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妮那一整天都想要告诉明克,如果他能够搬到楼下会比较好。她打算这么做,可是一直没能开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迟疑,这是她的房子,她有权力做决定。然而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再说,明克似乎比平时更沉郁、更不安。这种若有所思是从不曾有过的。至少很罕见。她让他借着镜子和留声机自己练习。当她半个小时后回来察看时,发现他只是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半空中,手指抚着光溜溜的上唇——令人惊讶的是,那儿的胡子又被刮干净了。最后她干脆放弃了要他搬到楼下去的事。明天再说,她对自己承诺。
到了第二天,她找不到他。
明克偶尔会离开一阵子。“去处理我自己的事。”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云娜从不知道他到底出去做什么。她知道他有动物要照顾,他应该也有朋友,可能去炫耀一下他的财富和仪表。
约莫中午时分,她听见他回来了。她正在工作室外走廊另一头的书房看书,听见他在屋后那间供人脱掉湿衣、泥鞋的小房间乒乒乓乓的弄着什么——明克身上老是有泥巴。她可以听见他踢掉了靴子,似乎刚才是从后花园走进来。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朝她走来。他的脚步声比平时要重一些。然后他出现在门口,说道:“在车库里。”
“什么在车库里?”
“那些老鼠,它们在那里有个窝。我们去抓它们。”
她大笑。“你要我和你一起去抓老鼠?”
“很好玩的。”他咧嘴笑道,是她这两天以来见到最轻松的表情。好玩。他又是原来的那个崔明克,认为所有的事物,包括人生,都很好玩。
她靠回椅子里,忍不住笑了起来。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其实也不坏,她想。“那是工作。”她反驳道,而且他也是一身工作的打扮。他穿着厚重的靴子和旧衣服。
他走过来,想要拉着她的手臂站起来。“真的,是很刺激的工作。来吧,你用不着帮忙或看我抓,但是你应该瞧瞧我所说的,就在你的车库里。”
她让自己被他拉着手臂站起来,然后扬起眉毛望着他。“你会杀掉它们吗?”
“那些老鼠?当然会。”
她蹙眉。“那不是很残忍吗?”
“我不觉得,当然老鼠们不会同意——狗和鼬鼠会动手的。”他扮了个鬼脸。“云妮,它们是老鼠,肮脏、丑陋的老鼠,一只一年可以生下五、六十只的小老鼠,而这些小老鼠在两个月后也会开始生小老鼠。它们到处乱跑,吃掉你拿来喂马的饲料,钻进你的墙壁里,爬进你的马车——”
“啧,”她颤抖起来,然后皱起了鼻子。“然而它们还是个生命啊!”
他那低沉的笑声总能引她发笑。“你说得对,亲爱滴。”她已经不知道告诉过他多少次了,是亲爱的,而不是亲爱滴。他拉着她往前走。“我们该去买些奶酪,每天晚上留给它们吃,或许还打个蝴蝶结。噢,少来了。”他让她转过去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推着她。
她回头投给他一个忧心的表情,但他只是兴奋地扬起眉毛。“给我一些木头,伙计,”他高兴地说道,又说起了土腔,只是这次的腔调更浓:康瓦耳,海盗之地,还加上一点伦敦口音。“我们要让它们血染车库。”
看到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真让人松了口气。
她跟着他走到车库,心想,这是个好机会。趁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告诉他搬到楼下的事。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件事如此困难?这没什么,他只会耸耸肩,甚至毫不在乎。
在车道尽头的车库前,有一辆驴子拉的货车,是他从朋友那儿借来载运他的那些狗和鼬鼠。明克的手下们一看见他和她走过来,就不停地吠叫骚动起来。
他从板车上搬下六个笼子,每个笼子里装有两只鼬鼠。五只小狗在明克朝它们吹回哨时跳下车来,魔力在他的脚边跳着,显然较平常警觉和兴奋。云妮跟着这群动物走进车库——明克的两条手臂底下都挟着笼子,手上还提了好几个,狗儿则跟在他的脚边。他低哼着一个曲调,像以这曲调指挥这些动物,啊,一个斑衣吹笛人。
一走进车库,他就蹲了下来,将一笼笼的鼬鼠放在地上。狗群们仍然骚动不已,可是他朝它们一挥,并且说道:“嘿!”它们全都安静地坐下来——六只毛茸茸的小脸期待地望着他。“你们等一下。”他告诉它们。
她看着他行动——他站了起来,弯腰将一笼鼬鼠从地板上推向一只狗,所有的动物都全神贯注——当他向她做着解释。
“在我的故乡,抓老鼠是一种运动,一种左邻右舍一起来的好运动。我从小到大都在谷仓、鸡舍、矿场里和十几个男人一起抓老鼠……”
