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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个无名氏的回忆录 第一部 十、米津契科夫

加弗利拉带我去的那间厢房,只是根据过去的说法叫作“新厢房”,其实它早就建成了,而且是过去的地主建的。这是一幢很漂亮的小木屋,坐落在花园中心,离老宅只有几步远。它三面环绕着苍老的高大的菩提树,枝叶纷披,枝桠一直触到屋顶。这幢小木屋的四个房间里,家具和陈设都不错,是专门接待来客用的。我走进指定给我的那个房间以后(我的皮箱已经搬进去了),看到床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张信纸,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各种字体,并装饰有各种花体、花缀和花笔道,大写字母和花体还着了各种颜色。这一切总其成,就构成一副十分悦目的书法佳作。我刚读了头几句就已经明白,这是一封写给我的求告信,在心中我被尊称为“知识渊博的恩人”。在标题处则赫然写着《维多普利亚索夫的哀告》。尽管我绞尽脑汁,想极力弄清写的内容,结果我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这是用崇高的奴才体写的十分骈俪的陈词滥调。我仅仅猜测到,维多普利亚索夫正处在一种受苦受难的境地中,他请求我惠于协助,“鉴于我知识渊博”,对我寄予厚望云云,信末他请求我在叔叔跟前替他美言几句,用“我的机器”(在这封信的末尾一字不易地这么写着)去影响他。我正在读这封信的时候,门开了,米津契科夫走了进来。
“我希望,您能允许我跟您认识一下吧。”他向我伸出手来,虽然随便,但非常有礼貌地说道,“刚才我未能与您说上两句话,然而初次见面后,我希望能与您进一步认识认识。”
我立刻答道,虽然我现在的情绪十分不佳,但我非常高兴,等等。我们坐了下来。
“您这是什么?”他望了一眼我还拿在手里的信纸,说道。“是否是维多普利亚索夫的哀告?可不就是!我早就料到,维多普利亚索夫也会向您进攻的。他也向我递过同样的一张纸,也是同样的哀告;他等待您已经很久了,恐怕早做了准备。您不必诧异;这里的怪事很多,可笑的事也不少。”
“仅只可笑而已?”
“嗯,难道还哭?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讲维多普利亚索夫的身世,我相信,您会发笑的。”
“不瞒您说,现在我还顾不上维多普利亚索夫。”我沮丧地回答。
我一眼就看出,米津契科夫先生的来访和他的亲昵的谈吐——这一切都是他抱有某种目的预先准备好了的,简而言之,米津契科夫先生有求于我。刚才他还双眉紧蹙,正襟危坐,现在却喜笑颜开,准备讲一个冗长的故事。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人很有自制力,而且深明世故。
“该死的福马!”我狠狠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说道,“我相信,他是这里的万恶之源,一切都与他有牵连!该诅咒的畜生!”
“您对他未免太动肝火了。”米津契科夫说道。
“太动肝火!”我一下子激昂起来,大声叫道,“当然,我太激动了,因此任何人都有权指责我。我非常清楚,我刚才摔了一下,出尽了洋相,我想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也明白,在正派的交际场合是不能这样的;但是试想,怎么能不激动呢?要知道,这是一所疯人院,如果您想知道的话!而且……而且……万不得已……我干脆离开这里——就这样!”
“您吸烟吗?”米津契科夫不动声色地问道。
“吸的。”
“那么,想必,您也允许我吸烟啰。在那里是不许吸烟的,我差点瘾坏啦。”他点起了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同意,这一切像是疯人院。但是请您相信,我绝不会对您求全责备的,因为我处在您的地位,会比您更加激愤,更加怒不可遏。”
“如果您也当真十分气愤,那您为什么没有怒不可遏呢?恰恰相反,我记得您非常冷静。不瞒您说,我甚至觉得奇怪,您怎么没有起来为可怜的叔叔仗义执言,他可是对大家,对每个人……都准备做好事的!”
“您说得对:他对许多人都做过好事;但是为他仗义执言,我认为完全无益:首先,这对他没有好处,甚至有损尊严;其次,我明天就会被赶走。我坦白告诉您,我的境况使我必须珍惜这里的好客。”
“我丝毫无意责怪您对于境况的直言相告……但是,我想问您一下,因为您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了……”
“劳驾,请问: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米津契科夫把椅子挪近一点,匆匆答道。
“比如,您如何解释:刚才福马·福米奇拒绝接受他已经到手的一万五千银卢布——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是怎么回事?真的?”米津契科夫叫道,“请说下去!”
