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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扛着行李,瑞全慢慢的进了前门。

  一看见天安门雄伟的门楼,两旁的朱壁,与前面的玉石栏杆和华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况且,这历史,这地理,这社会与艺术,是属于天安门,也属于他的。他似乎看见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楼下埋着呢。这是历史地理等等的综合的建筑,也是他的母亲,活了几百年,而且或者永远不会死的母亲。

  是的,在外边所看到的荒村,与两岸飞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动。可是,那感动似乎多半来自惊异;假若他常常看着它们,它们也许会失去那感动的力量。这里,天安门,他已看见过不知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动他。这里的感动力不来自惊异与新奇,而且仿佛来自一点属于"灵"的什么。那琉璃瓦的光闪,与玉石的洁白,象一点无声的音乐荡漾到他心里,使他与那伟大的建筑合成一体。

  刚才,日本人摸他的胸口,他并没惊惶失措;现在,这静静的建筑物却使他心跳,跳得很快。他与那个日本人,都须死,而且不定哪一时就死。这伟大的城楼,却永远立在那里,上面顶着青天,下面踩着白白的玉石。在那城楼上闪动的光儿里,他好象看见了几百年前那些工匠,一块块的,一根根的,往城楼里安置砖瓦栋梁。他们的技巧与审美心似乎也不死,因为他们创造出不朽的建筑物。为什么人们不多造几个城楼,而偏偏打仗呢?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轻看自己的勇敢与工作了。哼,那些工事算得了什么呢,当你立在天安门前的时候。

  还好,还好,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说:日本鬼子并没拆毁了天安门!是日本人不敢毁它呢,还是不屑于毁它呢?他赶紧往四下里看,仿佛要从城门前的广场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天安门前的冷落与空寂。他不忍再看。不,这已不是他自幼看惯了的天安门,而是一座大的碑或塔,下面藏着死人的尸骨。北平已经死去,日本人不屑,是不屑,拆毁了它。它不过是金碧辉煌的胜利品。

  真的,天安门前是多么静寂呀。行人车马都带着短短的影子,象不敢出声的往东往西走。地方的空旷与城楼的高大,使蠕动的人马象一些小小的什么虫子。一阵凄凉的小风吹过,似乎把树影儿都吹淡了一些。电线随着小风颤动,发出一些响声。这,使瑞全想起那大的,空的,斑斑点点的,美丽的海螺。它美丽,能发出微响,可是空的,死的,只配作个摆设或玩物。哈,天安门就正象个海螺!

  他不敢多想。再想下去,他知道,也许会落泪。他真愿意去看看中山公园与太庙,不是为玩耍,而是为看看那些建筑,花木,是否都还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马子游公园或太庙,是会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后没有人钉他的梢呢。

  一想走进公园,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想起,在战前,他与她一同在公园里玩耍的光景。他特别记得:那老柏的稀疏影儿落在她的脸上与白的衣服上,使她的脸和浑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显,仿佛要使她带着那些柔软的影与色,渐渐变成个无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应当自庆,他没完全落在爱的网里,而使他为了妻室,不敢冒险,失去自由!还是这么扛着捎马子到处乱跑好,这是他该作的事,必须作的事!他已不应再以为自己是个肉作的青年,而须变成炸弹,把自己炸开,炸成千万小片,才是他的最光荣的归宿。他不应再是个有肉欲的青年,而须变成个什么抽象的东西,负起时代托付给他的责任。

  忘了天安门,公园,太庙,与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记他现在是王少掌柜。王少掌柜不应当扛着捎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门前。他必须走,快走!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机关。万一有人跟随他的呢?那岂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须东西南北的乱晃一阵,象兔儿那样东奔一头,西跳两下,好把猎犬弄胡涂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远,并没回头,他觉出背后有人跟着他呢!他应当害怕,可是反倒高了兴。紧张,危险,死,才会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来入墓,而不是来看天安门!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的那张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点光荣,光荣!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亲,大哥都不一样!哼,这要教祖父知道了,老人要不把胡子都吓掉了才怪!

  轻巧的,他把一只鞋弄掉,而后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着他的人,高第!

