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伊豆旅馆的神秘案东野圭吾葡萄男孩叶迷为人民服务阎连科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四书 > 第十四章 大饥荒(二)

    1.《故道》P425—P431

    莽莽野雪停下了,黄河两岸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冷白色。去年大雪天,人都冒雪炼钢铁,忙累得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四条腿和八只胳膊来。今年的这个雪天里,九十九区的人都猫在屋里钻在被窝中,谁也不动不说话,怕费了力气添加了饿。唯一活动的,是学者会不断扶着墙壁到各个屋里走来走去着,到这个床边推推被窝的人:「你还活着吗?」见那人动动身子了,或睁着眼睛看他了,他便说:「咬着牙,一定要活着,上边不会让我们活活饿死的——读书人全都饿死了,那这个国家也该饿死了。」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到他的话,愿不愿去听他的话,他边说边走就又到下个床铺了,扒开蒙住头的脏被子,看床上的那人闭着眼,他把手指放到人家鼻前试过一会儿,又去推那睡着人的肩:「醒一醒,你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

    再到下一个床:「你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活着就能看到上边让我们到这儿育新懊悔的事。」

    学者如是这九十九区的上边样,召唤同仁要活着,千万要活着。不知他是不是这儿学问最大、职务也最高,可他肯定不是这儿年龄最长的。没有人推举他是要活着的组织者,去做和孩子一样大家上边的人,可他就这样自己一个床铺、一个床铺,一个屋里、一个屋里去走说。都知道他曾经给北京最最上边的领袖起草过哲学讲演稿,翻译、修改过最最重要的书,于是除了听孩子,也听他的了。

    都望着他的脸,很疑惑地问:

    「上边不会不管我们吧?」

    他摇头:「绝不会。不出半月上边一定会来人看我们。」

    又到女的屋里去,问一句「都还活着吗?」看见女的都在床上翻身看着他,他从口袋取出几个纸包儿。「野草籽,跟面掺到一块煮煮吃。」给每个女的一包野草籽,最后到音乐面前把纸包放在她的枕边上,摸了她的脸,捏了她的手,爬在她的耳朵上,「起床去吃吧,给你的是面和小麦粒。」然后转身扶着墙,大声地:「都活着——上边不会不管我们的,雪化有路了,上边一定会有人给我们送粮食——说到底,国家还需要读书人!」

    就都信了他的话,把每人每天一两的黑面里,掺野草,掺树叶,也掺一些盐碱田地的淤泥土,和成面,烙成泥土野草饼,饿了吃几口,用开水、生水顺下去。泥面黑饼吃多了,人都屙不下,学者又组织同仁们,一对一,你拉屎时我爬在你的屁股上用筷挖,我拉时你爬在我的屁股上用筷挖。女人也这样。外面冷,学者怕大家一冷,饿去厕所时候死在院里或路上,就通知大家都在屋里解,小便可尿在屋门口,或有多余的碗瓶儿,尿到碗里、瓶里倒到屋外去。人都依照学者说的在屋里大小便,所有的屋里便塞满了屎尿的臭味和骚味。这样过了十天后,雪化了,通往区外的马路上有了干地和路形,果然就从上边来了人。人们都在各自门口晒暖儿,捉虱子。有女的给男的补衣服。到了午时候,太阳暖到可以不穿棉袄也不觉太冷时,有人指着大门外空寂无人的大道说:「快看呀!快看呀!」就都看见一片鳞白鳞灰的旷野里,有一辆吉普驶过来,像一叶小舟颠在风浪水面上。待那吉普到了九十九区大门口,从车上走下几个人,最前的穿了灰制服,头发花白,呈着偏分,瘦高个,刀条脸,牙很白,却是微微地向唇外挣着牙身子。他走在最前边,人都围着他,推开孩子的屋门走进了孩子的屋里去。

    大家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孩子了,都想孩子是去镇上开会吃喝了,不想这时孩子还在屋里边。他们在那屋里待了半个时辰后,又从那屋里走出来,一旗人朝着晒暖的人们慢慢走过来。孩子跟在人后就像一只羔羊跟在几只聚在一起的头羊后,到了前排房的一片日光中,最上边来的穿制服的瘦人脸上先是有些兴奋的亮,及至看到日光下的人们全都肿着的脸和水亮浮肿的腿,瘦人脸上的光亮没有了,成了灰白色,不说啥儿话,只扭头看着身边的人。身边跟的就低头,嘟囔着说了几句啥,上边的瘦人眼圈就红了。他让孩子把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前排太阳下。孩子就跑着到各个房间去,大唤着说,「集合啦——上边来人看望大家啦!」唤到有些喘气时,所有的都从屋里出来了,全都扶着墙,或相互搀扶着,到了前排空地上。日光黄黄爽爽,像透明的液体滩在地面上。上百张全都肿胀透亮的脸,在阳光下如吊在半空的一片水袋子。午时的区院里,虽冬天,因为没有风,温暖就在地上漫软软地流。院外旷野地里未及化的雪,在太阳下映着刺眼的光。人都饿得头晕目眩,不敢朝着远处望,就都望着脚下半干半湿的灰沙地,看见上边来的人中那个最最上边的,穿了尖口布鞋,鞋面是黑色,鞋底是手针衲成的,白得和雪样,沾在鞋底边的红沙粒如人们挤破虱子的血。他穿的是灰色呢裤子,裤纹直得如尺子立在他的裤腿上。人们站在他面前,沉沉默默一大片。他望着大伙儿,大伙也都望着他。我、学者和音乐,站在最前边,知道他是上边上边的,不知道他是地区还是省里的,就都那样望着打量着。静得很,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因为饥饿过度引起的或轻或重的耳鸣嗡嗡声。还听见阳光在地上触碰沙子微弱吱吱的响,还有在那静中人们和上边们相望时彼此目光的磨擦声。就在这奇静细微的声响中,大家等着上边的开口说话儿,可在忽然间,最上边的却眼里流了泪,猛地朝大伙跪下来,说了句和学者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国家需要你们啊,你们饿死了,国家也就饿死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想方设法活着哪!」说完后,他跪着朝人们磕了三个头,又说了一句「国家对不起你们了!」起身擦了泪,最后看了日光下那一片吊在半空如水袋一样浮肿发亮的脸,擦着泪转身朝大门那儿走去了。

