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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常冬的事刚告一段落,我们就连忙赶去医院看章十全。他这几天病情加重,脑肿瘤压迫视神经,视
力已经不大好了。然而我们赶到时,他依然躺着跟隔壁床位的大叔聊得热火朝天。他本来可以住医院的高级单间病房,但他觉得一个人住孤单,一直住在双人病房里,并且跟每个病友都成为了朋友。
路上小姨已经和章十全通过电话,所以他大体上知道事情有了好的进展,就提出要带我们出去吃顿饭庆祝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不适合从医院出逃去下馆子了,换作别人家属一定会好言相劝让他打消这个主意。但我小姨不是一般家属,她立即出去打探了一圈,回来说章十全的主治医生去上手术了,护士长这会儿也不在,然后就给章十全匆匆披了件大衣,坐上之前买的简易轮椅出逃了。
去的还是章十全当初想跟小姨求婚时订的那家饭店,章十全坐下就拿过菜单翻,熟练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把菜单递给身旁的小姨,完全不像眼睛看不见的样子。
等四个人都点过了菜,服务员出了包厢。章百宽开始好言相劝他爹赶紧出国治疗。
章十全答应得特别爽快,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说:“我这不就打算去了嘛,可是吧,我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来,我得把事情都处理清楚了再走。儿子,咱都是唯物主义者,要直面生死,这事没什么不
可谈的………”
章百宽认为他爹这是又要不着调的前奏,但也只能听着,搭了一句:“那你说说你都想怎么准备?”
章十全竟然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展开来对照着,原来他还把想法都预先写了出来!
小姨也有点意外,凑过去斜了一眼纸上写的,她就从没把章十全当成重病患对待过,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
章十全清清嗓子,说:“这样,如果我这病没治好,死外面了,我托长安把我骨灰带回来,就悄悄埋了就行,追悼会什么的就别开了,葬礼也不用办,反正我也看不着了。你们也不图这个热闹吧?”本来挺令人伤感的事,被他这么一说,竟然有了贺岁片喜剧的效果。
章百宽一脸严肃地点头:“可以,听你的。”
章十全听完继续说:“然后就是药厂那边,我找了个职业经理人管着,人挺靠谱,反正比我靠谱。药厂不能倒了,不然工人们就得失业,我也死不踏实。药厂的利润我用来成立了一个扶贫基金,委托许长安全权管理,你看这样行吗?”说完他望着章百宽。
他的意思我能理解,就是想在自己死后给小姨找个惦记的事,她怕小姨想不开,做慈善这事小姨不能拒绝。然而他把药厂每年的利润都用来做慈善,等于说章百宽这个继承人基本得不到什么实惠了,所以他要问下儿子意见。
章百宽还是一脸严肃:“可以,还有什么?”
章十全想了想,这次没看他写的纸条,表情也严肃了几分,我意识到接下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百宽,你提出ZY环保问题,虽然事情曲折了点,但最后还是顺利解决了。这件事有幸运的成分。你遇到了愿意解决问题的常总,也遇到了帮你的同事。”他停顿了片刻,望着章百宽,“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这么幸运,很多人等到最后,等一辈子,甚至到死,都没等到幸运的那一天。有时候做了好事,也未必能获得认可,甚至被误会,爸当然希望你一辈子顺风顺水一直都幸运,可我更希望你坚强,做一个不论什么境地都能坚持自我的勇敢者。人这辈子不长,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够勇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章百宽神情有些动容,无比认真地点头了,却仍是那句话:“我会的,还有吗?”
章十全彻底轻松下来,一摊手说:“没了,说完了!往后你还有前程陪着你,我放心得很!”说完他快快乐乐地看向我,又说,“前程你是好孩子,要说百宽有什么毛病呢,就是有时候想不开,反正你想得开,多劝着他点!”
我还在消化章十全之前那番话,此时眉毛一挑,我还是个想得开的?
