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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冠先生交朋友似乎有个一定的方法。他永远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这也许是因为有所求而交友的缘故。等到新劲儿一过去,热劲儿就也渐渐的消散,象晾凉了的馒头似的。

  现在,蓝东阳是冠先生的宝贝。

  即使我们知道冠先生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的原因,我们也无法不钦佩他的技巧。这技巧几乎不是努力学习的结果,而差不多全部都是天才的产物。冠先生的最见天才的地方就是"无聊"。只有把握到一切都无聊——无聊的啼笑,无聊的一问一答,无聊的露出牙来,无聊的眨巴眼睛,无聊的说地球是圆的,或烧饼是热的好吃……才能一见如故的,把一个初次见面的友人看成自己的亲手足一般,或者比亲手足还更亲热。也只有那在什么有用的事都可以不作,而什么白费时间的事都必须作的文化里,象在北平的文化里,无聊的天才才能如鱼得水的找到一切应用的工具。冠先生既是天才,又恰好是北平人。

  相反的,蓝东阳是没有文化的,尽管他在北平住过了十几年。蓝先生的野心很大。因为野心大,所以他几乎忘了北平是文化区;虽然他大言不惭的自居为文化的工程师,可是从生活上与学识上,他都没注意到过文化的内容与问题。他所最关心的是怎样得到权利,妇女,金钱,与一个虚假的文艺者的称呼。

  因此,以冠晓荷的浮浅无聊,会居然把蓝东阳"唬"得一楞一楞的。凡是晓荷所提到的烟,酒,饭,茶的作法,吃法,他几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饭摆上来,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并不瞎吹,而是真会享受。在他初到北平的时期,他以为到东安市场吃天津包子或褡裢火烧,喝小米粥,便是享受。住过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西车站的西餐与东兴楼的中菜才是说得出口的吃食。今天,他才又知道铺子中所卖的菜饭,无论怎么精细,也说不上是生活的艺术;冠先生这里是在每一碟咸菜里都下着一番心,在一杯茶和一盅酒的色,香,味,与杯盏上都有很大的考究;这是吃喝,也是历史与艺术。是的,冠先生并没有七盘八碗的预备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里作的几样菜是北平所有的饭馆里都吃不到的。除了对日本人,蓝东阳是向来不轻于佩服人的。现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饭之外,他还觉出有一股和暖的风,从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来。这是那种在桃花开了的时候的风,拂面不寒,并且使人心中感到一点桃色的什么而发痒,痒得怪舒服。冠先生的亲热周到使东阳不由的要落泪。他一向以为自己是受压迫的,因为他的文稿时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来;今天,冠先生从他一进门便呼他为诗人,而且在吃过两杯酒以后,要求他朗读一两首他自己的诗。他的诗都很短,朗诵起来并不费工夫。他读完,冠先生张着嘴鼓掌。掌拍完,他的嘴还没并上;好容易并上了,他极严肃的说:"好口歪!好口歪!的确的好口歪!"蓝诗人笑得把一向往上吊着的那个眼珠完全吊到太阳穴里去了,半天也没落下来。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高第!"冠先生亲热的叫大女儿。"你不是喜欢新文艺吗?跟东阳学学吧!"紧跟着对东阳说:"东阳,你收个女弟子吧!"

  东阳没答出话来。他昼夜的想女人,见了女人他可是不大说得出正经话来。

  高第低下头去,她不喜欢这个又瘦又脏又难看的诗人。

  冠先生本盼望女儿对客人献点殷勤,及至看高第不哼一声,他赶紧提起小磁酒壶来,让客:"东阳,咱们就是这一斤酒,你要多喝也没有!先干了杯!呕!呕!对!好,干脆,这一壶归你,你自己斟!咱们喝良心酒!我和瑞丰另烫一壶!"

