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的脚步毫不迟疑,和他的狗一同走下楼梯,穿过门厅,大门开了又关上。云娜站在现代化的浴室里,倾听着一片宁静。这真是奇特的一刻,几分钟前还充满说话声的屋子.现在整个静悄悄的。
她听着,等着他敲打她的前门。他会回来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因为重新考虑对他有好处,也因为他错了。
然而,当持续的沉默表明他打算继续错下去的时候,浓浓的失望连她都有些吃惊。
“小姐?”
她吓了一跳,是弥顿。“嗯?”
“要我清理浴室吗?您还需要什么吗?”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他的意思。“噢,不。”她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对,请你清理一下,可是我不需要你了,在喝茶之前都不需要。”她总是在睡前喝一杯菊茶。
她离开了房间,心想,就这样了。
真可惜,她安慰自己。崔先生在许多方面都很完美,她很少听到一个人的说话方式像他这样特别。以他的警觉性和模仿能力,应该会是个好学生。一个很特别的研究。唉。
她下楼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沮丧。
她继续她的工作,整栋屋子平静而井然有序。她一整个下午都在工作:一开始是个口齿不清的律师女儿,然后是想要说得一口漂亮英语的匈牙利女伯爵,接着是一个有德文郡乡下口音的乡绅女儿。最后一个女孩儿走了,云娜开始用晚餐。这顿晚餐准时、高雅而美味,这都得感谢学过法国烹饪的厨师。
那天很晚的时候,她身穿法兰绒睡衣在黑暗中行走,寻找钥匙想替父亲的老钟上发条。这时,她听见了楼梯下的门传来轻轻的敲啄声,然后有人在厨房门口说话。
她来到楼梯顶端确定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没错,正是崔明克低沉的嗓音。听到他省去H音,把不是说成不系,乱七八糟的双母音,以及没有高低起伏的母音,真是教人感到愉快。
“我决定了,”他说。“这其实也不是——”不系。“这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听到崔先生的话,云娜的笑意更深了。“你要帮偶——你说泥叫什么名字?”
弥顿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半晌才终于说道:“噢,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係地。”
“我叫弥顿,先生。”
“弥顿,就照小姐说的,我愿意洗澡和刮胡子。”
云娜觉得精神一振。听到弥顿让崔先生进屋时,趿着拖鞋的她从楼梯上跳起来。但是听见接下来的对话时,她像路灯般动也不动。“她真的很聪明,不是吗?”
“是的,先生。”
“我不应该胡说八道,洗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承认他错了,真是一场动人的对话。
他柔声地继续说下去。“瞧,我有时候真是个猪脑袋。”他大笑,一种低沉而浑厚的颤动,就像游行中隆隆的鼓声,让她的胸中一震。“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对,可是她对绅士的了解应该比我多吧,我想。”
“是啊,先生。”她相信弥顿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是一位淑女,先生。”
“我也这么想。你会帮偶吗?”
“会的,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云娜转身,飘上通往卧室的主楼梯。要是他连胡子都剃掉了,她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很讲理。
明天早上,她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想像着吃早餐的时候向他道早安(他的脸已经刮干净了),若无其事地邀他到工作室去——等你吃完早餐,到走廊右手边最后那扇门找我。
她躺在床上,可是一点也睡不着。她打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反而听着水声,以及水管因为水停了而发出的声音。她靠在枕头上,听见哗啦一声的时候微微弹起。“哎呀,好烫!”崔先生进入一缸水中。她躺在那里,听着他庞大的身躯洗澡时所发出的声响。
她又想起他裸露的胸膛,这份记忆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胸毛,他们在浴室中争论的时候,她又再次看见,那让她浑身一抖。她曾偷偷打量:一片浓黑的毛发,覆盖在他双臂交插时隆起的胸肌上,往中央集中在两片胸肌的交接处(当他伸展双臂时,就朝两侧扩散开来),然后行成一道浓密的黑线,往下延伸,一直到他的生殖器。
