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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高浩月站在文庙的门口,瞅准了乌亦天过来,一句话没说,就扑了上去,拳打脚踢。等到边上有人过来拉时,高浩月已经打完了,捋着袖子,一句话不说地回到了自己的烟酒铁皮棚子里。

  吴尚思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打起来了?"

  乌亦天捂着脸,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盯着铁皮棚子。吴尚思扶着他往文庙里面走,正碰着早起上班的几个干部,问这是怎么了,吴尚思说:"没事,没事。乌馆长刚才走路摔了一下。我这正扶他回去休息呢。"

  高浩月站在棚子里,点了支烟。本来这事他准备交给樊天成来干的,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动手稳妥些。何况就是刚才那一顿打,他马上感到身心一下子舒展开了。好几个月了,高浩月一直这么憋着。好人也会被尿憋死的。不打,怎么能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烟抽到一半,吴尚思馆长来了。高浩月知道他来的意思,就迎上去。吴尚思问:"小高,乌馆长怎么得罪你了?你这可是殴打国家工作人员。"

  "他当然得罪我了。至于怎么得罪了,让他跟你说。"

  "这像什么话?我问他他也不说,你们这……"

  "我是不想说,他是不敢说。"

  "他不敢?难道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得搞这么神秘?"

  "是他见不得人。我可是光明正大地打他的。"高浩月说着,眼睛向文庙那边瞟了一眼,李大梅正从里面出来,见吴尚思馆长站在铁皮棚子前,就又缩回去了。高浩月说:"吴馆长,来,抽支烟。我跟他的事,你就别问了。我还会打他的。一直打到事情结束为止。"

  "还会打他?你疯了?我可警告你,下不为例。"吴尚思心里也没有底,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比一男一女之间的战争更难叫人猜透。何况高浩月咬着不想说,而乌亦天只是摇头。乌亦天平时在博物馆里,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现在连这盏灯也自动熄了,他吴尚思又能问出什么呢?"唉,你们哪!"吴尚思接了高浩月的烟,又拿了包阿诗玛,回文庙去了。

  文庙的门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些人,是城关镇的,还有些工人,毛达平也在。他们先是在广场的北角文庙的正门前说道了一会儿,然后就有人开始在地上画线。高浩月点着烟,看着一辆卡车开过来,从车上卸下了一些木头和钢管。看来他们是要搭台子。早些年,广场上经常搭高高的台子,只是这几年少了。这些工人们干起来似乎有些手生。高浩月斜着身子,边抽烟边看。毛达平走过来,高浩月问:"干吗呢?又要斗人?"

  "哪儿是?是欢迎英雄大会。"毛达平问:"你知道是哪个吧?就是程大炮的小儿子程解放。听说立了一等功。"

  "啊!"高浩月应了一声,他脸上的疤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黑暗的光。

  "程解放现在是正团,听说马上要当师长了。"毛达平继续道,"真是英雄。我最敬重的就是战争中的英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英雄啊!"

  英雄情结是这一代人内心最完美的情结!毛达平有,高浩月也有。小时候,高浩月跟在母亲身后,到剧团看戏。戏里各色人等,红白脸,高浩月都不太喜欢。他就是喜欢英雄,像《刺字》里的岳飞,一出场,高浩月就叫好。还有后来的样板戏,江姐、李铁梅、洪常青,英雄情结支撑了他的童年和少年。高中毕业那年,要不是母亲哭着阻拦,他早已成了一名军人。英雄似乎总是与青桐这样的小城距离久远。三年前,青桐也出过一个英雄。湖里乡的一个小学老师,护送孩子放学时,为救学生,被洪水卷走了。县里开了追悼大会,在会上,省政府正式批准这个老师为革命烈士。高浩月挎着相机,整整拍了两卷胶卷,后来还专门到英雄生前所在的学校,拍了许多感人的镜头。这些照片,后来发表在地区报上,高浩月感到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与英雄的接触。然而,事情过后,青桐城依然沉浸在无限的幽远之中,高浩月发现,英雄只是一次经过,只是一个名词,只是一张证书,只是一些留在人们印象中的崇高与敬重。英雄自己却走了。他记得那个老实年迈的母亲的泪水,还有妻子的哭泣,与才两周岁的孩子的茫然。三个月后,他将那些照片全部冲洗出来,送到了这个老师所在的学校。校园里书声朗朗,墙壁上贴着的"向英雄学习"的标语,已然剥落了。

  高浩月问毛达平:"怎么最近很少看到你们?还有叶逢春?你们不是在搞什么青桐文学社吗?"

  "最近,"毛达平凑近高浩月,小声地说,"最近我和逢春正在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正在给乡下一家企业做点服务。"

  "乡下企业?就是乡镇企业吧?服务?不收钱?"

  "当然收。每个周日一天,每人二十块。"

  "二十块?你工资才多少?一天就二十块?厂里安排的?"

  "他们直接找我们的。你不能到处说。厂里要是知道,我和叶逢春可就……"

  高浩月递了支烟给毛达平:"我说?吃饱了撑的?我才不会说呢。上周日,我到外面进货,听他们说星期日工程师,你们这就是。外地早就搞了,只是青桐城太小,现在搞还得偷偷摸摸的。靠自己的能力挣钱,怕什么?就像我现在,守着这铁皮棚子,一天的收入,有时就是你们一个月的工资。这有什么不好?我还交了工商税呢,也是为国家减轻负担。昨天我跟李小平说,我要为你们的那《一切》,赞助四十块钱。这可以管两期的印刷费了吧?我不会写诗,但是我喜欢诗的冲动与激情!"