  瑞丰和胖太太虽然感到一点威胁——东阳本是他们的,现在颇有已被冠先生夺了去的样子——可是还很高兴。一来是大赤包看丈夫用全力对付东阳,她便设法不教瑞丰夫妇感到冷淡;二来是他们夫妇都喜欢热闹,只要有好酒好饭的闹哄着,他们俩就决定不想任何足以破坏眼前快乐的事情。以瑞丰说,只要教他吃顿好的,好象即使吃完就杀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胖太太还另有一件不好意思而高兴的事:东阳不住的看她。她以为这是她战败了冠家的两位姑娘,而值得骄傲。事实上呢,东阳是每看到女人便想到实际的问题;论起实际,他当然看胖乎乎的太太比小姐们更可爱。招弟专会戏弄"癞虾蟆"。顶俏美的笑了一下,她问东阳:"你告诉告诉我,怎样作个文学家,好不好?"并没等他回答,她便提出自己的意见:"是不是不刷牙不洗脸,就可以作出好文章呢?"

  东阳的脸红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来。

  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东阳一点头:"来,罚招弟一杯,咱们也陪一杯,谁教她是个女孩子呢!"

  吃过饭,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只曲子。桐芳最讨厌有新朋友在座的时候"显露原形"。她说这两天有点伤风,嗓子不方便。瑞丰——久已对她暗里倾心——帮她说了几句话,解了围。桐芳,为赎这点罪过,提议打牌。瑞丰领教过了冠家牌法的厉害,不敢应声。胖太太比丈夫的胆气大一点,可是也没表示出怎么热烈来。蓝东阳本是个"钱狠子",可是现在有了八成儿醉意,又看这里有那么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胆的说:"我来!说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头已有点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东阳,四位下了场。招弟为怕瑞丰夫妇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两圈。

  冠先生稍有点酒意,拿了两个细皮带金星的鸭儿梨,向瑞丰点了点头。瑞丰接过一个梨,随主人来到院中。两个人在灯影中慢慢的来回溜。冠先生的确是有点酒意了。他忽然噗哧的笑了一声。而后,亲热的叫:"瑞丰!瑞丰!"瑞丰嘴馋,象个饿猴子似的紧着啃梨,嘴唇轻响的嚼,不等嚼碎就吞下去。满口是梨,他只好由鼻子中答应了声:"嗯!""你批评批评!"冠先生口中谦虚,而心中骄傲的说:"你给我批评一下,不准客气!你看我招待朋友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瑞丰是容易受感动的,一见冠先生这样的"不耻下问",不由的心中颤动了好几下。赶快把一些梨渣滓啐出去,他说:"我决不说假话!你的——无懈可击!"

  "是吗?你再批评批评!你看,就是用这点儿——"他想不起个恰当的字,"这点儿,啊——亲热劲儿,大概和日本人来往,也将就了吧?你看怎么样?批评一下!""一定行!一定!"瑞丰没有伺候过日本人,但是他以为只要好酒好菜的供养着他们,恐怕他们也不会把谁活活的吃了。

  冠先生笑了一下,可是紧跟着又叹了口气。酒意使他有点感伤,心里说:"有这样本事,竟自怀才不遇!"

  瑞丰听见了这声叹气,而不便说什么。他不喜欢忧郁和感伤!快活,哪怕是最无聊无耻的快活,对于他都胜于最崇高的哀怨。他急忙往屋里走。晓荷,还拿着半个梨独自站在院里。

  文章不通的人,据说,多数会打牌。东阳的牌打得不错。一上手,他连胡了两把。这两把都是瑞丰太太放的冲①。假若她知趣,便应该马上停手,教招弟来。可是,她永远不知趣,今天也不便改变作风。瑞丰倒还有这点敏感,可是不敢阻拦太太的高兴;他晓得,他若开口教她下来,他就至少须牺牲这一夜的睡眠,好通宵的恭听太太的训话。大赤包给了胖子一点暗示,他说日本人打牌是谁放冲谁给钱。胖太太还是不肯下来。打到一圈,大赤包笑着叫招弟:"看你这孩子,你的牌,可教祁太太受累!快来!好教祁二嫂休息休息!"胖太太这才无可如何的办了交代,红着脸张罗着告辞。瑞丰怕不好看,直搭讪着说:"再看两把!天还早!"