    跟来的,也都跟着走去了。

    一旗人马跟着那最为上边的瘦人回到大门口,从吉普车上搬下来两袋面,痩人拍了拍孩子的肩,由孩子把面搬到自己屋里去,又对孩子说了几句话,就都又上车,轰轰咔咔朝别的育新区里开走了。雪刚化,吉普车跑着甩起了许多雪泥水。在他们走了后,人们的脸上都有兴奋的红,都看见有两袋面搬进孩子屋里了,就都围过来,在孩子面前站下一大片。等着孩子给大家分面时,学者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了,他挤在人群里,有些惊讶欢快地大声问:「你们知道那刚才来的是谁吗?我想起是谁了,竟然是他从北京来这看望我们这些人!」所有的人,就都扭头望学者,围着学者等他后边的话。

    「他是国家领导啊——一个国家的事务都由他管啊!」

    全都愕然了,半信半疑着。可凡从京城来的却全都恍然大悟了,明白那个瘦人、分头、穿制服和中式鞋的上边的,确是来自京城上边上边的国家领导人,是国家大执事。国家除了偶或有人领导他,他就是顶顶上边了。于是间,便都又慌忙把目光从大门口追到门外通往世外的马路上。而那马路上,除了在雪泥里留下的两道车辙痕,别的什么都没有,就都在脸上留下喜悦和憾事,重又把目光收回来,便见着孩子手里拿着分面的牙杯儿,盯着学者的脸,半是埋怨半是怒恼地说:「你认出他是京城上边的,为啥不让他给我发一张奖状戴一朵红花呢?为啥不让他给我戴一朵红花呢?」

    说着话,孩子失落的站在那,脸色灰灰有泪从眼里悔急悔急流出来。

    2.《故道》P431—P438

    以为最最上边、上边的国家领导来看了育新区,所有的事,都会一了百了,迎刃而解,如一团乱麻被国家的领导抽出了最有序的绳头儿。至少饥饿该到此了结,重新恢复到原来每月给大家供给的粮数上。可那最最上边的走了后,除了他留下的两袋面——一袋细粮小麦面,一袋粗粮玉米面,每袋一百斤,其余别的事,都和他没来样。都依然还是白茫茫的无奈和绝望。

    雪是大都融灭了,只有低洼和土堤沙嶙的背阴下,还有白色和冻死的土。二百斤的面,每人分了不到二两一牙杯,几天后,面尽了,人又开始饿起来。更为可怕的,是每人每天供给的一两粗粮没有了。上边说,人民都没吃的了,还管什么育新区。就都挨饿了,在荒野要自己寻食养着自己的命。时入腊月间,有个同仁饿死了,明明昨晚还有人看到他在床上翻身子,来日他就死在了被窝里。他是省会农科院的研究员,专门研究粮种培育的,也是他领着人们种那亩产万斤的实验田,可却首先饿死了他——这老天。学者带人把他埋在区院后的空地上,收拾遗物时,发现他的枕头下藏着再次挣的一把小红花,共有七十朵,装在一个信封里。要换五角星,已经可以换到三颗了。

    同屋的,把这一信封小花烧在他坟前。有人说烧掉可惜了,学者瞪了那人一眼睛,也就烧掉了,让小红花伴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九十九区也终于有人饿死了,活人自然也都更加心慌了,和他同屋的,就都搬到别的屋里睡。学者又一个一个屋子扶着墙去说:「别睡了,不能活人活饿死,都到野地去找吃的吧。」就都慢晃慢晃到区院周围的田野里,扒草根,找那秋天留下没有枯腐的玉米棵,去荒草地里如剥豆一样寻那草棵上的野果和草籽。上午太阳升上来,地上暖和了,人都走出去。有人走不动,就如狗一样在地上爬着走。在那旷野里,人们蹲着、爬着找那草籽野果时,像放荒在旷野的一群羊。到了日落时,人再走着、爬着回到区院里,如羊在日落时分依时归圈般。可就在这天黄昏里,人们又都挪着、爬着从荒野回来时,有人看见埋在区院后边农科院的研究员,他的坟被扒开了,那席被里的尸肉被人挖走了一块又一块,大腿上、肚子上留下的洞,如黑土泥地被锨锄用过了力。

    人已经开始偷吃人肉了。

    落日带着冬寒在旷野微暖一会后,红亮被阴云遮盖住,风从北边灰鸣吱吱地吹过来。不知是谁先看到了那被挖开的坟,待学者、宗教从后边赶将过来时,大家已经在那坟坑围了一大片,像看一桩奇异惊恐的事,脸上都挂着惊愕和雪白,不敢相信他们中间有了人吃人的事。音乐、医生几个人,她们看着那被挖开的坟坑和切割过的尸,蹲在地上哇哇地吐。学者是拄着一杆树枝拐杖从后边赶来的,他深陷的眼窝里呈着黑,到那扒开的坟前看一眼,把拐杖树枝朝地上猛一丢,脸上有了喷血的暗红和铁青。「我操他奶奶,敢吃人肉你还算他妈的读书人!」骂着回过身,把目光朝后边的人们扫过去,像要从那些人中找到是谁扒吃了研究员的尸。然就在他扫这一眼后,人们都在他的目光里惊着时,学者却收回目光不看了,开始大步地朝着区院走回去,脚下的风,快如他从来没有饥饿过。可没有几步后,他却又不得不扶着区院的青砖围墙喘着粗气儿,不得不停下,一把一把擦着满脸亮白虚飘的汗。

    宗教领着大伙儿,也都快快慢慢跟在学者身后边。原来爬在地上挪动的人,也都不再爬着了。似乎都知道将要发生一桩什么事,都脚下生着力气了,跟在学者和宗教后边追着去看那将要发生的事。

    歇下一气后,学者开始走着朝南拐,走进了区院的大门里,再歇一会儿,又径直朝着最后一排房子走过去。一切都如学者料定的样,他到后排房里推开最中间的房屋门,人一下就轰隆呆在门口了。在那中间的屋子里,有两个同仁这天没有和大家一道去荒野地里寻找野菜和树根,他们留在了宿舍里。他们一个是省里的文化处长,另一个是国家教育部门的副庭长。本来说,他们该是管着人的上边人,可他们管着管着也自己到了育新区,成为罪人了。因为吃了人肉他们不再饥饿了,就有力气并肩用一根绳子把自己上吊在了屋里的房梁上。他们衣着洁整,梳理索利,吊在房梁上,盯着进门的学者和跟来的人。而在他们身边的窗口下,用石头架了一个破边的锈铁盆,盆里还有半盆煮过肉的水,盆下是柴还未灭的灰火烬。