  毛达平哈了口烟气:"那谢谢你啊!管两期够了。唉,浩月啊,你这店开在广场上,就没人来找你麻烦?"

  "麻烦?当然有人找了。不过,我是把工作做在前头。开店前,我就到工商局去找了人。这每个月,我负责供他们烟。还有县里,喏,就是两个大门里的一些领导,他们的烟也是我送的。"

  "这……行吗?这不是受贿?"

  "废话!我是请他们品尝的。"高浩月斜着眼,看了眼文庙门口。台子已经搭了有一米高了,他问:"什么时候开会?"

  "明天上午。程解放直接从省城回来。下午,还得在台子前铺一段红地毯。一小那边,就是李小平那里,还有学生献花。"毛达平笑笑,"我得过去了。"

  高浩月也笑笑,他心里因为刚才打了乌亦天,竟然放松了些。他本来是不想动手打乌亦天的,毕竟人家也是国家工作人员,而且事情闹大了,对李大梅不好。对李大梅不好,让李大梅不高兴,高浩月再做,就没有意义了。但是,昨天晚上,他亲眼目睹了乌亦天和李大梅一起,他不能不行动了。昨天晚上他是在东大街看见他们的。九点,他关了铁皮棚子,在一中路吃了一碗水饺,然后点了烟,走过北大街,过了紫来桥,就上了东大街。那时,他手上的烟刚刚抽完,就在他把烟蒂扔到紫来桥下的水中时,桥上走来了两个人。他们互相依偎着,轻轻地说着话,从高浩月的身边,慢慢地走了过去。高浩月先并没有什么感觉。晚上,这桥上经常有一些谈恋爱的男男女女走过,早几年,高浩月也带着别的女孩子走过。他正在下桥,就听到了李大梅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他可以肯定,那是李大梅的声音。他再回头,夜色里,借着桥两头人家的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了李大梅的背影。无论是正面、背面还是侧面,李大梅在高浩月的心里,都是鲜活而熟悉的。他往桥上走了几步,他们停在桥边上,正俯着栏杆。高浩月看清了另一个人应该是乌亦天。一切如他所料!

  五月底的夜晚,青桐城在一场细碎的雨后,深不可测。一切似乎都是平静的,但是,紫来桥下的流水,却携带着上游的花草与早落的星子,悄然地流过所有青桐人的梦境。高浩月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铁皮棚子。他拿了瓶白酒,打开,一口气喝了一半。然后,他静静地坐在棚子里,一直看着文庙。

  十一点,乌亦天和李大梅经过广场。然后两个人迅速地分开了。

  十一点零五分,李大梅进了庙前街。高浩月看见她步伐轻盈,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公主……

  等高浩月回头看文庙时,门已经关了。

  ……工人们的台子,搭得差不多了。高浩月昨晚上一直没睡,现在有些犯困。刚眯了会儿,二中老师蒋大壮拎着个袋子,晃到铁皮棚子前,买了包烟。高浩月问:"有事去?最近怎么没见你们过来打球?"

  "最近学校那边忙。学生们马上也要高考了,没时间。"蒋大壮块头大,皮肤黑。他眼睛盯着庙前街那边,自从上次和王五月吵了后,他就很少到广场这边来了。二中在青桐城的东边,算是半郊外。蒋大壮骑车,也得二十分钟。他望了会儿,又看看表,然后将袋子放到铁皮棚子的柜台上,道:"小高,这袋子我丢这儿了,等会儿,鲁萍会来拿的。我马上有课,等不及了。"

  "鲁萍?"高浩月问了句。

  蒋大壮点点头,又看看表,便将袋子放下,骑车走了。走到广场边上,他又停了车子,望了望庙前街那边,然后便往龙眠路去了。高浩月看着,等蒋大壮走得看不见了,就拎起袋子。袋子不重,他放到柜台里面的烟盒子上,坐下来,继续眯觉。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又拿过袋子,打开,里面是两个瓶子。都是洋文,高浩月也看不懂,大概是香水或者化妆品一类。高浩月笑笑,这蒋大壮……他又想起王五月了。从内心里讲,高浩月是倾向于王五月的。王五月一直在追鲁萍。可是……端午节前,王五月和高浩月,还有李小平、高玄几个人在胜利餐馆喝酒。酒醉之中,王五月说:"这辈子我就认定鲁萍了。谁要跟我抢鲁萍,我就跟他没完没了。"高玄笑话他,说鲁萍早已经不是纯洁的女人了,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还是……王五月当时就急了,抡起酒瓶,要砸高玄。高玄一边往外跑,一边喊着"重色轻友"。王五月道:"我就是重色轻友了。为了鲁萍,我可以杀人!"

  高浩月弄不明白,王五月为什么对鲁萍这么格外喜爱。依王五月一中老师的条件,他是能找到比鲁萍更好的姑娘的。可是,他偏偏就认准了这棵歪脖子树。鲁萍是什么样的人,高浩月清楚。王五月应该也清楚。爱情啊,也许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就像东大街紫来桥下的流水,你无法左右它要往哪一片水草底下流动。

  它只是流着,毫无理由,毫无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