  第二圈,东阳听了两次和,可都没和出来,因为他看时机还早而改了叫儿,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贪。这两把都没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赢不打输的人,他没有牌品。在平日写他那自认为是批评文字的时候,他总是攻击别人的短处,而这些短处正是他想作而作不到的事。一个写家被约去讲演,或发表了一点政见,都被他看成是出风头,为自己宣传;事实上,那只是因为没人来请他去讲演,和没有人请他发表什么意见。他的嫉妒变成了讽刺,他的狭窄使他看起来好象挺勇敢,敢去战斗似的。他打牌也是这样,当牌气不大顺的时候。他摔牌,他骂骰子,他怨别人打的慢,他嫌灯光不对,他挑剔茶凉。他自己毫无错处,他不和牌完全因为别人的瞎打乱闹。

  瑞丰看事不祥,轻轻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没敢告辞,以免扰动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轻快的赶上来,把他们送到街门口。

  第二天,瑞丰想一到学校便半开玩笑的向东阳提起高第姑娘来。假若东阳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双雕的把蓝与冠都捉到手里。

  见到东阳,瑞丰不那么乐观了。东阳的脸色灰绿,一扯一扯的象要裂开。他先说了话:"昨天冠家的那点酒,菜,茶,饭,一共用多少钱?"

  瑞丰知道这一问或者没怀着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当作好话似的回答:"呕,总得花二十多块钱吧,尽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点酒不会很贱了,起码也得四五毛一斤!""他们赢了我八十!够吃那么四回的!"东阳的怒气象夏天的云似的涌上来,"他们分给你多少?"

  "分给我?"瑞丰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

  "当然喽!要不然,我跟他们丝毫的关系都没有,你干吗给两下里介绍呢?"

  瑞丰,尽管是浅薄无聊的瑞丰,也受不了这样的无情的,脏污的,攻击。他的小干脑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明知道东阳不是好惹的,不该得罪的,可是他不能太软了,为了脸面,他不能太软了!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礼后拳的办法来:"你这是开玩笑呢,还是——"

  "我不会开玩笑!我输了钱!"

  "打牌还能没有输赢?怕输就别上牌桌呀!"

  论口齿,东阳是斗不过瑞丰的。可是东阳并不怕瑞丰的嘴。专凭瑞丰平日的处世为人的态度来说,就有许多地方招人家看不起的;所以,无论他怎样能说会道,东阳是不会怕他的。

  "你听着!"东阳把臭黄牙露出来好几个,象狗打架时那样。"我现在是教务主任,不久就是校长,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里攥着的!我一撒手,你就掉在地上!我告诉你,除非你赔偿上八十块钱,我一定免你的职!"

  瑞丰笑了。他虽浮浅无聊,但究竟是北平人,懂得什么是"里儿",哪叫"面儿"。北平的娘儿们,也不会象东阳这么一面理。"蓝先生,你快活了手指头,红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可是教我拿钱;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是有的话,我早去了,还轮不到尊家你呢!"

  东阳不敢动武,他怕流血。当他捉到一个臭虫——他的床上臭虫很多——的时候,他都闭上眼睛去抹杀它,不敢明目张胆的作。今天,因为太看不起瑞丰了,他居然说出:"你不赔偿的话,可留神我会揍你!"

  瑞丰没想到东阳会这样的认真。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爱多事。可是,自己的多事并不是没有目的;他是为讨东阳的喜欢,以便事情有些发展,好多挣几个钱。这,在他想,不能算是错误。他原谅了自己,那点悔意象蜻蜓点水似的,轻轻的一挨便飞走了。

  他没有钱。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他晓得学校的"金库"里也不过统共有十几块钱。想到学校与自己的窘迫,他便也想到东阳的有钱。东阳的钱,瑞丰可以猜想得到,一部分是由新民会得来的,一部分也必是由爱钱如命才积省下来的。既然是爱钱如命,省吃俭用的省下来的,谁肯轻易一输,就输八十呢?这么一想,瑞丰明白了,东阳的何以那么着急,而且想原谅了他的无礼。他又笑了一下,说:"好吧,我的错儿,不该带你到冠家去!我可是一番好意,想给你介绍那位高第小姐;谁想你会输那么多的钱呢!"

  "不用费话!给我钱!"东阳的散文比他的诗通顺而简明的多了。

  瑞丰想起来关于东阳的笑话。据说:东阳给女朋友买过的小梳子小手帕之类的礼物,在和她闹翻了的时候,就详细的开一张单子向她索要!瑞丰开始相信这笑话的真实,同时也就很为了难——他赔还不起那么多钱,也没有赔还的责任,可是蓝东阳又是那么蛮不讲理!