    学者走进去,用脚踢了那煮肉的锈脸盆,看见了窗口桌上放着一个纸包儿,过去打开来,见那纸包里包着几十朵他们俩挣的小红花和两枚五角星,而且在包红花、五星的一张白纸上,用铅笔写着一封他们留下的信:

    对不起,是我俩吃了这农科员。肚子吃饱了,我们有力气上路先走一步了。人死如灯灭,再也不用育新造就了。你们谁想多活几天就把我俩吃掉吧。唯一肯求的,就是你们吃了我们后,把我们的骨头随便埋在哪,将来通知我们的家人把我们的骨头带回去。

    谢谢同仁们,把这些红花、五星留给你们吧。

    看着那管过人的上边留下的信,学者脸上的青紫没有了。他有些平静地立在那,宗教问他写了啥?他把那信递给宗教看。宗教看了又把信递给别的人。那信从屋里传到了屋子外,到末了不知是谁看了信后说:「把他们卸下吧。」就把这两个死前吃饱了肚子的同仁卸下了。

    「该让孩子来看一眼。」欲要去埋时,我看着学者说:「不然孩子还以为他们丢了是他们逃走了。」犹豫着,学者就把这两具死尸放到他们自己的床铺上,到孩子屋里去告诉孩子说。日色已将净尽去,最后的一抹红光像浸在地上的血。学者踏着这红血走着时,像饿蛾飞在血面飘乎乎的摇。他听到了自己肚子里叽咕咕的饥饿声,似乎有水在肚里流动要把他的肠胃都给冲带走。不光饿,因为饿还让他的肠子拽着疼。他把手扶在肚子上,用力朝下按,这样挤着就把身上的力气都压到了腿上和脚上,就有力气朝前走去了。有一只野雀落在孩子门口的地上觅食儿,学者看见那野雀,很想把那野雀吞进肚子里。他咽了一口唾液后,立下脚,捡起一块石头瞄着野雀掷过去,结果那核桃似的石头离野雀还有很远就已经落下来。他连掷一块石头的力气都没了。野雀看了学者一眼,讥嘲地叫下一声朝向天空飞走了。学者就慢慢走过去,在野雀刨过的地方找,他看见那刨过的沙土地上有两粒干的麻雀屎。望着那米粒似的麻雀屎,学者没有犹豫就捡起放在嘴里了。不知他嚼没嚼那屎,脸上显出一些怪异的表情后,伸一下脖子,他把那雀屎咽下了。

    「能吃吗?」宗教和音乐、医生从后边跟来问。

    「能。」学者说:「麻雀在冬天是吃草籽过冬的,草籽又不脏。」

    他们就到孩子门前了,先爬在窗口,听了听,没听出动静来,又到门前去敲门,直到从屋里有个细微的声音传出来,学者才一把将孩子的屋门推开来。和推开那两个上吊的同仁屋门样,学者、宗教、音乐一行人,都叮当一下在门口呆住了。不是看见屋里有了死人那惊冷颤栗的呆,是火红彤亮发光的呆。孩子没有像人们那样饿得只还有一气两气儿,他眼窝陷下去,可脸上还有光。满屋都是光。黄昏前的光亮泄进孩子屋子里,大家看见他躺在床铺上。而他的床边、床头和床里的墙壁上,别满、挂满了他那被烧掉上边又如数补发给他的奖状和红花。四方光亮的奖状一行行排着贴满他床里的墙,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红花,绸的、绢的、纸的、大红的、深红的,艳浅粉淡的,都系在一棵细绳上。绳?从床头开始悬着绕在床旁走了一圈儿,那红花就开满了床头、床旁和床腿。孩子的整个床铺都被这红色鲜艳夹缠着,加上他床上铺的织染的红床单,暗黑深紫的红被子,孩子就完全被那彤红包着了,使那床铺如同燃着的一蓬火。孩子如从火里新生的一个圣婴样。他躺在那一片红花光亮里,被子盖在身子上,床头的边上放了一把椅,椅子上放了半碗炒黄豆和半碗烧开水。炒黄豆的香味因为饥饿而显得粗壮凌厉,一股一股拧着飞在屋子里。孩子在床上半坐半卧着正看一本小人书,他边看边伸手去椅子上摸那碗里的炒豆吃,豆子吃多了,还欠身起来端碗喝口水。孩子就是在看书、吃豆、喝水时候,学者、宗教几个进来了,他们先把目光怔在那红上,之后又都把目光搁在那碗炒豆上。

    「又饿死两个人。」学者说,「都饿得人吃人肉了。」

    把小人书放在床头上,孩子坐起来,「我前天去了上边啦。上边说我们第九十九区饿死得人最少,奖给了我几斤炒黄豆——你们也吃吧。」说着又把目光落在那半碗炒豆上。

    「有人偷吃人肉了。」学者继续道。

    「上边说,」孩子望着宗教的脸,「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离开区里跑出去。」

    「再不下发粮,所有的人都会饿死的。」

    「我知道——饿极了就会有人跑。可你往哪跑?上边说一世界都闹饥荒哩,满天下就我们这儿人稀地广,咋样也要熬过这个饥荒的冬。」

    学者盯着孩子的脸,「总不能让人吃人吧?」

    孩子把手里的画书又朝后边翻一页:「世界在早年也有过大饥荒,人死了满天下。还有大水灾,差不多全都淹死了。只活了诺亚一家人。」

    学者还想说什么,可他却只是在那一屋红里站一会,又木然地走将出去了。走出门后又回头望一下,示意让跟去的我和宗教、音乐也都从孩子的红里走出来。

    就都跟着出来了。

    然在都走到屋门口,宗教把音乐让到屋门外,自己淡下步子却又转回身,站在孩子床前的凳子边,瞟了那半碗炒黄豆,用鼻子深吸了一下豆香味,又把目光落在孩子手里的小人书上,只一眼就看见孩子看的仍然是那本《圣经故事集》的连环画,于是干笑着,把手伸到自己的怀里摸索一阵子,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来,从信封中取出一张迭为长方形的彩纸展开后,又一张圣母的彩像就亮在了孩子的一屋红色里。「这是最后一张了。」宗教有些难为情地淡笑一下子,「真的是最后一张了,你给我一把黄豆吃,我不仅可以把圣母的像放在脚下踩,可以把圣母的眼珠枢出来,把圣母的鼻子和嘴撕烂嚼嚼吞进我的肚子里,让圣母在我的肚里变成粪,我还可以听你的,对着圣母的脸上洒泡尿。」说着宗教瞟着孩子的脸,右手去圣母的亮眼珠上抠起来,且果然把圣母的眼睛又枢出一个洞,使圣母的又一个眼珠成为一个纸片落在了地面上。可就在宗教抠下圣母的一个眼珠去枢第二个眼珠时,孩子脸上的红黄成为黑青了,他扭身抓起一把碗里的豆,一下朝着宗教的身上、脸上打过去。宗教未及把圣母的第二个眼珠抠下来,那炒黄豆就飞来击砸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落满一屋子。

