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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们出场的全是家政公司的“精英”,我小姨带着我和陆文文,还带上了刘大姐和她老公。这队伍轰轰烈烈地从电梯里出来,围住了老人家的防盗门。
老人的闺女从猫眼儿里往外看了好一会儿,有点不敢信一次免费的保洁服务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几番确认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进门之后我们立即拿出专业的态度,五个人各就各位。刘大姐带着她老公擦玻璃,这高层玻璃里外清洁是个技术活。陆文文收拾厨卫,我和小姨就一边打扫客厅和卧室,一边伺机跟老人闺女和老人攀谈。
这攀谈是有讲究的,不能太主动热情,又不能太被动,要时刻掌握话题走向,力求尽快代入我们约定的轨道。
话题首先从“老人的闺女真孝顺”下手,力赞这位五十多岁的常阿姨悉心照顾七十九岁的老母亲。结果是常阿姨眉开眼笑地从冰箱里又拿饮料又拿水果,让我们慢慢干,不要着急。主要是她还没听够夸奖呢,不想马上放我们走。
接着小姨顺着第一个话题继续,讲起自己老母亲近来身体偏弱,找中医吃补药,吃了几天又嫌熬药麻烦,打算买点中成药的保健品——
这个话题常阿姨也立即接住了,洋洋洒洒地发表了一篇保健品不靠谱论。
于是小姨接着又说隔壁邻居阿姨吃了某某保健品说是很见效,表示了一些疑惑两人你来我往,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老人前阵子吃FD保健品的经历上。
老人这时候也坐不住了,抢过了常阿姨的话题自己说。老人周末去郊区赶集,被拉去免费体检,体检完事就被说动买了几盒子挂名FD品牌的保健品,结果吃了那保健品后拉了好几天肚子,本来也不是大事。但老人这辈子一直体格健壮,就没进过医院,这保健品让她平生第一次挂上了吊瓶,实在是把她吓住了——
可以说,老人的故事讲得十分精彩。
我和小姨跟着故事的起承转合积极配合,表惊讶、表遗憾、表愤怒,情绪配合得非常好,然后在故事结束后顺理成章跟了一句:“那个人名片有吧?拿着她名片找她去!不能便宜了坏人!”
老人说:“名片本来有,后来不知道丢哪了啊,警察也问过我药是在哪买的,可是名片找不到了,就见过一面,我哪知道是谁——最气人就是那个药厂,竟然不承认药是他们家的!非说是假药!我家老三一生气,就把这事发网上了——”
后面的事我小姨知道得很详细,所以她又把话题引回去,问:“那手机号有吗?”老人闻言摇头说:“没打过电话——电话也在那名片上——”
线索就这么卡住了。我和小姨也没有了继续套话的欲望,开始默默干活打算早点收工。
然而就在这时,陆文文从老人卧房的床头柜底下扫出了一张沾着灰尘的纸片,她捡起来,正打算顺手扔到旁边的垃圾袋里,就被正进门的小姨大声制止住了,激动地喊:“别动!千万别动!别动那张名片,让我来——”
经老人确认,那张藏身床头柜下的名片就是三个月前在市集上卖假保健品的业务员给她的!
我们极力地控制住要马上收工的冲动,坚持将老人家打扫一新后才走。刚出了门,小姨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名片拍了照发给了章十全。
章十全把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提供给警方后,警方查出申领这个号码的人。这人身份证被申领过很多手机号码,他自己完全不知情。然而警方还是通过充值等情况查到手机号曾经的使用者,竟是章十全药厂之前的业务员钱小露。这个女业务员之前确实是章十全FD药业杀回北方市场的先遣队,那时候派到这边的业务员有十几位,但是这个钱小露已经在八个月前离职了。
因钱小露此时不在本省,找她协助调查的过程有点复杂,我们只能暂时等消息了。
虽说事情有了进展,但若向大众解释说是离职业务员销售的假药,那估计有让“离职业务员”顶罪的嫌疑,这跟遇事就说是“临时工”一个道理,在大众眼里都是耍手段。舆论不翻盘,FD药业这个牌子在北方市场就算砸了。
但章十全是个想得开的,当天晚上就约我们出来,说要请客吃饭,给我们庆功。
我本来不想去,担心见到章十全有些尴尬。但小姨执意拉着我和陆文文一起去,我想着就是没有章百宽这层关系,章十全也极可能是我未来的“姨父”,我还是得适应他以后的角色。
我小姨带着左膀右臂到了,见章十全就一个人来的,问了一句:“你儿子呢?”