  "告诉你!"东阳满脸的肌肉就象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动着。"告诉你!不给钱,我会报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加入了游击队!你和他通气!"

  瑞丰的脸白了。他后悔,悔不该那么无聊,把家事都说与东阳听,为是表示亲密!不过,后悔是没用的,他须想应付困难的办法。

  他想不出办法。由无聊中闹出来的事往往是无法解决的。他着急!真要是那么报告上去,得抄家!

  他是最怕事的人。因为怕事,所以老实;因为老实,所以他自居为孝子贤孙。可是,孝子贤孙现在惹下了灭门之祸!他告诉过东阳,老三逃出去了。那纯粹因为表示亲密;假若还有别的原因的话,也不过是因为除了家长里短,他并没有什么可对友人说的。他万也没想到东阳会硬说老三参加了游击队!他没法辩驳,他觉得忽然的和日本宪兵,与宪兵的电椅皮鞭碰了面!他一向以为日本人是不会和他发生什么太恶劣的关系的,只要他老老实实的不反日,不惹事。今天,料想不到的,日本人,那最可怕的,带着鞭板锁棍的,日本人,却突然的立在他面前。

  他哄的一下出了汗。

  他非常的着急,甚至于忘了先搪塞一下,往后再去慢慢的想办法。急与气是喜欢相追随的弟兄,他瞪了眼。

  东阳本来很怕打架,可是丝毫不怕瑞丰的瞪眼,瑞丰平日给他的印象太坏了,使他不去考虑瑞丰在真急了的时节也敢打人。"怎样?给钱,还是等我去给你报告?"

  一个人慌了的时候,最容易只沿着一条路儿去思索。瑞丰慌了。他不想别的,而只往坏处与可怕的地方想。听到东阳最后的恐吓,他又想出来:即使真赔了八十元钱,事情也不会完结;东阳哪时一高兴,仍旧可以给他报告呀!"怎样?"东阳又催了一板,而且往前凑,逼近了瑞丰。

  瑞丰象一条癞狗被堵在死角落里,没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与爪来了。他一拳打出去,倒仿佛那个拳已不属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晓得这一拳应当打在哪里,和果然打在哪里,他只知道打着了一些什么;紧跟着,东阳便倒在了地上。他没料到东阳会这么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东阳已闭上了眼,不动。轻易不打架的人总以为一打就会出人命的;瑞丰浑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说出来:"糟啦!打死人了!"说完,不敢再看,也不顾得去试试东阳还有呼吸气儿与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象七八岁的小儿惹了祸,急急逃开那样。

  他生平没有走过这么快。象有一群恶鬼赶着,而又不愿教行人晓得他身后有鬼,他贼眉鼠眼的疾走。他往家中走。越是怕给家中惹祸的,当惹了祸的时候越会往家中跑。

  到了家门口,他已喘不过气来。扶住门垛子,他低头闭上了眼,大汗珠拍哒拍哒的往地上落。这么忍了极小的一会儿,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开始往院里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着。瑞丰在最近五年中没有这么亲热的叫过大哥:"大哥!"他的泪随着声音一齐跑出来。这一声"大哥",打动了瑞宣的心灵。他急忙坐起来问:"怎么啦?老二!"

  老二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来,心里发慌。但是,他的修养马上来帮他的忙,教他稳定下来。他低声的,关心而不慌张的问:"怎么回事呢?坐下说!"说罢,他给老二倒了杯不很热的开水。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与水的甜润,使他的神经安贴了点。他坐下,极快,极简单的,把与东阳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说东阳的为人是好或不好,也没敢给自己的举动加上夸大的形容;他真的害了怕,忘记了无聊与瞎扯。说完,他的手颤动着掏出香烟来,点上一支。瑞宣声音低而恳切的问:"他也许是昏过去了吧?一个活人能那么容易死掉?"

  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烟。"我不敢说!"

  "这容易,打电话问一声就行了!"

  "怎么?"老二现在仿佛把思索的责任完全交给了大哥,自己不再用一点心思。

  "打电话找他,"瑞宣和善的说明:"他要是真死了或是没死,接电话的人必定能告诉你。"

  "他要是没死呢?我还得跟他说话?"