    孩子不说话,双眼死死盯着宗教的手。

    怔一下,停着抠眼珠的手,宗教又瞟一眼孩子的脸,稍稍迟疑后,慌忙蹲下捡拾黄豆了,且边拾边往嘴里塞,嚼豆子的声响像一片锤子敲在石板上。

    3.《故道》P439—P457

    当九十九区饿死到第八个人,区院四围三五几里地的草根、草籽和偶然留下的一株小树上的皮,都已净尽没有了。再想扒些草根、捋些草籽吃,必须要到远远的几里外。有人提着做饭用的瓷缸、瓷碗和火镰日出时分朝外走,落日之前赶回来睡。他们谁也不跟谁说自己朝哪去,从床上起来就走了。散到遥野的旷荒里,找到一片野茅草或者狗尾巴草,把那茅草根儿扒出来嚼,把狗尾巴草上的穗籽揉在一张纸上或者衣襟上,待草籽够了一把或半把,弄来水,把火镰在一块白光石上敲,火星溅到用棉花拧的火绳灰头稍,嘴一吹,着火了,便就地生火煮一碗草籽汤。草籽汤是黄绿的黏稠状,喝下有一股腥草黏土味。为了遮掩那浓烈的草腥味,有人把地面呈白的盐碱硬壳揭下几片煮进汤碗里,那草籽汤就有涩滞的咸味了,草腥气就淡到可以忍受了。可那黄绿的汤,喝多了人就拉肚子。这一拉,人就不能走路了,便活活拉死、饿死在了这个冬天里。为了不拉肚,就要把地上的壳碱多放些,可那地碱吃多了,人的肚里、心里会烫得如着火,烧得闹腾,人就晚上睡不着,来日腿上飘忽,就有人再去找草根、草籽的荒路上,忽然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也就随地选个洼坑把他埋掉了,在坟头放块石头或者插根棍,做个记号记住某某死后埋在了哪,以备将来把他的死尸缴给他家人。可在第二日,那插在坟头的木棍不见了,那堆着的石头也没了,大家就忘了把他埋在哪儿了。

    到了腊月间,当九十九区的人们饿死到第十八个,有一天,大伙在去捋草籽之前,都在院里讨论究竟该在草籽汤里放多少地碱时,我发现音乐的脸色和大家不一样。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蜡黄或者人至将死的铁青色,可音乐的脸上还有淡淡红润的光。死就像风来风去样,说吹来也就吹来了。男人女人们,早已经没人洗衣、梳头和刷牙、洗脸了。可音乐的头发却是梳得齐齐整整,辫成一个独辫儿,发梢上还扎了结成花的暗头绳,那浅红的女式制服上衣,也穿得干净利落,迭下的衣纹都还横竖在她的胸腰间。

    我开始对音乐存下疑心了。她站在一堆人的人群外,我站在人群外她的正对面,透过每个人都如干柴般的瘦脖子,小心地瞟了音乐一阵后,我朝她的身边挪过去,竟还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极如丝的一股雪花膏的香。我有些惊异的站在她身后,心里有窃窃的讶异和自喜。从饥荒到来后,我每记下一页人们的言行,孩子就给我一把面。到后来,大伙都绝断供给,没有粮食了,我每上缴五页,孩子给我一把面。再后来,孩子没面了,我每次去缴我的记录时,孩子都给我一捧半把炒黄豆。九十九区里的人,人人浮肿无力,随时都会死,可我或多或少没有断过粮。

    我也饿,可我不会死——只要我每天都能偷偷记下一些人们的言行来。然在这些天,因为人人都分散到远处拣拾草籽煮汤了,我已经很难再听到、看到他们的言行了。我已经有五天没给孩子缴过《罪人录》,没有得到孩子奖的炒豆了。我决定从这天开始就跟在音乐后,把她的一言一行记下来,弄清她吃了什么脸上还有润红色,然后我就也有吃的了。说不定脸上会和她一样也有活人气色了。九十九区已经饿死了十八个,她却还穿着齐整,洗漱干净,身上还有散散淡淡一股香味儿。议论完了一碗草籽汤中该放多少地碱后,人都如往日一样朝着区院外面走,拄棍的拄棍,扶墙的扶墙,走出区院院落时,如天色放亮后牧羊人开了圈的门,羊群都各自散开地朝着圈外的野地去。有的东,有的西,有的三二结伴,有的一出门就独自朝着某个方向孤影着。

    太阳已经高到将悬头直正的位置上。慢慢泛白的荒野里,镀上了一层薄黄的光。走去的人影儿,一个个有大至小,最终都成为黑点消失在了荒漠里。我站在区院大门外的一边等着音乐走出来。她就果真走回屋里取了捋草籽的袋,和医生一道出来了。在门口,不知她们说了啥,医生东,音乐朝着东南的方向走,不快不慢,像有目的地朝着那儿去取一样东西般。我贼在她身后几十米,一样手里拿了装草籽草根的一个袋,以备她发现我了能有一副去找草寻食的样。就那么跟着走,太阳把我的影儿投到左侧像倒下飘移的一段枯树干。走了一段后,饥饿让我气喘吁吁如跑了十几里的路。而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着的音乐,却是脚下愈来愈快了。到了下一个路口上,在我蹲下喘息时,她刚好转过身子打量起什么来,见身后和四野没有人,便把脚步放慢了,拐个弯,沿着正南的土道往九十八区正前走。

    她在土道上,我在野荒地里随着她,到七、八里外九十八区的一片房子南,她不再向前了,而是从路边拾起一根一人高的树枝插在路边上,然后朝九十八区向西一里外的一排炼炉走过去。

