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除夕还剩三天的那个傍晚,尤思嘉被尤思洁拖到了村子口。
寒风如刀削,两人像纸片一样哆哆嗦嗦了两个多小时。天色越暗,周围越静,村口孤零零的大磨石终于被涌过的黑夜吞噬掉,破败的灯柱闪了两下,发出一点黯淡的光。
尤思嘉被冻得站不住,开始爬到磨石上蹦跶,牙齿也跟着上下打战:“走吧姐,今天估计等不到了,你回去再让咱奶打电话问。”
尤思洁没搭腔。
磨盘上滑溜溜的,是大豆被反复碾压后残留的痕迹,尤思嘉低头用鞋尖在上面划来划去,擡头又看到尤思洁被冻得发皴的腮帮子。
尤思洁比尤思嘉大四岁,刚上初中,个子蹿得老快,尤思嘉如今站到磨石上,才算比她姐高半个头。她看着她姐,她姐只望向这条路,通往村子外面唯一的路。
又过了两分钟,尤思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声喷嚏才把尤思洁的身影给吹动。
尤思嘉捂着鼻子,声音嗡嗡的:“姐,你带纸了吗?”
尤思洁在口袋里翻了半天,只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团,还是下午写作业时撕下来错题纸,她展开后递给尤思嘉:“只有这个。”
尤思嘉瞅了一眼接过来,把纸在手心来回揉搓几下,搓软了一点,才低头蹭过去。尽管这样,擦完鼻涕,人中还是一片火辣辣地疼。
尤思洁有点嫌弃:“你别乱扔。”
“我知道,”尤思嘉把纸团了团放进口袋里,瞅了一眼她姐的脸色,“姐,走吗?”
尤思洁不再往大路上眺望,“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无精打采。
尤思嘉松了一口气,直接从磨石上蹦跶下来跟上去,欢快得像只小跳蛙。
“姐,你答应我的,”尤思嘉爱倒着走,看着脚底下的影子忽长忽短,“你说我陪你等爸妈,你就给我买擦炮。”
话音蹦到外面,几秒后也不见回应。
尤思嘉擡头去瞧,昏暗中只有对方沉默的轮廓,又走了几步,路灯开始从尤思洁面上晃过去,晃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尤思嘉张了张口,原本想说一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选择不去触她姐的霉头。
整个村的大部分成年人都在外面打工,她姐、她的小伙伴们,这些留守的儿童几乎都在翘首以盼过年期间父母的归来。但春运车票又贵又难抢,偶尔,这些叔伯们会组成摩托车队,骑个两三天到家。
奶奶每年都用“再等等,你爸妈今年回来过年”这个话术来搪塞她和她姐,从腊月一直拖到正月十五,从大前年一直拖到今年,至今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前几天,同龄的玩伴搭着伙来找尤思嘉玩,不约而同穿上大年三十晚上才会穿的新衣服。
她们到的时候,尤思嘉正蹲在炉子前拨动火炭,身上裹着一件肥袄。袄是在大集上买的新皮子,她奶奶选了喜羊羊的图案,尤思嘉不喜欢但也没说什么,袄里面的棉花还是从她姐的旧袄里揭下来的。
小伙伴故意问:“尤思嘉你怎么不穿新衣服?”
尤思嘉说没有怎么穿。
其他人互相瞅了一眼,又问:“那你爸妈不给你买吗?”
尤思嘉铲了点炭倒进炉子里:“我爸妈没回来。”
“那啥时候回来?”
尤思嘉就转头就问尤思洁:“姐,咱爸妈今年回来吗?”
尤思洁在炉子旁边写作业,闻言把笔“啪”一扔:“你们寒假作业都写完了?”