云娜吓了一跳。老天!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一直避免在心中说出男人的那个部位,就算是名学生也让她感到不自在;这一点也不合理。然而,如果崔先生用上某个字眼,她一定立刻就知道他所指为何。他所用的字眼或许会比较平易近人,一个有趣的名称。男人对他们的那个部位感兴趣吗?它显然不是雕像上最重要的部位;她总是找理由不去看它。它会改变,会变大。她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个惊人的知识。这是最不好也最可怕的部分——在她想到男人的那个部位也长着毛发之前。噢,某种在毛发之间变大的东西,真是恶心。
不,不,她不能再想着它了。够了。她一定得想点别的。
胡子。从走廊那儿传来了啪啪的水声。崔先生洗干净了,真正的干净——剃掉他嘴唇上那片乱糟糟的毛。很好。带着心中的满足,以及走廊尾端传来的水花声,她打起盹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惊醒。床头的阅读灯仍然亮着,整栋屋子静悄悄的。
也不是那么静;她用手臂支起身体,听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声音.有人在夜里走动。云娜整个人坐起来,思索着。声音似乎来自她父亲书房的方向。
她跳下床,穿上褪了色的蓝色睡袍。她迅速走进走廊,一只手拉出粗大的发辫,另一只手将滑下鼻梁的眼镜往上推。
走廊底端通往书房的门微开,灯亮着。她朝它走过去,仍然听见有人在走动。一定是崔先生,她有些不悦地想道。可是等她将门推开,她往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个陌生人,半背对着她,正拿着她父亲装白兰地酒的水晶酒瓶对着灯光看。
屋里的壁灯照得瓶子里的酒液投射出琥珀色的光芒,照耀在他的脸和衬衫上。金色的光线,让他看起来像个幽灵。这个闯入者是一个英俊而优雅的小偷,他姿态高雅、打扮得体,而且从容不迫。他的衬衫下摆露在外面,袖子往上卷起。他穿了背心,但是扣子并没有扣上。他实在不像个小偷,反而比较像是鬼魂,一个来自阴曹地府的她父亲的老朋友。
应该是崔先生,不然还会有谁?一定是他。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和她的新学生似乎不像,但又有一些相似:同样和夜一样黑的头发,只是目前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崔先生有这么高、肩膀有这么方正、身材有这么挺拔吗?他的衣服很简单,但是质料很好。他的白衬衫熨烫平整,领子的部分敞开,背心——
她蹙眉。他的背心有种奇怪的熟悉感,长裤也是。他就站在她父亲的书桌旁。
他好像意识到她的存在,转过身来,并放下酒瓶。他们对视着,他的表情变了,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和深深的酒窝,就在一排白皙的牙齿上面、修剪整齐的胡须上方。云娜沉浸在他亲切的笑意里,就像路上的小动物因马车灯的照耀而傻住了。天啊,这个男人真好看。一种惊人的英俊,足以融化女人的理智;优雅而有修养,还有许多的自信。
不可能是崔先生,虽然他长得的确不错,也充满了男子气概,可是——
他摊开双臂,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掌心朝上,说道:“泥觉得怎样?”
当他缓缓转个圈让她检视时,云娜差点儿昏倒。确实就是他。“崔——崔先生,”她的口气像个问句,要寻求肯定。“我——呃——啊——你——”她结巴起来。
即使正盯着他瞧,她仍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男人。只说他洗得很干净,真是太保守了。
“我看起来怎样?”他问。
“我不敢相信。”他的胡子,有人仔细帮它修剪过了,而且费了很大的功夫想让它伏贴,即使并不那么成功。
“恶魔一般?”他皱起了眉头,然后大笑出来。他喜欢这个字,这是一定的,因为他常常说它。“我看起来就像个该死的贵族,不是吗?”
云娜清了清喉咙。是的。这儿还有另一个让人不快的事实:这个穿着她父亲的旧长裤、衬衫和背心的捕鼠人三更半夜在她的屋里游荡,想偷点白兰地或他所能找到的东西。
她挺起胸来命令道:“把它放下。”
他看着酒瓶,似乎很惊讶自己竟然拿着它。“啊,”他说道,仿佛现在才发现。他弹了一下舌头,再次微笑,好像她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我没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觉得很惊讶,瞧,一点——”
“放下。”
他把它放在桌子上,像遭到不公平的指控,皱起了眉头。他又说了一遍:“我没喝。我有时候作梦会——”
“我对你喝酒的梦没兴趣,崔先生。除非跟我一起,你不可以进这个房间。”
他又咧嘴一笑。“好吧,”他说。“那你就进来吧,包小姐。”
看她仍呆站在走廊里对着自己皱眉,他朝她走过去。
天啊,闭起嘴巴的他更好看了。轻柔、优雅,是个对自己的身体极有自信的男人,活力充沛——而且很可能早就惯于在深夜里对着站在走廊上的女性坏坏的笑。
“你穿这样真好看,包小姐。”
她低下头,发现睡袍的腰带没有绑,她迅速拉紧睡袍。倒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会让一个男人做出不该做的事,而是为了她的自尊,为了双方不必承认“没有什么”。
他在门口停住,她在走廊,他在房间里。“你的异性朋友都叫你云娜吗?”他问。“你没有昵称吗?”