    事情是约好在先的,音乐把那树枝插在九十八区路边没多久,从那区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来,穿了泛白透黄的旧军服,过来把那路边的树枝拨下放在田头上,也朝着那排旧的炼炉走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后,音乐从炼炉出来看了看,对走来的男人笑一下:「捎来没?」男人从腰间取出一个比拳头大的小袋儿,朝空中举一下,两个人就都钻进那个炼炉里。

    我爬在炼炉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把头伸在一蓬野草间,模模糊糊看着这一些,有些明了了事情的原委与曲直。日已平南,从黄河故道吹过来的风,在转暖的日光中,变得温和如拂在天空中的丝。

    原来的冬寒在正午时候淡下去,旷野中铺了薄淡一层暖。从还硬冻的土坑爬出来,我开始朝那竖着的炼炉悄悄走过去。那炼炉是去年冬天九十八区炼钢烧铁留下的,现在成了音乐和穿旧军服那人的奸房了。那排炼炉里不知炼出过多少渣子铁,一年后外炉壁的浮土都被风吹去后,留下光秃秃的焦红黑褐裸在天底下,一排炉像一排竖在那儿硕大生锈的铁垛子。他们是钻进了那排炼炉的第二个炉,我到那炉前门口在地上蹲一会,竖着耳朵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后,又朝那炉后走过去。从两个炉炼的缝间爬到炉顶上,原来炉顶熄炼浇水的洞眼如井口一样对着天。我开始爬在炉顶上,屏着呼吸朝那炉井爬过去,一步一步靠近及至到了那炉井口,朝炼炉下面望一眼,慌忙又把我的目光从炉井下边拽着收回来,一下呆坐在了炉顶上。远处有人在草地捋草籽。有人已经开始在那儿点火烧煮草籽水汤了。坐在炼炉顶,看那远处升起的烟,我就那么木木地坐了几秒钟,让自己狂烈跳动的心绪缓平下来一点儿,又悄悄爬在炉洞口,把目光再一次朝炼炉里边伸下去。那炼炉里有半间房的空间大,在靠北占一半的地面上,铺了很厚一层干野草。干草上有一床很脏很旧的粗布被,被子破了几个洞,露出的旧棉絮如埋在土里过了几年的腐草纸。音乐和那男人的衣服都脱下堆在被旁边,两个人身子钻在被窝里,头和肩裸在被外边。男人正在音乐身上猪一样气喘吁吁地忙着他的事,而音乐,把头从那男人的身下挣出来,半仰着盯向斜上方。斜上的炉壁那儿有个小窑洞,那洞里放着一个黑窝窝,距音乐的眼睛二尺远,像一盏灯吸引着音乐的脸和眼。男人不让音乐现在吃那黑窝窝,让她专心他们身子的事,可音乐望着那窝窝,眼珠瞪得将要爆出来。这样过了一阵后,男人在她身上不动了,停歇一会,欠身去他的军裤口袋又摸出半个白面馍。他把那黑的窝窝放到一边去,将白馍放在窑洞口,像把一盏灯的光火拨大了,对音乐说了三个字:「纯细粮。」然后用手搬了一下音乐的肩,音乐便慌忙从被里站起来,爬在地上如狗样,让男人从她的后边朝着里边进,而她却更是抬着头,拉着自己本就瘦长的脖子死死盯着那半个白面膜。

    男人是越发的疯颠张狂了,从音乐的后边进进出出时,发出嘶哑快活的尖叫声。而音乐,一丝不挂,裸爬在地面,一只手扶了炼炉烧红的壁,把她的身子弓着撑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想要去拿那半个馍,被那男人打一下吼:「等一会!」音乐便慌忙把手缩回去,重又直勾勾的盯着眼前那半个白面馍,如在黑死的屋里盯着一团儿光。这当儿,男人说着更快的动作着,像疯了一样欢快和猛烈。我爬在炉顶的井口上,目光僵直了,眼角有了火辣辣的疼。我不知道他们在那炉里做了多久这偷情通奸的事,直到男人发出一声狂乱的嘶叫声,从她身上瘫着坐在被子上,才自言自语了一句话:「痛快死了,真得大谢这饥荒。」而音乐,则慌忙用双手去抓起眼前的窝窝和那半个白面馍,一样一口地轮换吞起来。

    到音乐快要把馍吃完时,男人有些难为情地说:「我那也没多少粮食了,我们隔一天到这一次吧。」

    音乐怔一会,忽然上前一步抱住男人亲一下:「你是上边的人,可以去上边要。明天你不用给我白面馍,你只要给我一个窝窝就行了。」

    「你们城里的读书人,就是比乡下人弄着好。」男人最后笑着说了这一句,开始去提着自己的衣服穿。

    到这儿,一切也就安静了。我开始把头从井口慢慢缩回来,坐在炼炉顶上的太阳下,脑子里嗡嗡鸣鸣一阵了,不断想到音乐雪白的肉身子,想到她在男人身下盯着窝窝的眼和狼吞虎咽那半个白馍的样。天空里洁净旷阔,游云在高远的日光下,发出丝丝微微向前移动的脚步声。前后左右,又多了几处煮吃草籽汤的烟,拧成麻绳的纽状竖在天空后,然后凝下来,似乎不动了,却又慢慢散开消失在天空间。说到底,这是正腊月,空气中有很厚的冷气在漫散,只是夹有薄薄一层午时阳光的温暖味。沙地和草根,在这冷暖相间的气味中,发着灰黄的光,把自己干沙枯草的味道揉在阳光下,变成水草在日光下风干后的原野味。就在这七杂八乱的味道中,我辨别出了从炼炉飞出来滞留在天空下那半白的馍香和炒黄豆那焦燎闪亮的豆味儿。望着远处升起的烟,我伸长脖子吸了一口那馍香和豆味,随后听到了身后炼窑里有了脚步声,本能地把身子朝炉背腰间缩了缩,扭回身,爬下来,看见音乐和那男人从炉窑走出来,左右望一阵,各分东西了。

    待他们走远后,我从炉上走下来,到炉窑里看见她们盖过的被子叠成一个方块儿,放在窑里的一个背风避雨的凹窝里,上边盖了一蓬草。我把那干草撩下去,掀开被子,闻到了被子里有股污脏的腥臭味,可在那腥臭里,我把被子提起抖了抖,捡到了抖掉在地上的几粒炒豆和馍花。慌忙把那些馍花、炒豆捡起放进嘴里吞下去,把抖开的被子重又迭好后,将那些干草重新又盖在被子上,从炼窑炉里走出来,我看见那穿军装的男人朝九十八区去,音乐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走,她那件浅红的小领制服上衣在路上,如一蓬燃后不熄文文的火。

