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玉台告诉阿妤那事后,阿妤每日心惊胆跳,怕东窗事发。转眼一季过去,连她都能下地活动了。阿妤以为没人会发现死人,正放宽心过日子,突然这一下,当真把她吓得手脚冰凉,茫然无措。眼见着沈家人被匆匆召回去,坐立不安,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这段时间,谢玉台向阿妤借了纸笔,写一封信。阿妤没时间管他,自己已经火急如焚了。
过两天,从沈家慢慢传出了消息。死去的少年青鹄,是郡主胥丽华身边的死士,前几天才被打捞出来。请来仵作诊断,已死去四月左右,却从未被发现。可见胥丽华平时并不关注身边人——但事情一发,郡主绝不会轻饶。沈家传出的说法,是郡主震怒,下令要严查。她的人,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那日黄昏,沈君离带郡主身边的几位侍卫,客客气气地来江家,请正屋的三个女儿过去沈家,写个供词罢了。沈君离跟云氏解释,因青鹄死去的前后时间,江家的女儿在那里做客。郡主发话,一个可能性,都不错过。
沈君离自己本也很烦恼,见江家上下都很紧张,强笑着解释,“不必担心,只是让姑娘们过去喝喝茶而已。郡主也是女子,不会为难几位姑娘的。再说,咱们家的姑娘个个娇弱,看着也不会杀人啊。”
江南嘴角半扬,要笑不笑地看了眼淡定的妹妹,“我自然没问题,走一趟散散心也好。”
江妤低着头,声调沉稳疏离,“那也要我们吃过晚饭再去吧?”
“自然。”
此时,清静无人的小屋中,纤弱少年对着模糊的铜镜,手中拿着眉笔,在细细绘妆。一层层的粉,一点点的勾勒,稍微多绘一点,便要洗去,重新再来。他为压下去脸上的疤痕,从来不怕麻烦。
但这次的妆容,与平时还不太一样。梳妆台上有鸡蛋清,海绵。他慢慢地抹到手心中,再斟酌着,修改脸上的肤色。时间缓缓流过,他原本雪白透亮的脸上肌肤,已变得黄了些,黑了些。
谢玉台看着镜中的少年,出神。除了左边的肤色不太一致,其余的脸部,清光湛湛,明朗多姿。因眉眼的勾画,更有一种沉稳睿智的光泽。这是他啊……可又不是他。
谢玉台再褪去平时常穿的红袍,去拿了一身绣着墨兰的黑白相间的衣服。当他系好墨色腰带,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在这里,只有一个人会找他。他去开了门,江妤杏黄的身影闪了进来,抓住他手腕,“玉台,你快离开这里吧。沈君离要我们去沈家,我怕纸包不住火……”
她看到谢玉台的样子,愣一愣,停住话头。少年一身黑白分明,面色微暗,一双如玉瞳眸,清朗明和。虽是一样的好,但和谢玉台平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甚至有些怀疑,结巴,“……你是玉台?”
“嗯。”谢玉台点头确认,眯起眼笑。这才稍微有点儿天真懵懂的模样,证明他不是伪装。
确定本人,阿妤舒口气。顾不上管他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闯进他屋中,捡着重要的东西就开始收拾,“你不是江家的人,平时也很低调。就是突然消失,应该也没人会注意的。玉台你先去躲两天,趁沈君离还没想起你的时候……”
谢玉台眸子闪烁,跟着她,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瞅着她。恰时,外面有丫鬟通报,沈君离在等候。并传沈公子的话,“公子说谢小公子那段时间,也在沈家做客,一同过去。”
江妤怀里包袱掉落,脸色发白地瞪着虚空。她真是越来越恨沈君离了!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讨厌呢。
其实,走……能走去哪儿呢?江府,一定被郡主的人包围了,固若金汤,谁也不能离开。她后悔,因为自己的舍不得,没让他早早离开。
谢玉台从后抱住她,声音又软又凉,“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谁也证明不了青鹄死去的具体时间。你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有证据的。我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阿妤被他抱住,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好,我不担心。”她这样安慰自己,安慰他。可加快的心跳,始终无法静下来。她扭头,看谢小公子的脸。少年少女面颊偎贴,明明很暧昧,偏偏又温馨。她哑声,擡手摸他的面色,“你有几个性格,几张脸?等这事完了,你能说给我听吗?”