她一愣,感到有些害怕。“我没有‘异性朋友’,而且包小姐听起来很尊重——我觉得很好。”
他噘起了嘴唇,胡子往旁边一撇——它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时髦,但还是一样地粗硬。
“云妮。”他突然说。
她跳了起来。
他张开手撑在门框上,朝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又说:“云妮,这是云娜的昵称,对吗?”她的承认——不管是蹙眉还是先前那惊跳——使他笑起来。已经好多年没人这样叫她了。“啊。”他点头。“好多了,比较柔软而亲切,你不觉得吗?”
他说着她名字的方式……他的声调引起一种迷惑,又有些困窘。他的表情似想引她微笑,可是就算她愿意,她也不能。他是在捉弄她,让她不再注意他偷酒。
她说:“不,云妮一点也不好。小时候堂哥们这样叫我的时候,都把它喊成像马的嘶叫声。”她像马嘶一样说出自己的小名,但立刻就后悔了。
他缩了一下,脸上的同情令她别开头去。她听见他说:“那是他们没长眼睛,包小姐。因为你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女性。”
她瞪着他——用她所能露出的、最严厉的目光——驳斥他的胡说八道。“崔先生,我知道自己长相平凡,脸上有很多雀斑,鹰勾鼻上还架了一副眼镜,而且我比身旁任何一个男人都高。”迟疑了片刻。她纠正了这个说法。“除了你。”她耐着性子说下去。“但我是个诚实的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我不会被一个来自康瓦耳的登徒子说得天花乱坠,就忘了他偷酒的事。如果你想喝酒,就到街角的酒馆丢喝个痛快再回来。”
他的目光依然专注在她的脸上,表情有些好奇与惊愕。他摇摇头。“我不喝酒的,”他说,那笑容让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闻闻看吗?”他提议道。
天啊,不。她向后退了一步。
他放开门框,上前一步,走进幽暗的走廊。他身上有种肥皂和别的东西的味道,或许是刮胡水。弥顿还帮他修剪了头发,看起来比较短而整齐。走近赤脚站在那儿的她之后,她得仰头才能与他对视。她想要大笑,在他面前,她竟觉得自己是娇小的。“我一点也不漂亮。”她喃喃道。
他摇摇头,好像哄着一个难以讨好的小女孩。“包小姐,我们都知道你比我会说话,所以我只能——”
他的头俯低下来。不,他不能这么做,她几乎晕眩了。他当然不能……呃,男人在做这件事之前,得先对该女士有彻底的了解,不是吗?所以他不能——可是让她沮丧的是,她的新学生的胡子拂过她的嘴唇,嘴唇就覆上了她的。他双唇的触感和从他脸上散发出来的热力,是如此的惊人,让人不知所措。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被亲吻着。
随着这个二十九岁才降临的初吻而来的念头,都很奇怪。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哭,还想大叫。可恶,她心想,别这样玩弄我。
然而她的第二个念头却是,别管第一个念头。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半等着他笑起来,宣布他只是开了个玩笑,一边祈祷他别太残忍。当一个她所见过最俊美的男人将他温暖而干燥的胡子压在自己的唇上时,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微微后退,但他靠了上来。她吸一口气,那声音比较像是打嗝而非呼吸。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他的手温暖、坚定而有力。她的唇比自己的预想更为敏感。他的唇贴着她的,如此柔软——她从没想过男人的嘴唇可以如此柔软,尤其整个的他看起来是那么坚硬与结实。当他的嘴唇拂过她的,她知道了他嘴唇的弯处有个小皱折。光凭她的嘴,她就能感觉到这么多。谁能想得到它会有如此……鲜活的感受?