    我也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走。

    回到九十九区里,出去捋草籽煮汤的人们都还没回来。院里的静,和城里荒废的一个陵园样。孩子的屋门还关着,门上落了锁,不消说,他又到镇上总部了。朝那附一眼,我很想尽快见到孩子对他说了我今天所见的事。我知道对他说了他会给我半把炒黄豆,可写出来他会给我一把炒黄豆。我真的很想对谁去说我所见到的事,告诉他为何音乐脸上还有人的气色和红润。可以我的年龄和经验,我明白音乐和那男人的事情还没完。明白我看到的音乐和那男人只还是一场大戏拉开幕后的一场垫场戏,是故事的开始和序幕,我应该沿着故事的线索神鬼不知地走下去。只要跟紧故事的线,我也可以和音乐一样弄到窝窝、白馍和炒豆。

    太阳已经西偏了,很快会有人从野外捡捋草籽走回来。站在区院内,让沉静在我四周积压一会儿,我本能地朝女宿的门口走过去,可我拐过墙角时,却看见音乐从学者的宿舍那边走回来。迅速地闪躲一下后,待音乐走进她的屋,我朝着学者的宿舍走过去。因为几乎没有外人走进区院里,因为人都饥饿到吃草吃人肉,谁都没有值得被人偷的东西了,所以除了孩子外,大家外出都不再关屋门。我径直进了学者的宿舍里,径直到了学者的床前边,一眼看见屋里大家的床铺被子都没迭,只有学者的被子迭得四方四正放在床头上,而且样子是刚刚迭过的,被子被抖后的蓬松还没塌下去。我猜测是刚才音乐进来把学者的被子迭了迭。将目光落在那迭好的洋布蓝被上,把手朝被里伸一下,不出所料地我从学者的被里摸出了一个胳膊粗的布袋子,解开布袋口,那袋里有一捧炒黄豆。我抓了一把吞进嘴里后,又一边把一捧黄豆往我口袋里装,一边把学者的被子抖开弄乱,和别的床一样早上起床没有迭的样。

    从学者的屋里走出来,我快步朝我的宿舍走去了。

    第二天,我又跟着音乐朝那七、八里外的九十八区走,又见她竖起路边的树枝在田头,那穿军装的男人就又从区里出来了。他们在炼炉完事后,我跟着音乐走回去,竟又在学者被音乐迭好的被里找到了半个白面馍。我已经有半年没有吃过细粮了,已经忘了细粮白面是什么味。抓住那半个白馍时,我未及仔细看一眼,就把那白馍往嘴里塞,干硬的馍块在我嘴里先是噎一下,接着我的口水把那硬馍化开一层儿,那股呈灰呈白,如炒芝麻般香的馍味,跌跌荡荡,突然卷在我嘴里,撞得我的牙床、舌尖和浑身的肠胃都哆哆嗦嗦着,使我没有顾及细细品味那馍香,就把那干馍一口一口吞进了肚里了。直到把半个白馍吃完后,留在牙缝的馍花才让我感到了那馍味不是芝麻香,而是小麦面那淀粉和花生油混合一块的雪白鲜红的香味儿。品着那味道,在学者的床前痴呆一会儿,吃完馍如有样珍贵东西丢失般使我遗憾着,把学者的被子重抖成早上没有迭的样,我又从他的床边走开了。

    站在空寂的院落里,回忆着馍香味,我想起了我种的比谷穗还大的十八穗血麦儿。我想谁有那麦穗儿,谁就可以闻着麦香度过这饥荒。

    第五天,所有的罪人又都出门去捋草籽时,我和他们一块出门了。大家朝着西北走,我独自朝着东南走,到一块碱洼地里蹲下后,等着音乐从区院走出来,去把路边的树杆竖在九十八区的路边田头上。可是直到太阳高至半空时,也没见音乐从女宿走出门。担心是我的疏漏让音乐从我的眼皮下边过去了,我装出寻草捋籽的样,到了那一排他们通奸偷情的炼窑里。第二个炼窑炉,里边的草和被子被移到了有日光的那一边,可那被子齐齐迭在草铺上,上边又盖了干草和树枝,完全是一堆没人动过的样。

    音乐和那中年男人这天都没到炼炉来。

    回到区院后,径直到女宿的第二个门,进去看见音乐正在洗衣服,而且是洗她穿的那个我亲眼见过的机织粉色裤头儿。「有针吗?」站在门口我这样问一句,音乐慌忙甩甩手上的水,去抽屉给我取出了她的针线小纸盒。「哪破了?用我替你缝补吗?」把用药盒改的针线小盒递给我,我清楚的看到音乐脸上的润红了,虽不是三月桃色的红和艳,可确是正常女人的粉润和水色。

    「你没去捋草籽?」「我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去给你捋些回来煮煮吧?」

    朝我摇一下头,音乐很感激地说她前些天捋的草籽多,还够煮一顿。事情就这样敷衍过去了。她没有问我为何去捋草籽回得这么早,我自然也不会问她为何不去炼炉约会的事。可在第六天、第七天,她仍然没有去炼炉约会那男人。她又开始和大伙一起去荒野捋籽煮草了,然在端起那加了树皮和土壳碱的青黄草汤喝着时,我看见她喝了几口后,忽然朝一块洼地躲过去。在那洼地的一个避人处,她把喝进去的草汤全都吐将出来了。我想她不是怀孕了,就是因为有那男人每天供她粮,她已经吃不下这在大饥馑中的救命草汤了。躲开那到这苇草边上煮汤的另外几个人,我远远的望着独自呕吐的音乐,看她爬在地上像弓着的一只虾,很想过去在她的背上捶几下。可最终,我没有朝她走过去。

    呕吐后,音乐在地上坐一会,望着远处曾经有过无数火龙炼炉的黄河堤岸那方向,想了一会,她倒掉煮在大茶缸中的草籽汤,朝区里那边回去了。人都已经饿到将死未死的境地里,自己能活着是天大一桩事,至于别人怎样大家都已不再关心了。都看见了音乐倒掉草汤回去了,但没有人关心她回去干什么。只有我,为了弄清音乐为什么突然不去和那男人约会的事,为了记下她的行踪与秘密,交上去领些奖粮和食物,我在音乐走了后,匆匆喝了我的如锯走喉的草籽汤,找个理由也跟着回去了。