她语调轻缓,悠悠道来,一点儿也不逼迫他。那眼神,在告诉他:只要他说,她便听;他不说,她就当不知道。
谢玉台第一次碰上如此信赖他的姑娘,心中第一次有了微荡的感觉。埋头,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迎着阿妤僵硬的表情,笑了起来,“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那你……你和……和我……”
“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在很长一段时间,阿妤都觉得,这是谢玉台说过的,最美的谎言。很长一段时间,阿妤都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从来没有谢玉台这个人,他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曾出现。即使他日日在阿妤身边,阿妤都觉得,他不真实,太飘忽。
在沈府别院,屋中纱帐飞舞,床榻上半卧着一位丽人,远看,似一团雪融融堆起,千娇百媚,冷色绝丽逼人。但近看,她周身雪白,连发色都是白的。眉目很美,额上却有皱纹。她躺在床上,像是一个不服老的妖怪,明明年纪大了,却还要打扮的鲜亮夺目,来迷惑世人。
如同阿妤和谢玉台的猜测,本来,胥丽华根本没把青鹄的死当回事。她身边的少年足够多,供自己玩乐的人很听话。少了一个人,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可当有一日,胥丽华得知,青鹄是溺水而死,这才不得了。
她目前最宠爱的少年郎伏夜蹲在她脚下,小声,“青鹄不识水性,不可能自己去湖里玩。只能是被人推下水的,有人是故意害他。还有,仵作证明,他死前,挣扎并不大——那就是,杀他的人,他应该,熟悉。”
胥丽华张开眸子,擡手抚摸少年的下巴。心不在焉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冷笑,“能让我的人熟悉的人,这世上,可不要太多。给我查!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呢。”说到后面,她语调又转得柔软,弯身在少年伏夜耳边,柔声,“伏夜,可别让我失望啊。”
在这场事故中,郡主把一切权利交给自己的男宠伏夜,从未出现。众人不敢惹怒她,尽全力配合。那天晚上,理所当然的,伏夜见到了谢玉台。他怔愣,将少年前前后后打量好几遍,“……是你啊。”
他们的对话,是在**的亭子中。不远处,几位已经问过话的姑娘们喝茶吃饭,猜谜玩,笑声如铃。伏夜的话语很低,除了谢玉台,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谢玉台擡眉头,很惊讶地笑,“我们认识吗?”
“你少给我装蒜!”伏夜咬牙,恶狠狠地盯着他,“我本来就奇怪,青鹄武功不错,也明明知道自己的缺点是水,怎么会溺死?!不过如果是你在的话,那什么都不奇怪了。我只是很好奇,照你的性子,早该逃离云州才是——在郡主认出你之前。”
“我长得很容易让人误会吗?”谢玉台摸摸自己的脸,摇头失笑,瞥瞥对面愣住的少年,“我自幼在青显长大,不曾遇见你的郡主,更不认识你啊。怎么你口口声声,说得好像我和你很熟?”
伏夜惊讶地看着对面的少年,容貌稍微有出入,神态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连身上的气息都不同。谢玉台是那种干净明澈的少年,雨落珠盘一般动人;可对面的这个人,虽然一样的丰神俊朗,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如同阳光般,光华照眼,肆意温暖。
他忍不住道,“我真的认错了人?阁下哪位?”
少年微笑,彬彬有礼地垂下长睫毛,手却悠然地敲着桌面,给人自信的感觉,“在下是青显谢七郎。”
伏夜面露古怪之色,不可能不知道青显谢家的名声。却不知道昔日的朋友,居然和谢家有关。他低笑,“我不管你是谢玉台,还是谢七郎……只要郡主见到你这张脸,就不会放你离开。如果郡主见不到你这张脸,沈江二家,恐怕都要遭罪——她的脾气,谢玉台应该很清楚。”
感觉有目光看来,伏夜侧头,见是不远处饭桌上,一位杏衣姑娘,眸子冰凉地看着这里。姿容绝丽,神情苦闷,显然不是对着自己了。伏夜再看看对面坦然自若的谢七郎,漫不经心地笑,“你是自己跟着郡主走呢,还是牺牲沈江二家?”
他们正说着话,有人来伏夜这边急报,“郡主要公子快回去!说已经有了玉台公子的下落,云州这边的事,不用管了。”
伏夜震惊地站起,瞪着稳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