我讲了事情的始末,但是没有提“将军阁下”一事。米津契科夫以一种贪婪的好奇听着;当讲到一万五千银卢布的时候,他甚至脸色都变了。
“漂亮!”他听完故事以后说道,“我甚至没有料到福马会有这一手。”
“但他毕竟拒绝了钱!这应当如何解释呢?难道因为他心地高尚?”
“拒绝一万五是为了以后拿三万。不过,您知道吗?”他想了想又接着说,“我怀疑福马真有什么打算。这是一个什么事也干不了的人;从某一点来看,他也可以算是某种诗人。一万五……哼!您知道吗:他也可能把钱收下,但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要矫揉造作、自我卖弄一番。我跟您说吧,这是一个窝囊废,一个只会眼泪汪汪的、优柔寡断的人,这一切又加上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
米津契科夫越说越有气。看得出来,他非常懊恼,甚至带有几分嫉妒。我好奇地注视着他。
“哼!可以预期将会发生大的变化,”他沉思地继续道,“现在叶戈尔·伊里奇将对福马顶礼膜拜。也许由于大受感动,恐怕还会结婚。”他又喃喃地补充道。
“那么您认为与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傻瓜的这种丑恶的、反常的婚姻是非实现不可的了?”
米津契科夫探究地望了我一眼。
“真卑鄙!”我怒气冲冲地叫道。
“不过,他们的想法也有相当的道理:他们坚持说,他应当为这个家伙做点什么。”
“他为他们做的事还少吗!”我愤怒地叫道,“您,您居然还说,娶这个俗不可耐的傻瓜——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
“当然,我也同意您的说法:她是一个傻瓜……哼!您非常爱叔叔,这很好;我深表同情……虽然有了她这笔钱可以大大扩充自己的产业!不过,他们还有别的理由;他们怕叶戈尔·伊里奇娶那位家庭女教师……您记得那里还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吗?”
“难道……难道这是可能的吗?”我激动地问道,“我认为这是诽谤。请您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我对这事非常感兴趣……”
“哦,他已是一往情深!只不过瞒着不说罢了。”
“瞒着不说!您以为他在瞒着大家?那么,她呢?她爱他吗?”
“很可能她也爱他。然而她嫁给他是大有好处的:她很穷。”
“您说他们彼此相爱,这个猜测又有什么根据呢?”
“要知道,这是不难看出来的,而且他们还似乎有一些幽会。甚至有人说,她和他已经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不过请您不要说出去。我是秘密地跟您讲的。”
“怎么能相信这种话呢?”我叫道,“您居然,您居然承认相信这事儿?”
“当然,我不完全相信,我没有去过那儿。不过,这是非常可能的。”
“怎么会可能呢!您想想叔叔高尚的人品吧!”
“我同意;但是也可能一时冲动,入了迷,反正以后一定合法结婚就是了。这种一时冲动的事是常有的。不过,我再说一遍,我丝毫不坚持这些消息绝对可靠,何况这儿对她说过很多脏话;甚至有人说,他跟维多普利亚索夫也有不正当的关系。”
“嗬,您瞧!”我叫道,“跟维多普利亚索夫!哼,这可能吗?听到这样的话您就不恶心?难道您也相信这事儿?”
“我不是跟您说过,我对这事并不完全相信吗,”米津契科夫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也可能发生。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并没有去过那儿,而且我认为,这事与我无关。但是因为,我看得出来,您对这一切十分关注,因此我认为我理应补充说明,她和维多普利亚索夫发生关系一事的确很少可能。这全是那个佩列佩莉岑娜,安娜·尼洛芙娜干的勾当;这是她出于嫉妒,在这儿到处散布谣言,因为她过去曾经幻想嫁给叶戈尔·伊里奇——真的!——她的根据是她是中校的千金。现在她已经绝望,因此怒不可遏。话又说回来,我好像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已经告诉您了,说实在的,我非常不喜欢流言蜚语,况且咱们只是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而已。您知道吧,我来找您有个不大的请求。”
“请求?快别这么说,只要有用到我的地方……”
“我懂得,甚至希望能多少引起您的兴趣,因为我看得出来,您爱您的叔叔,并且十分关注他的终身大事。但是在提出这个请求以前,我对您还有另一个请求,作为先决条件。”
“什么请求?”