然而我只能默默地点头答应下来,总不能让他就我为何想得开这事当场分析个一二三,不合适吧。
好在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了,我小姨总算有机会岔开了话题:“后事交代完了?那就吃饭吧!”
我琢磨着这就算章十全跟儿子的道别宴了,然而他和我小姨实在没有一点告别的氛围,反而是相互打趣喜乐得很,以至于都有那么点像俩人要私奔去欧洲享乐的错觉。我和章百宽像两个傻乎乎的围观群众,默默地跟着捧场般地吃完了这顿饭。
送章十全和我小姨回到医院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两人在电梯里就遇到了夜班的护士,被一顿数落。这时我和章百宽已经在回去的路上,听完小姨的语音消息,也就快到花溪街了。
章百宽将车停到路边,没有马上下车,而是转头望着我。我有点招架不住他这男主角一样的颜值和神情,支支吾吾地问:“不下车吗?”
他说:“不管我爸的病能不能治好,往后我都不希望他再经营药厂了,他跟小姨一起用药厂的利润做慈善挺好,他们也开心………….”
我点头表示这事我都知道啊。
他又说:“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什么?”
他望着我,觉得我还是没领会他的意思。
然后听他继续说:“我会努力赚钱养家”
说这个我就不得不发言了。
我清清嗓子,说:“赚钱什么的不用那么努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你想啊,赚多少钱都会老、会死,那不重要。”
章百宽轻声笑了,说:“难怪我爸说你得想开.”
“你爸说我想得开,原来是指这个?”
他继续说:“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努力了也未必成功。不成功也没关系吗?”
我纠结地望着他说:“谁没努力?谁都在努力啊!但你看我们家谁成功了?这很重要吗?自己高兴就好!我们人类只有不到百年的短暂人生,也许在外星人眼里,我们这种短暂的生命,别说努力,连思考都没有必要。”
他隔着车窗望向街对面的小超市,半天才说:“也对,不管是钱还是所谓的成功,确实都不是太重要的东西。”
夜色映衬得章百宽面容皎洁,我疑心一个男人为何要生得这般美好,于是顿时被美色所迷,很豪迈地
说:“好啦,你想奋斗还是想躺平,那都看你个人喜好,反正你长得好看怎么都有理!”
他转头望着我笑了,越发得好看,说:“按你的道理,容貌也不重要,在茫茫宇宙中容貌美丑只是同类的标准,就比如毛毛虫之间的美丑,人类就无法辨清。至于物种之间,能彼此认可的只有智慧和文明。”
我很轻易就被他这个话题带偏了,认真思考起地外文明的审美问题,忽然有那么点豁然开朗,茫茫宇宙中个人的一点成败得失还真是不值当一提。
章百宽继续说:“我从小就喜欢那遥远的星空,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立志要一步一步努力去探索。本来想一辈子不结婚,去研究天文了。”
“是我耽误你了呗?”我挑了挑眉。
他说:“放弃天文学是因为我不是个天才。不是因为你。”
我是真惊诧:“你这样的还不算天才?”
他摇头:“不算。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过也没什么遗憾,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算是在人类文明前进的道路上搬砖。许多许多的人,都在努力着,虽然可能努力一生连一块砖都搬不动。”
我此刻大约是福至心灵,忽然对搬砖有了灵感,于是说:“那就用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叠加努力去实现目标,把人类短暂的生命纵向延长,从古到今,人类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学学愚公,子子孙孙都在搬砖!”
章百宽点点头,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恒心和志向,那就付诸行动吧。咱们赶紧结婚,生子子孙孙,好世代搬砖——”
转折太突然,这算求婚吗?一点先兆也没有,也没氛围。可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不真实的幸福包围了,很怕这是一场梦,醒来一切回到了原点。
于是我掐了章百宽的脸颊,以验证这不是一场梦。
章百宽被我掐得有些懊恼,我连忙松了手,以女朋友的本能扑上去吻他。这一天过得太曲折,吻个美男算是生活给我的福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