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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四凉八热 > 第59章

    59

    这晚小姨一直打着精神跟我外婆撒科打诨地逗趣。外婆虽然表面捧场地骂她几句,但看得出心里并不好受。她把母亲、我和小姨都叫到了她房间里,说有事跟我们说。

    进门我小姨还装作若无其事,问我外婆这次家庭会议的议题是什么。

    我外婆没理她,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老旧的箱子,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印染的旧包袱。

    小姨说:“妈,你是要给我嫁妆还是给前程嫁妆?什么宝贝藏这么仔细?”

    外婆这次丢给小姨一个白眼,打开了旧包袱,里面是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锦布。那锦布的底色是孔雀蓝,色彩鲜亮,简直是件艺术品。我们从前都没见过这块锦布,好奇地望着。

    外婆将锦布展开放到床上,粗糙的手摩挲着,像在回忆过去,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经过,才说:“我十几岁就在公社食堂做饭,那时候在食堂做饭挺让人羡慕的,起码吃得饱…….……那时,我时常煮了手擀面用盘子盖着,揣着送给那人吃,那面到了青年点儿还是热的…….”

    不仅是我,母亲和小姨也没听外婆讲过这些,一时都听得入神。半晌母亲才问了句:“妈,你给谁送饭?”

    外婆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与她平素耷拉着眼皮热心说冷话的模样截然不同,她说:“一个知青,南方来的,长得斯斯文文的。谁年轻的时候没贴心贴肺地喜欢过一个人呢…….……”

    外婆说着,心疼地望着母亲,说:“长锦啊,那个人,就是你爸。”

    母亲惊问:“我爸?我爸?我爸不就生在村里吗?他怎么是知青?”

    外婆抬手抚摸母亲的面颊,说:“你本来不姓许。你亲爸姓郑,当时我跟他在村里是请过婚酒的,是正式的夫妻。可后来他回城了,就再也没回来,人也没了消息。我抱着你坐了三天的火车,又坐汽车,去他来的那个南方县城找他。到了县城,我没有他家的地址,我就到派出所找。可我没有结婚证啊,我那时才知道城里不认办的婚酒,只认结婚证。当时你又发烧了,我带的钱也花光了,就抱着你坐在街边哭,是个老大娘可怜我,给了我十块钱,我才凑够了回乡的路费…………”

    母亲一脸震惊地听完这些,半天才声音发抖地问:“那后来呢?他就一直没有消息?”

    外婆摇头,说:“没有,就跟死了一样,再没有消息了。”外婆摩挲着那块锦,“这是当年他给我留的唯一念想,说是他们那边娶亲,都给媳妇儿一块锦布,预示着将来生活锦绣。”

    外婆说到这里笑了,像是嘲笑那人说过的话,也像是嘲笑生活。她把锦布递给母亲,说:“拿着吧,这是你爸留给你的。”

    母亲接过了那块锦,扑到外婆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外婆抚摸着母亲的头发,跟着叹气,接着说:“后来我自己养不活你,又遇到了长安他爸,他不嫌弃我带个孩子,两人就凑在一起过日子了,又生了长安。后来他爸去城建修隧道,我就也带着你跟到了东城…………”

    母亲哽咽着说:“爸对我比对长安还好啊,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不是爸亲生的…………”

    外婆点头,说:“是,长安他爸,人好。就是好人不长命啊…….……”外婆说到这里,眼泪顺着爬满皱纹的脸颊流下来,她抬手去擦眼泪,那手浮肿着。

    小姨此时才从与我母亲竟是同母异父姐妹的震惊中醒过来,也跟着哭起来,哭外婆颠沛流离却一直挺着脊梁活过来的一生,也哭外婆那句“好人不长命”。

    外婆却很平静,她又从箱子里摸出一个饼干盒子,这铁盒子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些证书、存折和银行卡。她翻出一个房产证,说:“长安的爸是修隧道出事没的,当时城建给了这套房子,这房子将来就给长安吧。”她把房产证递给了我小姨。

    我小姨没接,连忙说:“妈!你干什么?我不要房子!”

    外婆却执意拿着房产证等小姨接,说:“拿着!也不是房子给了你,我们就搬出去了。我只是趁着人还清醒,把事都交代清楚。”

    我小姨有些尴尬地接过了房产证,感觉是块烫手的山芋,忽然又塞给了我:“你先拿着吧!”