“是这样的:您也许同意执行我的主要的请求,也许不同意,但是不管您同意不同意,在我讲出来以前,我想恳求您千万劳驾,对我做一个贵族和正人君子的诚实而高尚的保证,即您从我这里听到的一切,将严守秘密,绝不张扬出去,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也不管为了任何人,您绝不出卖这个秘密,也绝不为您自己利用我现在认为有必要告诉您的这个想法。您同意不同意?”
这个开场白很隆重。我表示了同意。
“请说吧……”我说。
“事情其实很简单,”米津契科夫开口道,“要知道,我想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带走,并且与他结婚;总之,类似格莱特纳·格陵那样的事——您懂了吗?”
我注视着米津契科夫先生的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不瞒您说,我什么也没有听懂。”我终于说道,“此外,”我又继续说,“我以为我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就我这方面说,我万万没有料到……”
“您万万没有料到,”米津契科夫打断了我的话,“换言之,这就是说,我以及我的打算是愚蠢的——对不对?”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您哪……但是……”
“哦,请您不必考虑用词!请放心;您这样倒使我十分满意,因为这样就离题不远了。不过,我同意,这一切乍一看去,甚至叫人有点纳闷。但是我敢向您保证,我的打算不仅不是愚蠢的,甚至是十分明智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请您听一听我的境况……”
“哦,哪儿的话!我洗耳恭听。”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要知道:我现在负债累累,身无分文。此外,我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九岁,孤苦伶仃,在帮人家干活,而且,您知道,她没有任何财产。这事多少应当怪我。我们俩曾经得到过四十名农奴的遗产。也正是在这时候,鬼使神差地把我提升为骑兵少尉。一开始,不用说,把财产抵押出去了,后来又吃光花光,反正全用光了。我过得很蠢,摆阔,硬充好汉,赌钱,喝酒——一句话,愚蠢,想起来都可耻。现在我迷途知返,想根本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但要这样做,拥有十万卢布对我来说是完全必要的。因为我靠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也弄不到的,而我这个人又一无所能,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因此,不言而喻,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偷,要么就娶一个有钱的太太。我到这里来几乎连双靴子都没有,我是走着来的,而不是坐车来的。当我离开莫斯科的时候,妹妹把自己的最后三个卢布全给了我。我在这里看到了这个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就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我立即决定牺牲自己,娶她。您应该同意,这一切不是别的,乃是慎重考虑的结果。况且我这样做多半是为了妹妹……当然,也为了我自己……”
“但是,对不起,您想对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正式提出求婚吗?”
“上帝保佑,可千万别这样!会把我从这里立刻撵出去的,她自己也不肯,可是如果向她提出私奔,她就会立刻上钩。关键在于:只要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和引起轰动就行。当然,这一切必须用我俩之间的合法结婚迅速了结。只要把她从这里拐骗出去就成!”
“为什么您相信她一定会跟您私奔呢?”
“啊,您不用担心!对此我完全有把握。关键在于: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简直同随便什么人都会发生桃色事件。一句话,只要谁对她有意,任何人都成。因此我才预先要您做出保证,您绝不会反过来利用我这个想法。您当然明白,我不利用这样的机会甚至是罪过的,特别处在我这样的境况之中。”
“那么说,她完全是一个疯子啰……啊!对不起。”我忽然醒悟过来,补充道,“因为您现在看上了她,那……”
“我早就请求过您,请您不必拘泥。您问她是否完全是疯子?怎么回答您呢?自然,她不是疯子,因为她还没有住进疯人院;而且在这个桃色狂想中,真的,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疯狂。至于她,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要知道:她在去年以前还一直处在可怕的贫穷中,她一出世就生活在女施主们的压迫下。她的心地非常多愁善感;谁也没有向她求过亲——嗯,您明白吗:幻想、希望、期待、永远必须克制住的心灵的火焰,女施主们加在她身上的无穷痛苦——这一切,不用说,都可能使她的多愁善感的性格失常。可是她突然得到了一笔财产;您也会同意,这势必会使任何人感慨万千。嗯,不用说,现在大家都在巴结她,追求她,她的一切希望又都复活了。她刚才讲到一个穿白色坎肩的花花公子:这事的确发生过。就像她讲的那样。从这一事实您不难类推其余。唉声叹气呀,写个小条呀,做首小诗呀,您就能把她立刻骗过来;如果除此以外您再做点暗示,什么绸梯子呀,西班牙的小夜曲呀,以及随便什么胡说八道,那您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我曾经做过一次实验,就立刻得到了秘密约会。然而我现在暂且按兵不动,等待大好时机。但是三天或者四天以后,就非把她带走不可。头天夜晚我就开始下饵筑栅,唉声叹气;我的吉他弹得不坏,还会唱歌。夜里在亭子里约会,拂晓前备好马车;我把她诱骗出来,坐上马车,就远走高飞。您明白吗,这无需任何冒险:她是成年人,此外,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既然她曾经和我私奔,那当然就意味着,她跟我一起承担了义务……我把她带到一个门第高贵,但是贫穷的人家——就在这儿,离此四十俄里——在婚礼以前,必须把她抓住不放,不让任何人接近她;与此同时,我就抓紧时间:三天之内把婚事办妥——这是可能的。不用说,先得有钱才成;但是我算过了,演这样一出小小的喜剧,所需不会超过五百个银卢布,对此我寄希望于叶戈尔·伊里奇:他会给的,虽然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您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终于完全明白了,说道,“但是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在哪些方面可以为足下效劳呢?”