章十全一边推过菜单让我们点菜,一边说:“我儿子没事能理我吗?我儿子多忙啊——他被ZY派去北京快一个月了,跟研究所一起继续他那个环保课题,总不能提出问题了不解决吧。ZY部分厂区已经在减产降低排污了,一天不解决这个问题就不能恢复生产,拖得越久公司损失越大。但是常总到底是做大事的人,没有把事情瞒下来,而是在热火朝天地解决问题。本来我还合计不行就让我儿子回来继承我这份小家当,但常总这么靠谱,还是让他在大集团混吧,别耽误他”
我在一旁听着,心不在焉地喝我眼前的果汁。
我小姨点了几样我们平常爱吃的菜,就把菜单递给章十全了。章十全又加了两个主菜。
服务员出了包厢后,几个人一边等菜一边闲聊。等小姨绘声绘色把今日去老人家“卧底”的来龙去脉讲完后,就把话题扔给了章十全,问他:“你当初怎么想到去南方开药厂?”
章十全讲自己的事也跟讲故事一样,表现力十足,说:“一是这边的药厂不是被烧了嘛,家当也没了;再者当时我认识了一个朋友,跟我说他们那边虽然偏远,但遍地野生药材,说如果我去那边建厂,就能有便宜的原材料,村民也能赚点钱——”
“就是那个到这边出差包被抢了,你追了两条街给他抢回来那个?”我小姨对章十全当年的事迹也知道不少。
章十全有些得意,说:“对,就是他!后来我不就去他们那边看了嘛。这一路上,坐完飞机坐火车,下了火车坐汽车,汽车开到一半停路边了,说前面没修路开不进去了,得走过去.后来为了把药材运出去,得先修这段路,为了拉投资修路,我真是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那段时间忙得啊——”小姨看着章十全的眼神儿复杂,语气却还平静,问:“后来呢?”
章十全并无察觉,喝了口茶水,继续说:“后来就发现这翻山越岭的没白去,那边不仅野生药材好,土质也好,种植药材也有优势,那里发展得慢点,我去建厂,正好也解决了村民就业问题”
我小姨此时才貌似和蔼地说了一句:“所以你就丢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章十全不料此地有陷阱,一时就卡住了,连忙辩解说:“哎,你这怎么脾气说来就来,我当时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离婚还带个孩子,我不是想混好点再说,谁想到我这一辈子就没混好的时候——”我小姨优雅地冷笑了,赐给他一个字:“滚!”
我和陆文文面面相觑,用眼神儿商议我们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撤离,把战场留给他们。
我和陆文文的意图被我小姨精准洞察到,她说:“吃完一起撤!我跟这个人也没什么说的了——”
“吃完我送你们回去——”尴尬的章十全叔叔最大的优点就是脾气好,一边见义勇为,一边时刻对群众保持着春天般的温暖。
我和陆文文多懂事啊,吃得差不多就双双表示接到紧急电话,“不得不”先后出门。我们在酒店门前汇合,准备打同一辆车回去,保持节约。
我是后出来的,陆文文好奇打听:“你出来的时候他们吵起来没?”
我摇头,说:“没呢,未必吵起来,章十全正夸我小姨这十多年一点变化没有,还是肤白貌美,要是跟他去南边吃苦,早晒成黑炭了——我看他还能抢救抢救——”
我俩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陆文文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眼手机来电显示,挂断了电话,向我解释了一句:“我妈——”
“你妈又找你?”
陆文文叹了口气:“是啊!她说我嫂子月份大了,不能打工了,家里缺钱——”然后对我苦笑,“她说又给我找了个对象——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就认定可以欺负我一辈子!不把我卖点钱花她们就不甘心!好在我住在你家,有你们在,她们还不敢怎么样”说到这里,陆文文哭了,被亲人欺负,还要倚靠外人的庇护,对她来说也是伤痕。
我搂着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安静地等她自己平复情绪。然而待她平复了情绪,却反过来安慰我,说:“章百宽挺难得的”
我一头撞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我放弃章百宽,就是因为他对我来说,太难得了——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从那晚看电影之后,就没有章百宽的消息了。他去北京这一个月,一条微信都没发过。不都说失恋还有个什么周期?他得至少发几条微信过来表达一下吧?说说狠话骂我几句也好啊。他完全没有,消失得那么彻底。
我哀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地将要睡着,我小姨回来了,进门就带着气恼。她这份恼怒到把我的睡意给击退不少,我揉着眼睛问她:“章十全不是一贯那个样子,你还真生气了——”
我小姨坐到我旁边:“不是因为他!你们走之后,卢惠去了!”听到卢惠,我就完全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