尾鱼一样把他捞在怀中,把口中的气通过吻,交给挣扎的李舒。

    睁眼时已经是黑夜,山洞里烧着一小堆火。他才醒,身边的栾秋已经发现。

    “有人做噩梦,边哭边拉着我。”栾秋说,“头发都要被你扯掉了。”

    李舒连忙看自己的手,手中空空。他哼地一笑:“我怎么可能哭。”

    况且那也不是什么噩梦。李舒心想,有坏有好。他不自觉地盯上栾秋嘴唇,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水里吻过自己。

    丹田之中的裂痛已经消失了。李舒从不知道“明王镜”还能跟别的内劲混合,而且是苦炼门死对头浩意山庄的“神光诀”。他隐隐地察觉这里头有很大的秘密,但一时间找不到人讨论和解释。

    栾秋摸他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去。

    收手时看见李舒怔怔盯着自己,栾秋低头笑道:“被我感动了?”

    李舒只觉得今日的栾秋和往日不太一样,活泼得像是喝醉了。他怀疑这是白欢喜让商歌易容的,伸手在栾秋的脸上摸索。

    “怎么了?”栾秋茫然。

    李舒连忙胡扯:“你真好,我更喜欢你了。”

    栾秋有亮星般的眼睛。他笑了,几分无奈,几分喟叹:“我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

    李舒一怔:“是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对栾秋一片真心,绝无半分虚伪,他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朝栾秋滚去。才转了一圈就不敢动弹了。

    腰上的伤口,崩出了血。

    山洞就在江州城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湍湍的沈水。

    沈水水位高涨,四郎镇被淹没大半,普通的河流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大江。即便是栾秋,若是带着一个人,尽全力提起真气也无法不落地地跨过这条江。

    栾秋去寻找食物,李舒偶尔会爬到洞口观察周围。趴在洞口,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已经是暴雨的第三天,石头山比泥山牢固一些,但李舒也总是觉得,隐隐约约能听见石头们在雨水的作用下相互摩擦的声音。

    外头水雾茫茫,天地一色。栾秋拎着兔子钻进洞里,一眼看见白花花的李舒蛇一样趴着。

    “别乱动。”他看了看李舒的伤口,果然又渗出血来。

    栾秋把他扶起,小心让他靠山壁坐下。李舒吃着栾秋摘回来的果子,满脸嫌弃:“不甜,不好吃。”

    栾秋脾气极好:“这个好吃。”他拎起兔子晃晃。

    李舒看他用神光诀生火,忽然问:“你这内功第几重?”

    栾秋:“……你怎么知道神光诀分这些?”

    李舒:“江湖上内功心法不都这样分吗?三重六重九重,数字越大越厉害。我来日定要创立一个浩意神功,共九九八十一层,练到顶峰,便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面色苍白,神情不变地胡说。

    栾秋:“我第八重。”

    他昨日捡的柴禾很潮湿,点燃起来就是浓浓的烟,熏得两人灰头土脸。今日先把柴禾烘干,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了。

    大拇指和中指仿佛打响指一般在柴禾上一撚,柴禾便冒烟了。

    “……你们这内功还能打火,真是不错。”李舒说,“我也想学。就把这叫做‘火焰熊熊’,浩意神功第三十七层。”

    他尽力装出好学表情,以免引起栾秋怀疑。

    栾秋仍是好脾气:“好,我教你。”

    这绝不是李舒的错觉。在这山洞里头,栾秋不那么严格和不近人情了。

    “你不回浩意山庄吗?”李舒吃着烤熟了但没有滋味的兔肉,忍着腥味咽下肚子,“这雨这么麻烦,四郎镇又有那么多人住进浩意山庄,你不担心?”

    “我不能丢下你。”栾秋说。

    曲青君在李舒身上留的那伤口十分麻烦,虽然薄,但很不容易愈合。李舒但凡翻身、移动,立刻扯破好不容易闭紧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不得不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怀疑自己的爱剑被曲青君涂了正道人士专用的邪门怪毒。

    四郎镇的人分散到四郎峰周围的各个武林帮派之中,住不下的由官兵护送转移江州城。浩意山庄房间很多,地方又大,唯一值得担心的只有吃喝用度。

    “于笙和曲洱都不是小孩子,又有其他帮派的人帮忙处理事务,不会有事。”见他神情古怪,栾秋又说,“我如果走了,只怕你立刻就会死在这里。”

    “……那倒不至于。”李舒小口啃着兔肉。

    “什么武器伤的你?”栾秋又问这个问题,“你去找不烦,有人攻击你?”