他继续说着,但是她只听到片段。他熟练地每隔一段距离安排一只狗,然后将笼子推过去,调整位置,观察一会儿,再调整角度。他身上有一条宽皮带,垂挂在那里的工具随着他的移动,不停地发出声响:带有铃铛的颈圈、一捆绳索、修剪树枝用的大剪刀、一根又长又细的木棒,以及一根金属短棍。
皮带尾端靠近他臀部的地方是一双折叠起来的旧皮手套。他穿了一双厚重的靴子,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厚重的声音。他的裤脚塞在靴子里,塞进裤腰里的则是一件褪色的红色紧身套头针织衫。旧工作服,类似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所穿的,但现在的看起来比较像样,因为没有人在后面追他,是明克在掌控一切。
他既优雅又有自信,深知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解释完毕。“……可是你一定要把狗安排在正确的位置上,”他说道。“再让鼬鼠直奔可能的地方。它们突袭鼠窝,而躲过它们的老鼠会遇上狗。至于我——我就拦住任何躲过前两道防线的家伙。”
这儿是他的战场,一场由动物发动的战争。云妮又颤抖了起来。她一定是发出了声音,因为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你得在我开始前离开。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怎么做,而事前会比事后容易解释。”仿佛怕她争辩,他又继续说:“这和猎狐差不多。事实上,猎犬会用牙齿撕裂狐狸的喉咙,而魔力只会到处寻找狐狸或老鼠,跟着钻进地上的缝隙里,然后停在原地吠叫,等你把它们挖出来。”
她的脸红了起来。“天啊,我没见过老鼠——”她望着他。“它长什么样子?”
“老鼠?”他嘲笑她胆小的好奇心。“它们会从木板里跳出来,到处奔跑。”他摇摇头。“这场出乎你想象之外的混乱会持续个几分钟,大家彼此追逐,因为那些老鼠而疯狂。场面并不好看,云妮,但绝对相当刺激。如果你想看,最好爬到半楼上面比较安全。”
“安全?”
“褐色的老鼠不喜欢高的地方。”
“呃,不用了,谢谢你。”
“真是可惜,”他嘲笑她。“你将错过这辈子所能看到最刺激的事。”
她很怀疑。她认为眼前所见已是这辈子最刺激的事,一个身上挂着短棍和项圈上带有铃铛的男人,脚穿有钉子的工作鞋,踩在她的地板上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还想让她的车库变得“好一点”。
“怎么了?”他说道。“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看?”他笑了,仿佛她会指控他什么似地说:“好吧,我带你来这儿是想让你看看我有多厉害。如果你留下来,一定可以大开眼界。”他的脸上浮现了更多自信。
“我已经大开眼界了。”她报以微笑,虽然有点不自在。老鼠,哼。“我相信你的确能力十足。”她摇摇头。“你对很多事情都很在行。”
他饶富兴味地歪着头。“你老是在纠正我。”
“你对很多事情都很在行。”她又说了一次。
“你真的这么想?”他喜欢这个想法。
“是的。”
她环顾四周,微微颤抖地想象着他的战场如何开打。然而继续想下去就有点过于血腥而骇人了,虽然她毫不怀疑他将获得胜利。“所以你有——”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然后想到:“你的顾客和工作的地方?”
“系地。”他说道,故意逗她。
“你怎么记得去过哪里、哪里没去过,还有谁需要做这个,以及该收取多少费用呢?”
他回过头,一脸她疯了似的表情。“我不用记,只要写下来就行了。”
“写在哪里?”她问道,想象着潦草写在纸上或手背上的东西。
她换来了另一个她真是缺乏想象力的眼神。“写在本子里,云妮。”
“帐簿吗?”
他翻着眼珠子。“差不多。我是个生意人,有上百个固定的客户,每年还得向上百位新客户自我推销。我写下他们的地址、我到过哪里、他们说过什么。我会把我的收入总和加起来——去年我赚了六十四镑。这对一个像我这样的家伙——”他纠正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坏。事实上是很好。”
这倒是真的。她大感惊讶,他竟然还记帐?
他继续说下去。“在那里的乔依是魔力的儿子,拥有板车的家伙有只魔力很喜欢的母狗。我让他先挑下一胎所生的小狗,用来交换今天使用他的板车。”
“你真是个好人。”
“不,这与我是不是好人无关。那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这就是我做生意的方式。我得让那家伙高兴,以便用他的车;他也收点钱来维修他的车……”
他继续口沫横飞地谈着他的工作,对这份工作感到十分骄傲。
云妮也对自己发现捕捉老鼠是件有趣的事,而大感惊讶。
明克抓出一只鼬鼠,解下一条项圈,“……这只要钻到地板底下,铃铛让我知道它在哪里。”他提起那只小动物,它身上的毛皮光滑,像是貂的颜色。“很漂亮吧?”