他的拇指抚着她的脸颊,发现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她微微动了一下。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而陌生,让她不知所措。他的唇依然停留在她的唇上,直到楼下的钟突然响了起来。一下,二下,三下……它敲醒了理智。她在敲第四下的时候跳了起来,第五下的时候将他推开。它继续地敲着,一直敲到午夜的十二下。她的手平贴在眼前的胸膛上,衬衫底下的那里坚实有如悬崖峭壁,但是温暖。他的胸膛比她的手心更热。
他的脸贴得很近。“啊,”他说。“係地。”他那荒谬的係地。他点点头,仿佛赞同什么事。“我很确定我喜欢亲吻你。包云妮小姐,你比任何漂亮的——”
噢,他的把戏简直就是侮辱,伤人到了极点。泪水涌了上来,她想一拳打倒他,想要大笑、想要大哭,然而外表上她还是保持冷静,只是更坚定地将他推开。毕竟,她是那个知识丰富、思想成熟的人,要把那些他不知道该如何进行的规则教给他。
她开口的时候,喉咙好紧。“首先,我要你知道——”她停下来整理思绪。“我没有生气。”直截了当地,让他住手。“呃,你吓了我一跳,崔先生。你不能,嗯——不能做刚才那种事。”抓紧规则就没事,她心想。“那是不对的,你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不知怎么又让她加上一句:“我不是服装店的女孩,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打动我,满足你厚颜无耻的乐趣。”
他大笑。“乐趣。”他重复道,将那个字的发音说得十分正确。“包小姐,生命如此丰富,你为什么不咬一口享受一下呢?”
她无法回答。夜里站在幽暗的走廊上和他说话——讨论他该不该吻她,就好像走入陌生而漆黑的屋子。她无法确定往哪个方向才不会撞到东西,才不会伤到自己。每一个方向都隐藏着潜在的危险。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睡衣,仿佛她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够撩人了。这是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让她的脊背发颤,一颗心痛苦地狂跳。他的衬衫上下起伏,是他的胸膛让它动了起来。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这让她的膝盖化成了水。
她已经说得这么明白,然而他还是不肯退开。她爆发出来。“要不是你在这种奇怪的时间像个‘小偷’在我的屋子里走动,崔先生,我也不会穿着睡衣在这儿跟你说话。”
他的头向后仰,来自书房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受辱的表情。她后悔刚才的话,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字句。
他偏着头看她,然后平静地说道:“你放心吧,亲爱滴。我不是小偷,我努力工作,而且做得很好。”
她继续进攻。“可是对自己的清洁和整齐的衣物就没有做好。”
他受辱的表情转成失望。他交抱着双臂,将身体的重量靠在门框上。“你很自以为是,对吗?光看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和你不一样,光看他靠抓老鼠为生,你就以为你很了解他——”
“我知道一个人连在外套上缝颗扣子都懒,还被一群人追打——”
他发出不屑的大笑,声音大得让她住了口。“第一,谁追打我,或是我为了什么而被追打,都不关你的事。”他的脸上又出现那坏坏的笑容。“至少目前还不是。第二,我买得起的外套本来就没几颗扣子,而仅有的几颗也被我卖掉了。我在康瓦耳的家有十个弟妹,我把大部分赚来的钱都寄回家了。第三——你看,我会数数,而且我也认得字,在公立学校学的。第三,亲爱滴,我喜欢看着你并不奇怪,你长得不错。的确,你并不漂亮,但是你——”他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皱着眉低下头。“我无法解释,我就是喜欢看着你。”在微弱的灯光下,他似乎又笑了起来,然而声音中仿佛带点无奈。“你很迷人,包小姐。”他满意地轻声道。“迷人。”
“迷人,”她用他的口气又说了一次,然后笑了起来。她本想让笑声听起来带着讽刺,甚至显示出心里的厌恶感。每每提及她的外表时,她就会发出的那种笑声。但是这次她却真心觉得有趣。“我的高个子要比迷人明显得多。”她加上一句。
“嗯,又高又迷人,对。”他也笑了,或许是为了她学他的腔调说话,或许是因为她说起来没有他的自然。
然而一会儿之后,她是真正想笑了。在这个昏暗的走廊上,高瘦的包云妮收到一个搞不清状况的捕鼠人的赞美。
她叹口气,脸上的笑意和好心情都随着事实真相而消失无踪。她向后退,再次系紧身上的睡袍。“请你不要进入这间书房,它是我父亲的。”
“你父亲的?”