尤思嘉赶紧带着小伙伴溜出去,走之前还不忘把她奶奶家供奉神像的香线拔下来,一一分给她们,大家一起放擦炮。
后来玩闹间,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把其中一个人的新衣服烫了一个洞。
大家发现之后都很慌乱。尤思嘉急中生智,跑回家拿了一团胶带想把这个洞给封上,结果没贴好,又撕下来重新贴,过程中洞却越扣越大,里面的丝绒都飘了出来。
于是对方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哭嚎,她妈听见哭声赶紧出来,一问缘由,当街给了她一脚,揪着耳朵把人扯回了家。
尤思嘉和小伙伴们顿时作鸟兽散。
没人陪她玩,她只好回家。刚进门,尤思洁就一反常态地开心,告诉她后天爸妈要回家过年,而且这次是真的要回来。
尤思嘉“哦”了一声,没多少概念。爸妈出去打工的时候,尤思嘉才上育红班,到现在她上小学二年级,这期间一直被扔在爷爷奶奶家。
所以期待落空这件事情对孩子来讲异常残忍。但尤思嘉无所谓,她没有期待,她从小是被放养的。
放养在尤家村的沙子堆旁,在春天会开满野花的旷野、粼粼的池塘、小麦和玉米相互交替种植的农耕田,还有废弃的砖头房,那些摇摇欲坠的危墙,她的探险基地和秘密花园都分布在其中。
相比其他,尤思嘉更期待春天。她像一个国王,等寒土解冻,迫不及待去巡视她的领地。
尤思洁伤心归伤心,最后还是给了妹妹五毛钱。
尤思嘉跑进供销社买了两盒擦炮,又跑回奶奶家顺了一盒火柴。爷奶已经做好饭,见尤思嘉一阵风似的来去自如,连忙扯着她耳朵把她提溜到饭桌前:“先吃饭。”
万年不变的白菜粉条,尤思嘉只端起桌上的海碗,把汤水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啪”放下,一抹嘴赶紧溜之大吉。
她奶在背后叹气:“没见过这么皮的小孩。”
天寒,除了窗里会透出四四方方的光亮,整个村子都是静悄悄的。
尤思嘉从路旁扒拉出来了一个小药瓶,把鞭炮点燃,塞进去后立马拧紧瓶盖,快速躲出三步远。
“砰”一声闷响,瓶盖被炸飞到高空中,在漆黑的夜里像只腾空而起的小白船。
尤思嘉乐此不疲。于是寂静的街上一声声闷响,偶尔会惊出几声狗吠。
瓶盖被炸飞路边的沟里,里面布满枯草。尤思嘉蹲在沟旁边,在黑暗中瞧了一会没找到,正打算放弃,这时街中间拐进一辆“突突”作响的摩托,车前昏黄的光映出杂草的影影绰绰,尤思嘉一眼就发现了瓶盖卧在其中一棵枯草下。
她开始去捞瓶盖,摩托车的声音逼近,带着地面的尘土也震动,她趴在地上偏头,被灯光照得眯起了眼。
尤志坚和刘秀芬夫妇起初没在意,骑出去两米远,两人才觉得不太对劲。
“突突”声停下来,刘秀芬费劲把头盔拔下来,长久坐在后座,让她浑身都变得僵硬。她扭身试探着喊了一声名字。
尤思嘉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把瓶盖吹干净,随后又拍拍身上的土,看见摩托车上的两个人都在看她,这才愣愣地应了一声。
刘秀芬没想到这个“假小子”真是自己家的闺女——
尤思嘉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被父母拎回堂屋的白炽灯下,她棉袄臃肿,双手通红,裤子上沾着尘土和枯草,活脱脱一个野孩子,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发亮。
尤思洁只依偎在刘秀芬旁边。刘秀芬瞧了瞧两个女儿,先是一阵心酸,后又生出对婆婆的埋怨,往日里的怨怼是憋在心里,此刻想到自己或许有了新的底气。
但这怨气还没发出来,旁边的尤志坚却不乐意了,看这架势,两人刚到家就要拌嘴。
婆婆此刻出面,对她却是一反常态地亲热:“三个月了?”
“没到。”
“能查吗?”