当他将它放回笼子里时,云妮心想,不,漂亮的不是鼬鼠,而是这个男人,修长的四肢,浑身散发出健康的气息。即使他穿着捕鼠人的衣服。
一个捕鼠人,那就是他。想想看,他还吻了她呢;一次是轻柔地,一次则带着浓烈的热情,惹得她哭了出来。
噢,天啊,她告诫自己,别觉得他让人兴奋。噢,不,何不干脆请个扫烟囱的工人来打扫烟囱,然后也吻他呢?她可以找玻璃工人来修补前面的窗子,或许还能获得一个拥抱。水管工人也是个好人——噢,云娜,控制一下你自己。
老鼠,她心想。天啊,她该离开了。他已经完成布置,即将开始。她转过身。“呃——”她说道。
明克看着她,知道她要走了。为了不知名的理由,他想要她留下来。“你看。”
他朝魔力抬起手臂,弹了一下手指。魔力开始玩它的老把戏,只是为了好玩,因为明克要它这么做。它开始上下跳。
魔力不是一只好看的狗。它的身体是白色的,一个长着胡须的棕色鼻子从白毛中伸出来,一身斑驳的短毛.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它是只松垮的小狗,几乎还不到一尺高。可是魔力有颗巨人般的心,做任何事都全力以赴,毫无所惧地投入。
它跳起来超过五尺高,伸长了身体,小小的脚一碰触到地面,立刻又往上跳。拉长身体。见到这只狗活力十足,让明克很高兴。一次又一次,除非明克下令,否则它绝不会停下来。要是有一天明克在它跳上跳下之间死去,魔力一定会不停地跳到死为止。
明克朝云妮微笑,她的脸上因为惊讶而露出了笑意。“它的后腿就像装了弹簧,”他说道。“你见过这种事情吗?它可以跳到身高五倍以上的高度。如果我也那么行,我都可以跳上车库的屋顶了。”
她摇头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到她在这里,陶醉地露出觉得有趣的表情,让他十分高兴。噢,他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让她留下。他只是不确定该怎么做,总不能放老鼠来追她啊。
为了魔力好,他点了点头,狗儿站定在地上,眼睛发亮,高兴地准备在他一声令下时继续。明克从口袋里拿出一片苹果给他,是狗爱吃的东西,也是它的酬劳——虽然就算没有也没关系;通常都是没有的。
明克知道云妮并没在听他说着狗的事,他只是在自言自语。他想要说别走,留下来,留下来像这样看着我。他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有只老鼠和这家伙杠了起来,但是咬魔力只会让它抓狂……”
他瞥了云妮一眼,她很喜欢狗儿的把戏,但是她自己的脚也微微动着。抓老鼠令她紧张,她不喜欢这种气氛,不想看见老鼠被杀。
他为什么要带她到这儿来?他早就可以预料到她的反应。
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她的脸就是答案。因为他对此实在太在行了,光是布局就看得出来——然而对于其它她所教给他的事物,他又是如此笨拙。他想要……在她面前表现出熟练和高雅。哈,捕鼠人谈什么高雅。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让淑女们印象深刻。
事实上,这经常让她们印象深刻。不只一次,她们会站在楼梯的栏杆旁,看着楼下的他弄走那些棕色的老鼠。一楼的棕色老鼠,比较温和的黑色老鼠是在楼上;这一点从未改变过,是老鼠世界的法则。只要几只猫就可以料理楼上的黑色老鼠,可是占据地面的邪恶东西就必须由明克来应付了。不只一次,那些夫人小姐们会看着他做这件事,厌恶地尖叫,但又兴奋不已。事后他会在她们的洗涤房或泥巴室里把自己清理干净,然后获邀留下来喝杯茶或波尔多葡萄酒,而事情就从这儿开始往另一件进行。
“我得走了。”云妮说道。
他看着她。“我知道,稍后我会梳洗一下,换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在下午的上课时间去见你。我不会迟到。”
“很好。”她上前一步,然后又踱了回来。“噢,我还有件事得告诉你。弥顿,”她说道,仿佛那个人该受到原谅、容忍,然后她又摇摇头。“不,不是弥顿,我——”
明克等着,身体里的血液比他更早产生反应。她脸上的表情在说,他就要被告知一件不好的事情了。
她说道:“呃,我,嗯——要你搬到楼下弥顿隔壁的房间,他会帮你的忙。”
像是要她否认似的,他问道:“你要我搬到‘佣人’区?”