    李舒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栾秋真相。

    借口可以随时找到,“曲青君对浩意山庄不满,所以袭击了我”,听上去也有那么点儿道理。

    可李舒知道栾秋不会相信。

    他再憎恶曲青君,曲青君也和他是同一类人。江湖正道不会随意出手伤人,何况李舒是浩意山庄的客人,她又知道栾秋重视,而她自己更是云门馆馆主,赫赫有名的女侠。

    必须有更重要、更必须的理由,曲青君下狠手攻击他,才是成立的。

    “你救我的时候没看见其他人?”

    “没有。”栾秋说,“只顾着去救你了。”

    他很平静地说,用枝条在火堆里拨动。

    半天没听见李舒吭声,回头看时,李舒正咬着穿肉的细枝子,古怪地盯着他发呆。栾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李舒耳朵和鼻尖都微红。

    “……看什么看什么?”李舒举着枝子当剑,色厉内荏地吼。

    栾秋:“……”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能让李舒害羞的话,两人各自纳闷。

    兔肉让伤口加快愈合,第三日被惊雷吵醒时,李舒发现伤口结痂了。

    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挪走到洞口。湿润的空气和雨水飘进来,落在光裸的皮肤上。他先是冷得颤了一下,随后大口呼吸。

    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电光照亮昏暗天空和江面。此时应该是清早,四野沉沉,却像是深夜。

    栾秋兜了满怀的李子滑入洞口,顺带把站在洞口前的李舒揽进深处。

    “我伤好了。”李舒很高兴地跟他展示。

    洞里一直燃着火,栾秋低头察看伤口,手指轻轻擦过。李舒又觉得有悚然之感从仍旧敏感脆弱的伤处发散,他下意识地缩身躲避。

    栾秋收了手指:“再呆两天。”

    “我懂了!”李舒笑道,“你这是离家出走啊,二师兄。”

    “不好吗?”栾秋扔给他几个李子,“正好带上你,一路上给我说笑话。”

    李子刚刚成熟,还带酸涩。李舒吃得满脸生皱:“你不回去,山庄怎么办?”

    栾秋不回答。他脱下外衣在火堆旁烘干,火光中肌肉结实,肩膀宽阔。

    “于笙他们肯定急坏了。”李舒说,“麻烦的二师兄和世上最好的李舒都不见了,这俩人莫非趁机跳沈水殉情?原来这几日连降大雨,是老天爷怜悯一双有情人不得善终,哎呀,哎呀哎呀……”

    他一通乱说乱想,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他知道栾秋喜欢听他胡说,笑完了正色道:“栾秋,大业为重,可不能放纵自己。”

    “什么大业?”栾秋终于搭话。

    “降妖除魔,匡扶正义。”李舒懒洋洋斜靠在山壁上,揪着石头缝里的青苔,“率领武林正道,把苦炼门恶徒杀个一干二净。”

    栾秋又不吱声了。李舒只感到古怪:这几日只要李舒提及浩意山庄,或者言语中暗暗催促栾秋回去,栾秋就会沉默,不想深聊这事情似的。

    李舒只好转换话题:“害了你师父的那柄枪,还有扇子‘星流’,真的都在山庄里吗?”

    栾秋看他:“我发现你对这两样东西特别有兴趣。”

    李舒:“江湖上谁不感兴趣?这可是魔教到咱们大瑀兴风作浪干坏事的证据。”

    栾秋仔仔细细地看他:“不,你跟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

    李舒:“……”

    把手里两个李子搓得光滑,李舒调整好情绪,开口就是很低沉失落的一句:“因为我太没用了。”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李舒:“我原本以为当镖师、找我的挚友,这就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才晓得,为天下苍生清恶毒、护清明,才是侠之大者。”

    栾秋点点头:“还有别的说法吗?”