“现在都不给查了,违法。”
尤思嘉听着大人们说话,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趁没人注意又跑出去了。
因为父母回来,除夕晚上竟然炒了六个菜。
煸豆角、拌皮蛋,酱油浇了黄瓜条,切了半碟猪耳朵,黄桃罐头也算一道菜,重头戏则是土豆片炒鸡。
鸡是奶奶家打鸣的公鸡。尤志坚好几年没回家,杀鸡手段生疏了许多,拿刀剁鸡脖子的时候劲没使出来,竟被它一下子给挣脱。
鸡逃窜出去后,拖着血流如注的脖子在菜园里哀嚎不止,整个村东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尤思嘉则蹲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尤志坚追鸡、放血、浇热水、拔毛,又眼巴巴守在锅炉旁等着年夜饭出锅。
尤志坚拿了两个小铁盆,把一锅热腾腾的炒鸡一分为二,其中一盆递给尤思嘉,支使她:“去给你奶奶家送过去,别弄翻了。”
尤思嘉乐滋滋接过这美差,转身出门,没走两步就捏了一块鸡肉放嘴里,烫得她龇牙咧嘴,囫囵吞了下去后倒是没尝出啥滋味。
奶奶家瓦片房夹杂在他家和叔叔家的平房中间,大门朝向不一样,送菜要从这条小街后面绕过去。
小街两边的门上都挂上了红灯t笼,照得泥土小道上也红通通,她又捏了个土豆片含在嘴里,踩着灯笼照出的影,脚步都欢快了几分。
村里人迷信,往日过得再不好,过年这几天装也要装出阖家欢乐,因此旁边红瓦砖缝中透出来的破碎声响和吵闹,就显得与除夕的气氛极其割裂。
尤思嘉嘴里的土豆还没咽下去,下一秒前方黑乎乎的门框里突然飞出来一个什么物什,险险擦到她的脸,当她条件反射往后躲的时候,手里的炒鸡差点翻过去。
尤思嘉两只手下意识抱住热滚滚的铁盆。
东西是从斜对门飞出来的,这家和她奶奶家一样是瓦房,同前后灯笼明亮的平房门头相比,衬出此处简陋,也有些寡清的过分。
尤思嘉盯着地上的东西看,才发现是一只破旧的胶鞋。
门里有嘟囔的声音,是酒醉人特有的含糊,夹杂她听不懂的脏话。
“没砸到你吧?”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好像是在问她话。
尤思嘉扭头,发现说话的人隐在黑暗中,竹条一样清瘦的身形,贴在木头门框旁边,头快要顶到低矮的门楣。
她反应了一会,呆呆地“啊”了一声。
即便是光线暗淡,尤思嘉也能看清楚,他鼻子下面有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在一张窄脸上异常突兀。
“你鼻子,”她愣愣盯着杨暄瞧,“流血了。”
远处柴火堆传来窸窣的动静,看家的狗低声呜咽了两声。
“没事,”他擡起手背碰了碰,或许是感到了疼,身形顿了一下,随后又重复一遍问她,“刚刚砸到你了吗?”
“没有。”手心里后知后觉感到了灼热的刺痛,尤思嘉开始改用指尖捏着铁盆边缘。
“那就行。”杨暄几步跨过去,把地上的鞋捡起来,退回了木板门里面。
尤思嘉好奇心旺盛,朝门板内探了个头。
里面是一道狭窄的小院,门口正对着用玉米稭秆搭建的简陋伙房,一个醉醺醺的老酒鬼四仰八叉躺在院子里。
这酒鬼风评极差。按照大人的说法,清醒的时候是个正常人,能去村头修个车;一旦喝酒就是远近十里有名的“醉犯头”。在家里喝得烂醉倒还好,摔盆砸碗和别人家无关,但凡出街,左邻右舍一见他红着眼,顿时退避三舍,因为躺到谁家门口谁家倒霉。村里谁和谁没有摩擦?谁家没几件腌臜事?被他一躺下就全抖搂出来,因此多打了不少热闹仗。
村里辈分又乱又杂,即便出了五服,尤思嘉也得喊他一声四爷爷。
四爷爷此刻躺在地上,脚上的鞋只剩下了一只,黑黢黢的脚底板正对着门外的尤思嘉。
旁边的四奶奶正扶着拐棍坐在旁边的门槛上,擡起手掌先抹了一把脸,从怀里摸出手帕擤了擤鼻涕,随后哆哆嗦嗦要挣扎着站起来。
杨暄走过去,把鞋往墙根一扔,随后拽起地上人的脚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屋里拖。
他个头在同年龄里算高,但仍旧是个上五年级的孩子,费劲拖了半天,才把人的半截身子给拽屋里,只不过门槛硌住腰,衣服翻转上去,费劲一拉又引出地上人的一阵火气,说出口的话不堪入耳:“天杀的野种……”
四奶奶原本还去撑着他的腰,闻言猛地一丢手:“喝二两狗尿不是揍人就是满嘴喷粪!说的不是你亲外孙子?”
门槛上的人吃痛,一个鲤鱼打挺要起来,边骂边要去脱另一只鞋:“你是要疼死我……”
杨暄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他的鞋给夺了下来,顺势往墙角一扔,让它和另外一只聚了个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