  "他若没死,接电话的人必说:请等一等。你就把电话挂上好啦。"

  "对!"老二居然笑了一下,好象只要听从哥哥的话,天大的祸事都可以化为无有了似的。

  "我去,还是你去?"老大问。

  "一道去好不好?"老二这会儿不愿离开哥哥。在许多原因之中,有一个是他暂时还不愿教太太知道这回事。他现在才看清楚:对哥哥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对太太就不能不有时候闭上嘴。

  附近只有一家有电话的人家。那是在葫芦肚里,门前有排得很整齐的四棵大柳树,院内有许多树木的牛宅。葫芦肚是相当空旷的。四围虽然有六七家人家,可没有一家的建筑与气势能稍稍减去门外的荒凉的。牛宅是唯一的体面宅院,但是它也无补于事,因为它既是在西北角上,而且又深深的被树木掩藏住——不知道的人很不易想到那片树木里还有人家。这所房与其说是宅院,还不如说是别墅或花园——虽然里边并没有精心培养着的奇花异草。

  牛先生是著名的大学教授,学问好,而且心怀恬淡。虽然在这里已住了十二三年,可是他几乎跟邻居们全无来往。这也许是他的安分守己,无求于人的表示,也许是别人看他学识太深而不愿来"献丑"。瑞宣本来有机会和他交往,可是他——瑞宣——因不愿"献丑"而没去递过名片。瑞宣永远愿意从书本上钦佩著者的学问,而不肯去拜见著者——他觉得那有点近乎巴结人。

  瑞丰常常上牛宅来借电话,瑞宣今天是从牛宅迁来以后第一次来到四株柳树底的大门里。

  老二借电话,而请哥哥说话。电话叫通,蓝先生刚刚的出去。

  "不过,事情不会就这么完了吧?"从牛宅出来,老二对大哥说。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带劲儿的回答。

  "那不行吧?我看无论怎着,我得赶紧另找事,不能再到学校去;蓝小子看不见我,也许就忘了这件事!""也许!"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胆小,不敢再到学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说出来。真的,他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其中的最现成的恐怕就是:"这就是你前两天所崇拜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或者:"凭你蓝东阳,冠晓荷,就会教日本人平平安安的统治北平?你们自己会为争一个糖豆而打得狗血喷头!"可是,他闭紧了嘴不说,他不愿在老二正很难过的时候去教训或讥讽,使老二更难堪。

  "找什么事情呢?"老二嘟囔着。"不管怎样,这两天反正我得请假!"

  瑞宣没再说什么。假若他要说,他一定是说:"你不到学校去,我可就得去了呢!"是的:他不能和老二都在家里蹲着,而使老人们看着心焦。他自从未参加那次游行,就没请假,没辞职,而好几天没到学校去。现在,他必须去了,因为老二也失去了位置。他很难过;他生平没作过这样忽然旷课,又忽然复职的事!学校里几时才能发薪,不晓得。管它发薪与否,占住这个位置至少会使老人们稍微安点心。他准知道:今天老二必不敢对家中任何人说道自己的丢脸与失业;但是,过了两三天,他必会打开嘴,向大家乞求同情。假若瑞宣自己也还不到学校去,老人们必会因可怜老二而责备老大。他真的不喜欢再到学校去,可是非去不可,他叹了口气。"怎么啦?"老二问。

  "没什么!"老大低着头说。

  弟兄俩走到七号门口,不约而同的停了一步。老二的脸上没了血色。

  有三四个人正由三号门外向五号走,其中有两个是穿制服的!

  瑞丰想回头就跑,被老大拦住:"两个穿制服的是巡警。那不是白巡长?多一半是调查户口。"

  老二慌得很:"我得躲躲!穿便衣的也许是特务!"没等瑞宣再说话,他急忙转身顺着西边的墙角疾走。

  瑞宣独自向家中走。到了门口,巡警正在拍门。他笑着问:"干什么?白巡长!"

