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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本想去厨房帮着母亲洗碗,但母亲让我出来,说:“这里不用你,你回屋去看看书,开学都六年级了。”
我看了眼苏家干净整洁的厨房,也确实觉得陌生而无从下手。而此时苏恬也进了厨房,从兜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糖来,笑眯眯剥开了,将巧克力送到我母亲口中说:“许姨,吃糖!”
我母亲平素是不爱甜食的,然而还是慌忙含住了那颗糖。苏恬靠在我母亲身上,转身望着我。
我懒得看她们这一套,转身回了与苏恬的卧房。想到开学,再次心事重重,我将要面临一个新的学校,新的老师,新的同学。而这个学校还是苏恬的老地盘。
我把旧课本翻出,草草地翻了几下。苏恬已经转回来了,也站在书桌前收拾课本。她说:“那糖是卢阿姨从国外寄回来的,知道我喜欢这个口味,特意给我的。”
十多年前海外代购还没现在这么发达,有个能从国外往回寄东西的亲戚确实可以用来说说嘴。于是我没理她,随她去。
然而她似乎对我平淡的反应很不满意,转过头看着我,提高声音说:“卢阿姨是章百宽的妈妈!”
我此时才将她口中的“卢阿姨”与李总席间提到的卢惠联系到一起,原来不仅苏恬的姨妈与章百宽的母亲相熟,连苏恬也颇得她欢心。
然而这又怎样?小孩子的眼里只有黑白,我于是认为李总的朋友必定也不是好人,何况章百宽自己也披露了她母亲忘恩负义的黑历史。
我梗着脖子望着苏恬,说:“那又怎样?”
苏恬没料到我竟还不以为然,抿着唇望着我,继续打击我,说:“我从小就认识章百宽!比你早十一年!”
我们恰巧都是十一岁。“你出生就认识他了?”
苏恬颇为骄傲,也梗着脖子望我:“我们都是妇婴医院出生的,出生就认识,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个医院出生的小孩子多了。我瞬间觉得苏恬有些幼稚可笑,于是转过头去继续收拾课本,说:“不怎么样。”
我的避战策略却被苏恬认定是一种轻视,她三步两步走到我床边,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跟章百宽还是同桌呢!”
这倒让我意外,章百宽没说。然而章百宽开学就上中学了,显然比我们高一年级,于是我问:“你留级了?”
苏恬被我问懊恼了,炸着翅膀一般大声喊:“你才留级了!是他跳级了!”
于是我更加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说明你们后来不是同桌了。要这么说,他还住我家里呢,吃我家饭,给我家干活——”
我正说着,母亲在门外敲门,问:“恬恬,前程,我进来了啊——”
母亲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望望我,又望望苏恬,想是苏恬不断提高音量,让她在门外听出了些端倪,不放心进来探视一番。
苏恬接过了果盘放在桌上,刷新出善良无害的表情道了谢。
而我闷闷地皱着眉,没能像苏恬那样及时切换表情。于是母亲忧心忡忡地看向我,说:“吃吧,早点睡觉。”
母亲走后,我想她提的早点睡觉是个好主意,于是溜下床,去卫生间洗漱了。
然而我正在刷牙,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就听到苏恬在房间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我心说:果然又开始唱戏了。
我慢条斯理地漱口,不打算立时回去看戏。然而却有人不容许没有观众,于是母亲很快被派来卫生间喊我了。应该说是质问,她说:“你动了恬恬的相册?”
我摇头:“没有,谁稀罕看她照片?”
母亲再次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像是有点泄气,又有点无助,她这样的神情总是让我无端生出怜悯,于是违心地问:“她怎么了?”本来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好奇的。
母亲说:“你过来看看吧。”
我跟着母亲萧索的背影回到了苏恬的房间,她正扑在他父亲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父女俩见我进门,齐齐望向我。
我不是装的,我是真不了解这个剧本。
苏教授皱眉望问我:“恬恬母亲的照片,是被你撕了?”
我瞬间明白这出戏在唱什么。这屋子里只有我和苏恬,而苏教授与母亲都认定苏恬不会撕碎自己亡母的照片,以此推论出做这坏事的歹人只能是我了。
他们是真的不了解苏恬。然而我也没立场教他们了解。我甚至没有立场为自己辩解。我想起了出门前章百宽说的话,我也是有人爱着的,我不用憋屈自己!
我走到床边,把散放在床上的几本书收到了我来时带的提包里。苏教授见我无视了他的问话,对母亲抱怨:“你看这孩子——”
母亲作为我的监护人,不得不对我说几句重话了,提高她平常有些懦弱的声音说:“前程,你苏叔叔问你话呢——”
我已经将书收好,拉上了提包的拉链,然后转身望着母亲:“我说不是我,你们会信吗?我在这里,早晚被她害死!——”
母亲见我拎起提包要走,拦住了我:“你这是什么话?你要去哪?天都黑了——”
“我回家!”我大声说,提到家的时候,声音有些无端的哽咽,我怕泄了气势,敏捷地从母亲身侧冲出了门。
母亲转身拉住了我,我回望她时,眼里大约已经含了泪水,我说:“你松手吧,我要去找我姥姥,找我小姨,她们爱我,她们信我!”
母亲不松手,还是重复那句:“你这是什么话——妈妈也——”也什么?也爱我吗?
苏教授看不下去了,说:“你就让她回去吧,我怕她这个脾气,早晚害了恬恬——”
母亲愣住了,转身望着苏教授,茫然地问:“我们不是说好的,把两个都当亲生的养大——”苏恬本来红着眼睛在看戏,此时适时地转过头,脸埋在父亲怀里,哽咽了一声。
于是苏教授继续说:“这个孩子——我开车送她回去吧”母亲迟疑片刻,还是松开了拉着我的手。
我不愿再回望苏教授和苏恬,他们的神情与我无关,我大步走出了苏家。楼道里的穿堂风让人精神一振,我顿觉又活过来了。
那天晚上是母亲带着我坐公交车回的外婆家。我如释重负。苏恬的戏码就好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总算爆了,而且还爆得颇早,没有让我度日如年地多忍受些时日。
母亲一路都失魂落魄,下车时险些被路过的自行车撞到。我将她拉到一旁。
我们回到外婆家时还不到九点,外婆和章百宽都在小卖店里理货。外婆见母亲带我进门来,似乎也松了口气,还是问母亲:“怎么回来了?”问的时候便上前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
母亲支支吾吾说:“前程对那边.对环境不太适应”
母亲既然不提,我自然也不愿意提这糟心事。于是我跟着点了点头。
外婆自然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然而她也跟着点头:“行吧,可你既然把孩子送回来,往后就别接走了。”
我也是有人爱着的,有人把我当宝贝一样希望留在身边——我转身抱紧了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