  他要呕吐!他想的到北平的沉寂,冠晓荷们的无耻,可是才想不到高第,冠家的最好的人,会也甘心给日本人作爪牙!还有,假若高第已经如此,那么招弟呢,说不定还许嫁给了日本人呢!几年的修养与锻炼好象忽然离开了他。他的心中乱起来,象要生病时那么忽冷忽热的乱起来。他后悔回到了北平,来看他的女友,也是中国的青年,这么无耻,没骨头。他不由的摸了摸腰间,哼,没有枪;他必须赤手空拳的走进北平;他真想一枪先打死那无耻的东西!

  高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跟我走!"

  他只好跟着她,别无办法。他,真的,并没有害怕,可是不由的想到:万一真死在她的手里,实在太窝囊。

  看一看那晴美的天空,与冷落的大街,他觉得北平什么也没变;北平或者永久不会变,永远是那么安静美丽,象神仙似的,不大管人间的悲欢离合。可是,看着高第的后影,那颇好看的,有淡淡的阳光的后影,他又觉得北平一切都变了,变得丑恶,无耻,象任凭人家奸污的妇女。他不知道是应当爱北平,还是应当恨它;应当保存它,还是烧毁了它。北平跟战争绞缠在一处,象花园里躺着一条腐烂了的死狗!跟着她,他走到了西城根。第一个来到他心中的念头是:假若她动手,他不应当客气。他须看机会,能打死她就打死她。他是为国家作事的,不能因为她是女的,她是朋友,而退让一点。不,他现在不应当再有父母兄弟与朋友,而只有个国家。这样一想,他的手马上预备好,他的眼紧盯着她的全身。哼,只要她一动,他就须打出拳去,没有客气,没有!可是,忽然的,他改变了念头。不,他不可以动手。动了手,即使他打胜,也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他是来到北平,北平是不容易进来,更不容易出去的。他看了看那坚厚的城墙。不,他万不可卤莽!他须央告她,利用旧日的友谊,与妇女的慈心,设法脱逃。可是,怎么出口呢?他是堂堂的男子汉,肯对一个没出息的女子告饶求情吗?他抓了抓他的黑亮的脑门!这时候,高第已和他走并了肩。她忽然的说出来:"我入了狱,作了特务;要不然,我没法出狱!不用防备我,我和钱先生通气,明白吧?"

  "钱先生?哪个钱先生?"

  "钱伯伯!"

  "钱伯伯?"瑞全松了口气。忽然的,连那灰色的城墙都好象变成了玻璃,发了光!北平并没有死,连钱先生带高第都是在敌人鼻子底下拚命呢!他真想马上跪在地上,给高第磕个头!

  "他晓得你要来!你要是愿意先看他去,他在西边的小庙里呢。你应当看看他去,他知道北平的一切情形!到小庙里说:敬惜字纸!"说到这里,她立住,和瑞全打了对脸。

  在瑞全眼中,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而只有一股正气,与坚定的眼神。这点正义与眼神,并没使她更好看一点,可是的确增多了她的尊严。她的鼻眼还和从前一样,但是她好象浑身上下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高第。这个新高第有一种美,不是肉体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灵魂,放射出来的什么崇高与力量。这点美恰好是和他心中那点劲儿一样,使他仿佛要忘记她的五官四肢,而单独的把那点劲儿抓住,和她心心相印。他低下了头去。他错想了她。"招弟呢?"他低声的问。

  "她也——跟我一样!"

  "一样?"瑞全抬起头来,硬巴巴的脸上布满了笑纹。他的心中,北平,全世界,都光亮起来。

  "只有这一点分别:我跟钱先生合作,她,她给敌人作事!"瑞全的笑纹全僵在了脸上。

  "你要留神,别上了她的当!再见!"高第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瑞全没再说出话来。咬咬牙,他往西走。高第,招弟,与钱伯伯三个形影在他心中出来进去,他不知道应当先想谁好。他几乎要失去他的镇定。这两个女的,一位老人,仿佛把一切都弄乱了,他找不到了世界的秩序。他最喜爱的女人,变成了他应当最仇视的。他最不敢希望到的,却成了事实;钱伯伯和高第居然联合在一处,抗敌。他不敢再想什么了。战争象地震,把上面的翻到下面去,把下面的翻到上边来。不,他决不再事先判断什么。北平简直是最大的一个谜。它冷落,也有阳光;它消沉,而也有钱伯伯与高第的热烈。

  猛的,他啐了口唾沫,"呸,什么也别再想!"

  他看见了路北的小庙。忘了高第,招弟与北平,他想要飞跑进去,去看他的钱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