她摇着头,但又确认了这一点。“你会和弥顿在一起,”好像这是个莫大的荣耀。“就在他的房间隔壁。”
“很好。”
她自卫地又加上一句他已经知道的事。“我喜欢弥顿,他不只是个仆人。他住在楼下是因为他喜欢那里,而且这样做也比较合适。”
“而且因为他是你的管家。”
她皱起眉头,张开嘴巴,却又什么也没说,仿佛对他大声地说出来而感到愤怒。
事实冲击着他,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搬到楼下去。明克这个坏家伙被驱逐了。她要来自东区的恶棍住得远些,或许她会记得不要亲吻佣人。可恶,欢迎她来试试。
他一下子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失望,因此他转过身,对她的哑口无言和愤慨的困窘挥挥手。“用不着解释,”他说道,弯腰拍拍他的狗。“我住楼下也一样,包小姐。等这儿弄完后,我立刻去搬。你还是离开吧,我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站了起来,手在裤子上拍了拍,从腰带上取下手套。
就在这时候,一只鼬鼠朝它在车库里的同伴发出低沉的愤怒叫声,伴随着一声嘶嘶声和柔软身体砰的撞击声。
云妮想都没想就跳到了他身上,抓住他的肩半爬到他的背上。她差点儿就把他给撞倒了,他勉强在她抓住自己的下巴和耳朵的情况下,使劲稳住自己。“是鼬鼠。”被她的手臂勒住了脖子,他奋力说道。
她的身体放松了一点,但还是没有从他身上下来,穿着裙子的腿紧紧地圈着他。
“只是鼬鼠而已。”他再次向她保证。
他扭转腰部。把她从身上弄下来,努力以这种笨拙的姿势让一个高大的女人在地上站定而不至于将她摔落。噢,放下她的感觉真是奇特而美好。当她分开的双腿沿着他的大腿往下滑时,他震了一下。身体的接触让她也跳了起来,而且比他更惊讶。他已经习惯两人之间这种悸动了,它是如此地强烈,让人无法抗拒,甚至被它牵引得团团转。
他将她从身上拉开,体内的血液在翻腾。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双峰压在自己的背上。天啊,他心想。他将她转到自己面前,放下来。
她就站在那里,脸部离他只有一寸,身体完全贴在他身上。她抬起头来,如果朝她吹口气,她的睫毛甚至会颤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定她是在等待——等着他采取通常会有的行动。如果他想要亲吻眼前的某个女人,一般来说他是不会迟疑的。
然而这一次,他轻轻地说道:“又是我的错了,对吗?”
“你说什么?”她舔了舔嘴唇,在那里等着。
该死的,他想。若距离远一点的话,他就能做得好一些。可是她就靠得这么近,却还不肯承认,简直让他火冒三丈。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要我吻你吗?”
“不!”她立刻说道,虽然从她脸上惊恐的表情看来,多半是因为她的心意被猜中了。
他一把将她推开。“好吧,哪天你真想要的时候,请记得我喜欢有一点参与感,彼此分摊责任,包小姐。如果你要我吻你,直接说出来会比较好。否则——”他故意别开头去。“你永远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亲吻。”
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因为用力抿紧而转成白色,脸上各种情绪交织——沮丧、苦恼、困惑——为了刚刚才发生的事。
可是她把自己变成可恶的女人,她说:“你不应该用right,而要说quite或rather,甚至用ratherish。”
他哼了一声,向她挑衅。“我才不会说ratherish哩。”
然后他想大笑,他和云妮又开始了。天啊,这个女人真是顽固,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吗?可恶,他想把她按在墙上,拉起她的裙子——或许不,要到马车上,在座位上躺下来,或是——老天,他想不起该怎么做,或者该说他可以想出上百个方法。他想要拥有她,就是拥有她——即使在地板上也行,如果狗儿和鼬鼠们不介意。
他改口问道:“你要我怎么说?其他的还有什么?”
她再度纠正他。“对不起。当你要别人再重复一遍他们所说的话时,记得要说对不起。”
他不耐烦地扬起眉毛,说道:“对不起,包小姐,你到底要我怎么说?”