    我就把房产证放到了一旁,等着外婆继续说下去。

    外婆又从铁盒子里翻出了一张银行卡,递给小姨,说:“虽然章十全这会儿差的不是钱,可你出国不带点钱我不放心,这里面有八万块,你带着吧。”

    小姨还是不想接,皱眉说:“妈!”

    外婆拿着卡说:“也就这八万了,我这些年攒的也不多,剩下的给前程当嫁妆,再给长锦留点,也就没了………”

    说到这里,连我都觉得氛围不对了。

    小姨懊恼地将卡抢过来又放回铁盒子里,说:“妈,你说这些干吗!”

    我外婆只是望着小姨,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把事情都给你们交代清楚了,我也就放心了。长安啊,你无论何时都要记着,你还有个妈,在家等你回来,你要是回不来,你妈也就活不下去了…………”

    外婆的眼泪汹涌且无声地落下来,哽咽说:“长锦以后有前程照顾,妈随时跟你去,妈得照顾你…………”

    小姨再也听不下去,扑到外婆怀里大声哭起来。

    这天晚上,我们四个都住在了外婆的大屋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小姨又问外婆:“你现在还想见那个人吗?我姐的亲爸…….”

    灯已经关了,黑暗里只听外婆说:“不想。”

    我正不明白外婆为何不想,她又说:“有些人打定主意藏起来,就不用见了。”

    隔了一会儿,小姨又说:“也许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并不是刻意藏起来,妈,你会好过点吗?”

    外婆思量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她才说:“还是活着吧。”

    外婆原谅了那个人,还希望他活着。外婆就是这样,默默地善良着。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故事中一样会在你的人生里去而复返,有些人再也不出现就是结局。每个人有自己的结局。

    第二天就是家宴的日子。小姨一早就去医院把章十全接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章十全那天状态并不好,但他执意要出来。

    已是仲春,天气和暖,天也悠长且蔚蓝。我隔着小超市的落地玻璃看到小姨的车停在了门外。她取下简易轮椅,又扶出了章十全,两人并没马上进门。小姨将章十全的围巾紧了紧,推着她在小区前面街道转了转,两人不知说到什么,脸上都笑容明媚。

    这天一大早外婆就带着我们一起备菜,把所有的材料准备好。程姥姥和郝姥姥得到消息也都赶来帮忙,还故意抱怨外婆招待新女婿不跟她们打个招呼。外婆还是老样子,耷拉着眼皮说:“我招待女婿,关你们俩什么事?”接着理直气壮地指挥她们打下手,“老程,你把鱼洗了,郝卷子,你择菜……”

    但到做菜的环节,外婆却坚持要自己动手,她说:“这是我老家规矩,丈母娘满意女婿,就亲手操持四凉八热的席面,不能破规矩…………”

    这天小超市也挂出了停业一天的牌子。厨房里挤不下太多人,我和章百宽就在小超市的柜台前帮着扒蒜。等听到开门的声音,知道是小姨和章十全终于进门来了,就连忙起身去迎。

    他们是从单元门进来的,因为那边有无障碍通道,方便推轮椅。

    外婆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望着他们。

    章十全虽然看不见,但似乎能感觉到外婆正望着他,有点紧张地打了招呼:“阿姨………….”

    外婆望着他,小姨也就不敢把轮椅往里推,直到外婆说了句:“进来吧,饭菜还得一会儿能好呢。”然后又故作若无其事地退回厨房里继续忙了。

    小姨将章十全推到小屋里,给他量体温,然后高高兴兴地把自己从小到大攒的宝贝都拿出来给章十全“看”,一边给她讲跟这些东西有关的旧事。

    我和章百宽只过去打了个招呼,就退出来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直到外婆喊我们摆桌子,我们就在大屋支起那张只有过年或者请客才动用的大圆桌,将菜从厨房一道一道传到桌上。

    郝姥姥还在打趣,说吃过这顿饭,女婿就必须得改口叫“妈”。

    然而她话音未落,我小姨从小屋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带着哭腔慌张地喊了句:“妈!章十全晕过去了!妈!怎么办?”

    外婆正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厨房里出来,闻言手一抖,菜盘子险些摔在地上。

    我忙摸出手机来打120,章百宽则冲进小屋去看章十全的情况。

    救护车呼啸着从外婆家门前开出,沿着花溪街往医院奔去。

    小超市的玻璃门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许家超市和许家家政的牌子被风吹得有些歪了。大屋里空荡荡,摆着一张终究没盼到团圆的桌子,和四凉八热十二道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