  "调查户口,没别的事。"白巡长把话说得特别的温柔,为是免得使住户受惊。

  瑞宣看了看那两位穿便衣的,样子确乎有点象侦探。他想,他们俩即使不为老三的事而来,至少也是被派来监视白巡长的。瑞宣对这种人有极大的反感。他们永远作别人的爪牙,而且永远威风凛凛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们宁可失掉自己的国籍,也不肯失掉威风。

  白巡长向"便衣"们说明:"这是住在这里最久的一家!"说着,他打开了簿子,问瑞宣:"除了老三病故,人口没有变动吧?"

  瑞宣十分感激白巡长,而不敢露出感激的样子来,低声的回答了一声:"没有变动。"

  "没有亲戚朋友住在这里?"白巡长打着官腔问。"也没有!"瑞宣回答。

  "怎么?"白巡长问便衣,"还进去吗?"

  这时候,祁老人出来了,向白巡长打招呼。

  瑞宣很怕祖父把老三的事说漏了兜。幸而,两个便衣看见老人的白须白发,仿佛放了点心。他们俩没说什么,而只那么进退两可的一犹豫。白巡长就利用这个节骨眼儿,笑着往六号领他们。

  瑞宣同祖父刚要转身回去,两个便衣之中的一个又转回来,很傲慢的说:"听着,以后就照这本簿子发良民证!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是在夜里十二点,来抽查;人口不符,可得受罚,受顶大的罚!记住!"

  瑞宣把一团火压在心里,没出一声。

  老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格言是"和气生财"。他极和蔼的领受"便衣"的训示,满脸堆笑的说:"是!是!你哥儿们多辛苦啦!不进来喝口茶吗?"

  便衣没再说什么,昂然的走开。老人望着他的后影,还微笑着,好象便衣的余威未尽,而老人的谦卑是无限的。瑞宣没法子责备祖父。祖父的过度的谦卑是从生活经验中得来,而不是自己创制的。从同一的观点去看,连老二也不该受责备。从祖父的谦卑里是可以预料到老二的无聊的。苹果是香美的果子,可是烂了的时候还不如一条鲜王瓜那么硬气有用。中国确是有深远的文化,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一位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

  "谁知道,"瑞宣心里说:"这也许就是以柔克刚的那点柔劲。有这个柔劲儿,连亡国的时候都软软糊糊的,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全完了,象北平亡了的那样!有这股子柔劲儿,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死而复苏啊!谁知道!"他不敢下什么判断,而只过去搀扶祖父——那以"和气生财"为至理的老人。祁老人把门关好,还插上了小横闩,才同长孙往院里走;插上了闩,他就感到了安全,不管北平城是被谁占据着。"白巡长说什么来着?"老人低声的问,仿佛很怕被便衣听了去。"他不是问小三儿来着?"

  "老三就算是死啦!"瑞宣也低声的说。他的声音低,是因为心中难过。

  "小三儿算死啦?从此永远不回来啦?"老人因惊异而有点发怒。"谁说的?怎么个理儿?"

  天佑太太听见了一点,立刻在屋中发问:"谁死啦?老大!"

  瑞宣知道说出来就得招出许多眼泪,可是又不能不说——家中大小必须一致的说老三已死,连小顺儿与妞子都必须会扯这个谎。是的,在死城里,他必须说那真活着的人死去了。他告诉了妈妈。

  妈妈不出声的哭起来。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见到小儿子——已经实现了一半儿!瑞宣说了许多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的话,去安慰妈妈。妈妈虽然暂时停止住哭,可是一点也不信老大的言语。

  祁老人的难过是和儿媳妇的不相上下,可是因为安慰她,自己反倒闸住了眼泪。

  瑞宣的困难反倒来自孩子们。小顺儿与妞子刨根问底的提出好多问题:三叔哪一天死的?三叔死在了哪里?三叔怎么死的?死了还会再活吗?他回答不出来,而且没有心思去编造一套——他已够苦痛的了,没心陪着孩子们说笑。他把孩子们交给了韵梅。她的想象力不很大,可是很会回答孩子们的问题——这是每一位好的妈妈必须有的本事。

  良民证!瑞宣死死的记住了这三个字!谁是良民?怎样才算良民?给谁作良民?他不住的这么问自己。回答是很容易找到的:不反抗日本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良民!但是,他不愿这么简单的承认了自己是亡国奴。他盼望能有一条路,教他们躲开这最大的耻辱。没有第二条路,除了南京胜利。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跪下,祈祷上帝,他可是并不信上帝。瑞宣是最理智,最不迷信的人。

  良民证就是亡国奴的烙印。一旦伸手接过来,就是南京政府打了胜仗,把所有在中国的倭奴都赶回三岛去,这个烙印还是烙印,还是可耻!一个真正的国民就永远不伸手接那个屈膝的证件!永远不该指望别人来替自己洗刷耻辱!可是,他须代表全家去接那作奴隶的证书;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齐作奴隶!