她紧紧盯着他。“quitefine,或是ratherfine。”
“rather,”他重复道。明克可以听见自己正确地说出这个字。
他看着云妮,她正等着他把整句话说完。愚蠢的女人,比起赞美他,她更喜欢纠正他。“比较好,包小姐。”
他以为自己或许又说错了,因为她正朝着自己瞪大眼睛眨着。但是她说道:“嗯,对了,这样比较好。”她大笑起来,然后没来由地喃喃道:“我很抱歉。”
又一次的道歉,然而他不确定是为了什么。没有多做解释,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跑出车库,一路不停地跑过后院,穿过后门进屋里去了。
真是太好了,明克,你是一样奖品。
他的手往后梳着头发,闭上了眼睛。他吸气呼气,让心底和血液都平静下来。天啊,这个女人已经快把他给逼疯了。
他把气出在老鼠身上。
他把车库交给它们——鼬鼠追、狗儿跳,老鼠们尖叫着四处逃窜。一场十分钟的大混战,正好符合他的心情。
结束后,他坐在地上数着:几十只死老鼠,身上带着鼬鼠和狗儿咬的伤,尤其是狗的。很好,他想,很好。
“她离开也是对的,你知道。”他照顾着一只小狗的伤口,边对它说道。“真可怕,不是吗?看看它们怎么伤了你。”
他突然想到自己带云妮过来的另一个理由。是的,他想让她看看自己在某方面有多行,然而更多的是为了证明在心底深处的他,仍然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结果只证明了他并不是:狗儿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明克一放开它,它立刻跳了起来,准备随时再继续追猎。愚蠢的狗。老鼠常撕裂东西,虽然并不常,然而有时候被咬的是崔明克。他手上被老鼠咬过,小腿前面也有。抓老鼠或许是个好运动,但是就工作来说,它还真是恶心。
相当(rather)恶心。
他吐出一口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非常(extremely)恶心,这种事以前从不曾困扰他。它很危险,但是他从不曾想过能有别的选择。选择,这是另一件麻烦事。只要他张大眼睛,就可能有新的选择等着他。
明克用麻袋装起老鼠,小心不去碰触到它们,然后把动物们关回笼子里,带到后院的帮浦旁边打水冲洗。他把狗和鼬鼠们洗干净,以免传染到老鼠身上的病菌。稍后他自己也必须清洗一番。
当他把冷水往魔力身上冲时,他忍不住庆幸自己可以洗个热水澡。
然后他听见自己在心底说着,该死的,最近他真的喜欢上洗澡了吗?是的,他不喜欢拔掉浴缸里的塞子,总是躺下来泡到皮肤起皱。
住进这栋屋子对他所产生的影响,比他原先的预期大了许多。他开始喜欢一些自己买不起的东西,浴缸,好几加仑的热水,满是蒸气、只用来洗澡的房间。
他开始喜欢一个无法拥有的女人。
他如此信任云妮真是可笑,他已经习惯接受她的纠正。他信任她看着自己,然后说出并修正几个星期后会露出马脚的东西。最近他开始在脑海中记下那些他喜欢学习,并且打算继续保留的东西。他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远比这场赌局更多。他开始有了新的想法,而云妮是一面好镜子,他可以看着她,然后调整自己到最适合的程度。
当她不严肃的时候,她是他最想谈心的朋友,每日迫不及待要见到的人。天边露出第一道曙光的时候,她就进入了他的心中。他在睡眼惺松、沉入梦乡前对她微笑。甜蜜的云妮,有趣的云妮,聪慧的云妮。害怕的、勇敢的、谨慎的、过于拘泥小节的云妮,总是假装这个世界没有牙齿,好避免被它咬到。
不,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除了不再一样,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了解到这一点,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自己,就好像第一次看着自己光秃秃的上唇。这让他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选择将他整个人都翻转过来,他无法决定自己要往哪里去,而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不,相当(rather)不寻常——会觉得如此的茫然。这突然让他想起了自己和云妮晚上看书时所念到的一些字。他一方面喜欢看书,另一方面又咒骂自己的好记性:惊惶失措、困惑、头昏脑胀、迷惘。
一个捕鼠人要这些字汇做什么?
清理完毕后,他过去安慰费弟,他那只不再工作的鼬鼠。它留在车库后面的笼子里。费弟已经十三岁了,一般鼬鼠的寿命只有十到十二岁。它的身体虚弱,眼睛已近全盲。以为它快死了的时候,他就把它放进口袋里,编造借口让它留在他身边。当年它曾是最勇敢、最好的一只鼬鼠。它养活了他,以及他在康瓦耳的弟妹。当他带着它上伦敦来时,是它让他有一份工作:也给了他自尊。
这几天它的身体又好了起来,不再那么瘦了。新的环境很适合它,因此明克抚摸着它,告诉它今天又杀了多少只老鼠,边喂它吃新鲜的肝脏。他看得出来这让它高兴起来。抚摸着它,看见它好多了,让他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