    李舒:“……简单来说,我也想行侠仗义。”

    “你已经行侠仗义了。”栾秋拨动火堆,篝火又热烈了几分。

    李舒连忙回忆自己和栾秋相识以来的种种,实在想不出具体事情,凑到栾秋身边:“我做过什么?”

    “你救了不烦。”栾秋接过他吃不完的李子,那果实已经被李舒捂得温热。

    李舒怔了:“这也算?”他想了想,“那当初我到四郎镇教训那几个掘墓开棺、还打算杀人配婚的混帐,不算么?”

    栾秋解释:当日他顶着栾秋和浩意山庄名头,实则是为了自己泄愤,那行为称不上什么行侠仗义。

    “你救不烦,仅仅因为不烦遇到危险,你没有任何私心。即便救他这件事会让你陷入危险,你也仍去做。”栾秋说,“这就是行侠仗义了,李舒少侠。”

    李舒听得一愣一愣的:“也太简单了,不够轰烈。”

    他靠得那么近,火光在他那双总是过分灵活狡猾的眼睛里缩成小小一束。

    栾秋忍不住抚摸他瘦了一圈的脸庞:“简单不一定就容易。要为他人舍生很难。多谢你,李舒。”

    李舒胸口像被拳头砸了一记,先是痛,又似被栾秋的手抚慰了,痛楚变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和激动。

    栾秋向他道谢。栾秋居然说了“多谢”。

    这是苦炼门人不可能听到的话。

    正如白欢喜所说,李舒要勾引栾秋,要让栾秋跌入他笨手笨脚搭建的温柔一梦,再戳破梦境,让正道人士又惊又惭,又羞又怒。这种想象曾经带给他无穷的快乐——但他没想过要从栾秋这里得到感激。

    这出乎他意料的东西,超出了李舒能想象的所有。他那颗在苦炼门里浸透了坏水的心,首先想的是:真是傻子。

    随后更多情绪从他心底深处冒出来,就像山下那条汹涌的沈水,瞬间就淹没了他。

    他跨到栾秋身上,低头找栾秋的嘴唇,

    李舒的亲吻生疏又鲁莽,会把人咬疼。他捏着李舒嘴巴让他张口,舌头毫无章法地打起架来。

    李子失去了李舒手掌赋予的温度,恢复了植物的凉。

    它从李舒背后缓缓下滑,滑过背脊的沟壑像经过一道渗水的、长满青草的山坡。栾秋的手指控制着它,李舒谨慎又饱满地接受这种奇特的感受,被果子挑引出来的酸瘴逗笑。

    “嗯?”鼻尖在李舒颈脖上蹭,栾秋不理解他的笑。

    “好像另一条舌头……”李舒小声说,

    沉默一瞬,栾秋低低地笑起来,李子回到了李舒胸前。

    温凉的果子足够鲜艳,一半绿一半红,在皮肤上滚动,被撚烂的绿叶子,或是一团指间滚动的血。它移动到哪皇,哪皇就让李舒提心吊胆。

    李舒低头看那灵活得过分的小小果实,忍不住提醒,“弄脏了,就不能吃了。”

    小杲子在栾秋手中悬停。

    “我吃。”栾秋啄吻他的下巴,“不可浪费食物。”

    李舒恼他根本不噎,那是一捧李子星最成熟的一个,汁液丰富,他舍不得吃才留给栾秋。

    并不是让栾秋用它来戏弄自己的。

    他拉着栾秋的手,让他松开手中果实,小果子滚到火堆边上,映着水光。

    “别乱动了,好好躺着。”栾秋却只是把他抱在怀中,警告一般,“若是你腰上伤口又裂开,你还得多受几天苦。”

    “你不愿意吗?”李舒缠着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伤,裂了正好,你继续照顾我,还可以继续和我离家出走。”

    他并非任性之人,也不常说任性之话。这一句随口吐露,却让李舒后知后觉地警醒:栾秋动摇了。他手臂力气渐重,把李舒困囿在自己的牢笼中。

    影子聚合、纠缠又分散,混乱热烈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