“他去世了。”
“我很遗憾,亲爱的。”
“谢谢。”她点点头。“那已经很久了。”
他迟疑了片刻。“那这个房间应该是你的,你父亲已经不需要它了。”
云娜转开头,仿佛可以在黑暗的楼梯上看见什么。“整栋屋子都是他的,”她说。“我把其他地方都改成了我的,只有书房还保留原样。”她喃喃道。“我把这儿当成是接待女性朋友的地方,让她们知道在男性的世界里有多舒服。”她大笑,但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笑话吗?只有这个小心保存的上流社会的男性空间,让我感觉到自在。”博物馆也是,她心想。
她已经说得太多了。“晚安。”她经过他身旁进入书房,假装要关灯。她想了想,又说:“你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
他点点头,她发现自己问这个问题,只是想在灯光下将他看得更清楚。她父亲的长裤太短,靴子露了出来。长长的衬衫下摆放在外面,可能是裤头无法扣上。背心也不合身,没有领结也没有硬领。
但这一切都无损崔明克的英俊。他的下巴方正,鼻子高挺——罗马式的鼻子。他很出色,这是无庸置疑的。优雅,她再一次想,而不只是有个好看的外表。不管造成这个事实的原因为何,她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赖杰米也是。
然而就另一方面来说,她知道这对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
“晚安。”她再一次说道。
她走进书房,但没有马上关灯。她停留了一会儿,将书放回书架上,重新摆好一只花瓶。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虽然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等着。整整过了一分钟后,她才听见他转身走回走廊尽头的房间。
很好。等他走了之后,她才关灯,回到自己的床上。
躺回床上后,云娜开始跟自己对话。
他在说谎,别相信他。又高又迷人,才怪。他只是随口说了些甜言蜜语。
她的个性一点也不浪漫。她很清楚自己的长脸和凸出的鼻梁,虽然这对戴眼镜很方便,可是对增加女人味一点帮助也没有。她老早就对覆满全身的雀斑放弃了,也没有傲人的胸部,臀部更是大得不协调。还有她的身高,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平庸,毫无指望。看着她,男人绝不可能会想要——她躺在床上瞪着黑暗,身上愈来愈热。想要什么?
吻她,他已经吻了她。天啊,她叹了口气。
为什么?可不可能是她会错意了?或许那并不是吻。或许她的嘴哪里脏了?他觉得她缺氧?他想藉由感觉她的嘴唇来弄清楚一些字的发音?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足以解释崔先生那样地碰触她,将他的嘴——他的胡子——贴在她的嘴上?
她整夜无法成眠,一直想着崔先生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以及他的真诚度有多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会这么做吗?她又希望他做吗?
躺在床上,她再度害怕起来——严格来说,她几乎一直生活在害怕之中。唯一让云娜感到完全安全的地方,就是楼下的工作室,在那里她可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工作到浑然忘我。然而没关系,到了明天,就和昨天甚至之前的日子一样,她可以藉由努力工作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坚守规则,专注在该做的事情上;同时平息一些忧虑,例如她做了什么让他做出那样的举动?到了明天,他会忘记今晚所发生的事吗?她自己会吗?他是在嘲弄她吗?
他在生她的气吗?她本来可以把话说得更好……
如果崔先生,或是其他任何人,做了以下的事——漠视她、生她的气,或是嘲弄她——
她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她或许会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来思索,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因此遭受这样的待遇。仿佛这样一来,下一次她就可以有不同的表现,以逃过生命的残酷。
她常常自责——总是为了无法控制的事情而苦恼,然而她就是停不下来,多么典型的老处女。这已经成了习惯。打从小时候起,她就有一种迷信:如果她够乖、够聪明、够深思熟虑,她就能想出正确该做的事,而人生就能平顺一些。
一个长相如她、思想方式如她的女人,玩不起风花雪月。所以,云娜十分实际,富有责任感,并努力工作。
她彻夜无眠,想着崔先生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以及他是否认真。这可能是什么意义?他会再做吗?她又想要他再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