“啊,这是哪儿的话,有许多地方要借重于您!要不我就不来求您了。我告诉过您,我已经看中了一个可敬的,但是贫穷的人家。在这里和那里,您都可以帮助我,说到底,就是做一名证人。不瞒您说,没有您的帮助我简直插翅难飞。”
“还有一个问题:您为什么偏偏看中我呢?而且您对我还不了解,因为我来这儿总共才几小时呀。”
“您的问题。”米津契科夫挂着最亲切的笑容答道,“您的问题,我坦白承认,使我不胜愉快,因为它使我有机会说出我对您的特别敬重。”
“啊,荣幸之至!”
“不,要知道,我不久之前对您做了一点研究。您固然……年少气盛;但是有一点我深信不疑:如果您向我做过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您一定会履行诺言。您不是奥勃诺斯金——这是第一。第二,您为人诚实,绝不会利用我的想法为自己所用,当然,除了另一种情况,即您想与我做一件友好的交易。在这种情况下,我可能会同意把我的想法,即把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让给您,并且准备真诚帮助您进行拐逃,但是有一个条件,即在婚礼之后一个月,从您那里取得五万卢布。关于这事,当然,您得向我预做保证,即出具一张无息借据。”
“怎么?”我叫道,“您居然想把她也推荐给我?”
“如果您考虑再三,想要这样做的话,我当然可以让给您。我自然不无损失,但是……这个想法属于我所有,出让这个想法就得拿钱。第三,因为无人可供挑选,所以我终于邀请了您。而要长久拖延,考虑到这的情况,乃是不可能的。而且圣母升天节的斋期就要到了,不能举行结婚仪式。我希望,您现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完全明白了,我再一次保证绝对严守秘密;但是我不能在这件事里充当您的伙伴,关于这点,我认为理应向您立即申明。”
“为什么呢?”
“怎么为什么?”我叫道,终于让郁积在心中的感情一吐为快,“难道您就不明白,这样的行为甚至是不高尚的吗?即便说,基于这位小姐的痴愚和不幸的狂想,您估计的完全正确。但是您作为一个正人君子,仅上述这一点就应当使您就此却步!您自己也说,尽管她很可笑,还是值得尊敬的。可您却突然利用她的不幸,想从她手里捞取十万卢布!当然,您不会成为她真正的丈夫,您也不会履行丈夫的义务:您一定会抛弃她……这是很不高尚的,请原谅我,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会打定主意请我做您的助手!”
“嗬,我的上帝,多么浪漫呵!”米津契科夫叫道,他带着并非做作的惊讶望着我,“话又说回来,这甚至不是浪漫,而是您好像并没有懂得事情的实质。您说这不高尚,其实一切好处不在我这方面,而是在她那方面……您不妨考虑一下!”