  轻蔑么?对良民证冷笑么?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作亡国奴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作就伸手接良民证,不作就把良民证摔在日本人的脸上!冷笑,不抵抗而否认投降,都是无聊,懦弱!

  正在这个时候,老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恐怕被别人看见似的。他向老大一点头,匆匆的走进哥哥的屋中。瑞宣跟了进去。

  "刚才是调查户口,"瑞宣告诉弟弟。

  老二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然后,用那封信——已经拆开——拍着手背,非常急躁的说:"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不要这么钝刀慢剐呀!"

  "怎么啦?"老大问。

  "我活了小三十岁了,就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老二的小干脸上一红一白的,咬着牙说。

  "谁?"老大眨巴着眼问。

  "还能有谁!"老二拍拍的用信封抽着手背。"我刚要进门,正碰上邮差。接过信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三的字!怎这么胡涂呢!你跑就跑你的得了,为什么偏偏要我老二陪绑呢!"他把信扔给了大哥。

  瑞宣一眼便看明白,一点不错,信封上是老三的笔迹。字写得很潦草,可是每一个都那么硬棒,好象一些跑动着的足球队员似的。看清楚了字迹,瑞宣的眼中立刻湿了。他想念老三,老三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好友。

  信是写给老二的,很简单:"丰哥:出来好,热闹,兴奋!既无儿女,连二嫂也无须留在家里,外面也有事给她作,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母亲好吗?大哥"到此为止,信忽然的断了。大哥怎样?莫非因为心中忽然一难过而不往下写了么?谁知道!没有下款,没有日月,信就这么有头无尾的完了。

  瑞宣认识他的三弟,由这样的一段信里,他会看见老三的思路:老三不知因为什么而极兴奋。他是那样的兴奋,所以甚至忘了老二的没出息,而仍盼他逃出北平——外面需要一切年轻的人。他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顾虑到信件的检查,而忽然的问母亲好吗?母亲之外,大哥是他所最爱的人,所以紧跟着写上"大哥"。可是,跟大哥要说的话也许须写十张二十张纸;作不到,爽性就一字也不说了。

  看着信,瑞宣也看见了老三,活泼,正直,英勇的老三!他舍不得把眼从信上移开。他的眼中有一些泪,一些欣悦,一些悲伤,一些希望,和许多许多的兴奋。他想哭,也想狂笑。他看见了老二,也看见老三。他悲观,又乐观。他不知如何是好。

  瑞丰一点也不能明白老大,正如同他一点也不能明白老三。他的心理很简单——怕老三连累了他。"告诉妈不告诉?哼!他还惦记着妈!信要被日本人检查出来,连妈也得死!"他没好气的嘟囔。

  瑞宣的复杂的,多半是兴奋的,心情,忽然被老二这几句象冰一样冷的话驱逐开,驱逐得一干二净。他一时说不上话来,而顺手把那封信掖到衣袋里去。

  "还留着?不赶紧烧了?那是祸根!"老二急扯白脸的说。老大笑了笑。"等我再看两遍,一定烧!"他不愿和老二辩论什么。"老二!真的,你和二妹一同逃出去也不错;学校的事你不是要辞吗?"

  "大哥!"老二的脸沉下来。"教我离开北平?"他把"北平"两个字说得那么脆,那么响,倒好象北平就是他的生命似的,绝对不能离开,一步不能离开!

  "不过是这么一说,你的事当然由你作主!"瑞宣耐着性儿说。"蓝东阳,啊,我怕蓝东阳陷害你!"

  "我已经想好了办法。"老二很自信的说。"先不告诉你,大哥。我现在只愁没法给老三去信,嘱咐他千万别再给家里来信!可是他没写来通讯处;老三老那么慌慌张张的!"说罢,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