“当然,如果从您的角度看,也许,您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做了一件十分慷慨仗义的事。”我带着尖刻的揶揄的微笑回答道。
“那当然!就是这样,就是做了一件十分慷慨仗义的事嘛!”米津契科夫叫道,他也激动起来,“您再考虑一下:首先,我牺牲了自己,同意做她的丈夫——这总该值点什么吧!其次,尽管她有货真价实的十万银卢布,尽管如此,我只拿她十万卢布,而且我已经向自己保证,我这一辈子决不多拿她一个戈比,虽然我可以拿——这也该值点什么吧!最后,您再想想:嗯,她能够太太平平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吗?要让她能够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必须把她的钱拿走,把她关进疯人院,因为她每分钟都可能碰到像奥勃诺斯金这样的坏小子,骗子手和投机分子,蓄着尖胡须,留着小胡子,弹着吉他,唱着小夜曲,来勾引她,跟他结婚,把她洗劫一空,然后把她抛弃在什么大道上。就比如拿这儿说吧,这是一个十分规矩的人家,要知道,他们所以留她住在这里,无非是看上了她那点钱。必须使她摆脱这些可能性,必须把她拯救出来。哼,您明白吗,她一旦嫁给了我——所有这些可能性就会烟消云散。我敢保证,任何不幸都不会碰到她。首先,我立刻让她住到莫斯科去,住到一个门第高贵,但是贫穷的人家——这不是我说过的那家人家,这是另一家;我的妹妹会经常待在她身边,有人会警惕地监视着她。她手中还留下二十五万,或许是三十万卢布:有这点钱可以生活得满不错了!一切娱乐都将给她准备齐全,各种各样的消遣、舞会,假面舞会和音乐会。她甚至可以幻想一些风流韵事;不用说,我对于这一层是有把握的:你尽可以去幻想,但要付之行动绝对不行!现在,比如说,每个人都可以欺侮她,但是那时候就休想;她是我老婆,她是米津契科夫夫人。我决不让人玷污我的名声!仅此一点也该值点什么吧?我自然不会跟她住在一起。她住在莫斯科,我则住在彼得堡的什么地方。我对此直言不讳,因为我跟您完全开诚布公。但是我们俩将分开居住,这又当做何解释呢?您注意一下她的性格,您试想,她能成为一个妻子并和丈夫住在一起吗?难道她会有长性吗?要知道,这是上流社会最轻浮的一个女人。她必需不断的花样翻新;她可能到第二天就会把她昨天嫁了人,已经成了人家合法妻子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跟她住在一起,并且要求她严格遵守为妻之道,我才是使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幸的人。自然,我会去看她,每年一次或者更多一些,绝不是去要钱——请您相信。我说过,我向她拿钱绝不超过十万卢布,绝不多拿!在金钱方面,我对她是非常光明正大的。我来住三两天,甚至将给她带来快乐,而不是使她索然无味;我将跟她哈哈大笑,给她讲笑话,带她去参加舞会,跟她卿卿我我,赠送纪念品,唱情歌,送他一只哈巴狗,然后罗曼蒂克地和她分手,以后就跟她情书往返。她有这样一个罗曼蒂克的、多情的、快乐的丈夫,一定会非常高兴!按照愚见,这才合乎天理人情;所有的丈夫都应当这么做。这样,丈夫不在的时候,妻子就会感到丈夫十分珍贵,如果按照我这一套来办,我就会十分甜蜜地赢得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心,使她一辈子欢喜不尽。您瞧!她还能希望什么呢?这不是生活,这简直是天堂!”
我默默地、诧异地听着。我明白,要与米津契科夫先生争辩是不可能的。他狂热地相信他的计划是正确的,甚至是伟大的。他谈到这个计划的事后简直充满了发明家的狂喜。但是还剩下一个十分棘手的情况,必须澄清。
“您可曾想到,”我说,“她差不多已经是叔叔的未婚妻了?您把她偷走,岂非使她十分难堪吗!您几乎是在婚礼前夜把她带走的,而且您为了完成这件丰功伟绩,还向他借了钱!”
“这下我可抓住您的话把了!”米津契科夫热烈的叫道,“您放心,我已经预见到了您的反对意见。但是,首先,也是最主要的:叔叔还没有提出求婚;因此,我可以不知道人家准备让她做他的未婚妻,此外,请您注意,还在三个星期以前,我就开始策划这一行动了,那时候我对这里的意图还一无所知;因此就道义方面来说,我在他面前是完全正确的,甚至严格来说,不是我抢了他的未婚妻,而是他抢了我的未婚妻,要知道,请您注意这一点,我已经跟她在亭子里有过一次夜间的秘密幽会。最后,对不起:您不是刚才还怒气冲天地说有人强迫您叔叔娶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吗?怎么现在又突然为这桩婚事抱起不平来了呢,说什么玷辱门第,事关荣誉呢?恰恰相反,我是给您叔叔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救了他——您应当明白这点!他对这件婚事十分厌恶,况且他又爱着另一个姑娘!得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怎么能做他的妻子呢?而且她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因为,不管您认为怎样,反正到那时候必须对她加以限制,免得她向年轻小伙子们抛掷玫瑰花。可是如果我在夜间把她带走,那时候管她什么将军夫人,管他什么福马·福米奇,也就无能为力了。把一个逃婚的新娘再找回来,这就太丢人了。这难道不是对叶戈尔·伊里奇大有好处的事吗?”
不瞒你们说,最后这个说法对我起了很大作用。
“如果他明天就提出求婚,那怎么办呢?”我说,“那时候不嫌太晚了吗,她已经成了他正式的未婚妻了。”
“自然,这就太晚啦!因此我们才须要做工作,不让这事发生。我为什么来请求您帮助呢?一个人不好办,可是咱们两个人就能把事情办妥,坚决不让叶戈尔·伊里奇求婚。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挠他,万不得已,就把福马·福米奇揍一顿,以期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这样他们就无暇顾及婚事了。当然,仅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这么做,我说这话是打个比方。在这方面我正寄希望于您。”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除了我,您这件事没有向任何人公开过吗?”
米津契科夫挠了挠后脑勺,做出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不瞒您说,”他答道,“这个问题对于我比吞下一颗最苦的药丸还难受。问题就在这里:我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公开过了……一句话,我做了一件最可怕的蠢事!您猜,向谁公开了?向奥勃诺斯金!我甚至不相信我自己。我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他老在这里转悠;我对他还知之不深,我灵机一动,不用说,就像发高烧一样;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懂得,我需要一名助手,因此就去求助于奥勃诺斯金……简直不能饶恕,不能饶恕!”
“那奥勃诺斯金怎么说呢?”
“他非常高兴地同意了,而第二天一清早又不见了。三两天以后,他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妈妈。他跟我不说一句话,甚至躲着我,好像怕我似的。我立刻懂得这闹的是什么把戏。他妈是个骗子手,简直是个老于世故的人。我过去就认识他。当然,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一声不响地等着;他俩鬼鬼祟祟,事情多少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因此我才急于下手。”
“您究竟担心他们什么呢?”
“他们当然成不了大气候,但是从中捣乱——是十拿九稳的。要他们不声张出去和进行帮助,他们就会要钱:我早等着这一手了……不过我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绝不给——我早已经拿定了主意:休想多于三千卢布;试想:这里花三千,婚礼花五百银卢布;叔叔的钱必须全部归还给他;此外,还有一些老债;嗯,妹妹也得给点儿,多少得给一点儿吧。十万之数还剩下多少?这简直是破产嘛!……不过,奥勃诺斯金母子俩已经走了。”
“走了?”我好奇地问道。
“用完茶就立刻走了,不用管他们!您会看到他们明天又回来的。怎么样,您同意吗?”
“不瞒您说,”我皱着眉头答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事情很棘手……当然,对一切我将保守秘密,我不是奥勃诺斯金;但是……看来,您不用对我抱希望。”
“我看得出来,”米津契科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福马·福米奇和您奶奶还没使您讨厌,您虽然爱您那位善良的、高尚的叔叔,但是您还没有充分注意到他们是怎样折磨他的。您新来乍到……不过,稍安毋躁!您明天再待一天,再看看,到晚上您就会同意的。要知道,不如此,您的叔叔就完啦——懂吗?他们一定会强迫他娶她的。您别忘了,也许,明天他就会提出求婚。那时候就晚啦,必须今天拿定主意。”
“说实在的,我希望您一切成功,但是要我帮忙……我不知道怎么……”
“我知道!那就等到明天吧,”米津契科夫嘲弄地微笑着说,“Lanuit porte conseil。再见。我明天一早来看您,您再想想……”
他吹着口哨,转身出去了。
我几乎紧随他之后走了出去,想使头脑清醒一些。月亮还没有升起;夜很黑,空气暖洋洋的,有点闷热。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我尽管很累,还是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好好琢磨琢磨,但是还没走满十步路,突然听到叔叔说话的声音。他正跟一个人走上厢房的台阶,说话的声音很激动。我立刻回过头去,喊了他一声。叔叔正和维多普利亚索夫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