    到区院我又看到了更令我意外的一桩事,就像看到了一场大戏最不该有的情节样。可那场大戏就那样开场了,就那样演出了。孩子这天从镇上总部回来了。他门上那把落下有几天的铁锁不在了,门铞链儿如往日无二地垂在门板上。不知道是腊月末的初几日,该是公历的一月或二月,但这天的日光格外好。这是一个少雪的大旱冬,每天太阳都如期而至地走来挂在天空上。满天下烧铁炼钢砍完了树,饥馑里寻食也都把草根吃尽了。大地上的沙土裸在天底下,稍稍起风就有尘土满天飞,遮光避日如厚极的黄沙棉絮悬在天空间。可是天好时,没有风,天下的透亮能让你看到天空间飞的草叶、羽毛挂在天上的样。这一天是个好天气,从区院顶上撒下的光,如清净的温水池在院落内。人都出去了,只有温暖和空寂在区院堆砌着。看见孩子门上没有落锁时,我脚下淡了淡,想要走进去,告诉孩子他走这几日,九十九区发生过的事。不消说,孩子去上边回来是要带回粮食的,因为孩子终是上边的人。只要我告诉了孩子区里发生的事,他准会给我粮食吃。只要我把我记下的音乐和那九十八区的男人偷情通奸的几页稿纸交出去,孩子一定会给我更多的粮食或炒熟的豆,足够我三天两天不喝籽汤也不会饿死在区里。可就在我要拐弯走进孩子的房间时,惊异闪现在了我面前。

    孩子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音乐从那门里走出来,像一个演员从舞会后面走上前台出场样。我不知道她先我一步回到区院发生了什么事,刚刚从草荒的野地回来时,她还是穿着平常的深蓝旧布衫,布衫的袖口烂后补了一块绿补丁。可就在这丁点的功夫间,她那深蓝的旧衫不在了,身上换了件她每次去炼炉约会才穿的粉淡小领的拤腰女制服,裤子是斜纹的洋织布,鞋是平绒的方口缀带黑布鞋,走过去留下了的雪花膏的味,如八月的桂花开在我面前。不知道她在孩子的屋里和孩子说了啥,做了啥,可她出门时,手里提着一个手绢包的兜袋儿,从那手绢兜袋散发出的馍香味,让我很远就一鼻子捕着逮到了。

    愕然地站在大门口,音乐瞟了我一眼,提着用手绢兜的那馍走去了。扭头抓紧往孩子的门里瞅去时,在音乐顺手关门的瞬间里,我看到孩子花红如火的床上又堆了一堆用纸剪的大红花,而孩子单瘦的背影,在那床边晃一下,他的屋门便轻巧顺势地关上了。我的视线也如刀割一样被截断在了门外边。再看走去的音乐苗瘦的身影儿,在日光下如竖着游走在水面泛红的一株水柳树。

    我没有拐进孩子的屋。我疑怀孩子已经不是先前的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唇上胡须从茸茸的汗毛已经有些黑的直硬了。也还许,在女妖音乐那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了。说不出是对音乐的恨,还是嫉妒她年轻妖精,总有馍或粮食吃,可望着她消失在前边墙角的后影儿,我心里杂陈的味道如盛夏发酵后的粪坑一样酸臭和浓烈。

    忽然间,我很想追着她到她宿舍去,告诉她不把孩子给她的蒸馍给我一半吃,我就把她和九十八区那男人在炼炉贼欢的事情不仅告诉给孩子,还要告诉九十九区所有的人。可好在这个恶念在我脑里只一闪,我身后又有了脚步声。是别的同仁从野荒回来了。他们的脚步制止了我跟着音乐走过去,或直接走进孩子的屋里去告密,但却让我更要决计死心盯紧音乐了。只要把音乐盯死在我眼里,我想她用身子换的粮,早晚都得分我一半儿。

    这一夜,别人都在屋里钻在被窝躺着时,我是在区院的寒冷里边度过的。我每隔一会儿,都要到孩子和音乐的门前走一走。我料定音乐会在晚上去找孩子的。果然就在半夜时,上弦月悬在天空间,黄河故道上的冷,冰刺刺钻进人的骨缝那一刻,音乐从她的宿舍出来了。她先装出上厕所的样,朝女厕所那边走了走,看前排、后排的人们都睡了,区院里的静,如汪洋一片死去的水,然后她就在女厕所门前站一会,咳一下,又折身朝孩子的房前走去了。

    我是闪在区院大门外边的。至死音乐都不会知道这一夜,那个总在偷记《罪人录》的作家始终躲在门外盯着她。溜墙风把我的双腿双脚吹麻了,寒冷冻得我的双耳要从头的两侧掉下来。我不断地轻轻跺着脚,并把双手对搓后捂在耳朵上,借此证明我没有被活活冻死在这一夜。也就在月亮由灰白变为下半夜的冰青时,我听到了来自院内的脚步声,逮住了音乐在院里假东真西的身影了。到孩子的窗前边,她轻轻敲了孩子门口的窗,没有动静后,她又敲得重了些。不知她统共敲了多少下,也听不到孩子在屋里说了啥,但我清晰地听到了音乐在窗前说了句「你把门打开。」又不知孩子在屋里答了啥,音乐接着很固执地连说两句「你把门打开,我有要紧的事情给你说。」

    短暂的沉寂后,孩子屋里的灯亮了。随后孩子一开门,音乐就从那门缝挤进了屋子里。

    我迅速从大门外的墙边朝孩子的门前溜过去,生怕有一瞬间音乐和孩子的事情没有被我掌握和看见。可到孩子门前时,我又犹豫了。担心孩子会突然开门发现我,于是我又退回去,等了一阵子,没有见到孩子开门观察门外的静动和风声,才又朝孩子屋前靠过去。为了能在突然之间闪到孩子屋的墙角后,我不再去孩子的门前听动静,而是爬在孩子屋的窗棂上。窗棂离那个可闪躲的墙角只有两步远,能进能退让我的胆子放大了。我把我的下巴撑在窗台上,把耳朵贴在孩子糊了牛皮纸的窗户上。窗台是由烧砖砌成的,搁上去的下巴有许多沙子揉在我的下颔皮肤里。窗子的棂撑不知是什么木,光滑冷硬,如冰一样寒着我的耳轮廓。我就那样贼着耳朵听,终于听到了音乐那几句让我浑身发热心跳的话:

    「你是嫌我年龄大还是长得不够好?」音乐问着停顿一会儿,开始用明明白白的声音说,「我不能白吃你的炒黄豆。在九十九区里,没有哪个女人再比我年轻漂亮了,算我求你你就把我要了吧。」

    不知道孩子有什么反应和动作。没有听见孩子说什么话,只听见屋里有了孩子的脚步声,随后音乐就又说话了。

    「你要了我,我只让你给我一牙缸儿炒黄豆,有这一牙缸黄豆我就能吃三天或五天。熬过这几天,我就有别的粮食了,再也不会来找你。说完这些后,不知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床响的声音传出来。那床不是柳木就是榆树木,干裂的声响彷佛有斧子要把一段木柴劈开来。可随后,突然寂静了,屋里屋外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在那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里,突然间不知什么声音响一下,从门缝、窗口传出了孩子沙沙哑哑的乞求声,像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受了委屈有求母亲那样说:

    「算我求你了,我就想这样子。」

    「算我求你了,我做梦都想这样子。」

    我无法把他俩的话用想象串在一块儿,可那话中诱人的热欲在我身上温开水样浸泡流动着。我不再感到寒冷了,好像手上还出了一丝黏稠的汗。伸出我的舌尖儿,我像乡村爱偷爱听别人墙根的人,终于把那窗纸用舌尖舔了枣似的一个洞,将目光贴在那洞上,屋里景况的意外,让我如走在路上碰到了一条横在路上的蛇。孩子的马灯是搁在桌角的,在那黄光里,床腿边依旧摆着那个泥火盆,火盆里还有许多火烬在柴禾灰里闪着金黄的光。而孩子的床铺边和床里墙壁上,原来稀疏的别花、挂花处,现在全都被孩子从上边带回来的各样的大红纸花填满了。且床铺用草席棚着的顶棚上,竟也又挂了一朵一朵的大红花,红天红地,孩子的床像荡在红水红浪里的一条船。可在这红帆船似的床铺上,躺的坐的不是孩子他本人,而是赤身裸体的年轻音乐家。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浑圆的肩头和乳房全都悬在红的半空间,流水似的黑头发,多半在背后,少半顺着耳边流在脸前的左肩上。因为屋里有那一盆火,因为灯光和满屋挂的花,似乎音乐没有那么冷。她坐在孩子的床中央,用孩子的被子盖了她的下半身,只让自己上身的乳白红在的半空里。因为那赤烈烈的红,她的身子和脸也都挂着红色了,像染了红粉艳水样,整个上半身都被浸泡成了杏桃色,而且在那桃色里,她望着面前也令她深感意外的孩子的表情和举动,使她脸上有了很浓的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样。孩子竟然是跪在她的面前床下的,依旧穿了他日常间穿的裤和袄。从窗口这一眼小洞望过去,看不见孩子的脸和表情是什么样,但却清楚的看见孩子面前的床边上,被子角,几朵大红花的花叶间,摆着去年孩子到上边省会献五星纯钢赢回来的那把枪。手枪还是油光黑亮着,枪柄对着床头那一边,枪口斜斜的对着孩子的胸。孩子就那么跪在枪前和赤裸的女人音乐前,半是哀求、半是明明白白道:

    「我真的求你了,我就想这样子。」如此说着时,孩子的目光是搁在音乐的脸上和胸上的,可他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却像什么都没看到样,嗓音里有些男孩儿长大成熟变声时的粗拉拉的哑,又有些哀求人时的伤感和疼痛。「我去过很多地方了,见过了很多世面和上边的人,现在我就想这样儿。」孩子说:「你下来,让我坐在床上的一堆红花里,你对着我的正胸开一枪。我就想这样儿,做梦都想坐在一堆花里有人朝我开一枪,让我向前倒在花堆里。」

    「你朝我开一枪,那一袋面,一袋炒黄豆,就全都归你了。」孩子说着又瞟了音乐身边和头顶红天红地的花:「另外我再给你五颗大的星,有星有粮吃,你就不用在这挨饿了,就可以自由回家了,可以想和哪个男人结婚就和哪个男人结婚了。」

    说完这些后,孩子变得比先前平静了,他把目光盯到音乐的脸上去,还把面前的手枪朝音乐身边推一把,等着音乐的决断和举措。可在这时候,音乐从刚才的尴尬中间醒将过来了,她又盯着孩子看一会,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最后用目光逼着孩子问,「你真的不要我?你不会真的是个不正常的男孩吧?」问着看着孩子的脸,不知她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啥,过一会,孩子没说话,她就忽然从那被子的一边拉过自己的上衣穿起来,接着又坐在床上穿着裤子站在床铺上。待她三三二二很快地穿好衣服,系上裤子从床上绕着红花下来时,她站在孩子身边上,有些睥睨地对着孩子道:「起来吧,我没想到你原来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以后饿死我都不会再来找你要粮了。」

    说完这几句,音乐并不管孩子跪着起来没,也不去帮着孩子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就扣着脖下的扣儿朝着门口走过去。

    在屋门响的那一刻,我一闪,退着躲到了孩子的墙角后。

    4.《故道》P457—P463

    又几日,来了一场寒流和大风,天冷到零下三十度,地上所有的水湿全都冻干了。水从区院里的井里提出来,不马上倒在锅里架上火,在桶里它就很快结成了冰。有人头天还睡在被窝里,来日他就死在床上了。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的。人都彻底没有力气走路了,死了人也不再到区院后边的荒地挖坑埋。没有人有力气能从冻土上刨出一个坟坑来。活人也都不怕死人了。谁死了,就把他抬在一个屋里摆在床铺上。开始是一个死人一张床,后来是两个死人一张床。再后来,就把尸体集中到两间屋子里,将三具五具死体堆在一张床铺上。人一死,尸体就成冰柱了,抬起来如抬一段木桩样,放在床铺上,把床铺砸得咚咚响,碰着别的尸体后,也响出冰撞冰的嘭嘭声。

    因为冷,人都不出门去荒野寻草捋籽了,怕到野地风一吹,人就飘着倒在荒野里。怕倒下就再也爬将不起来。从黄河边上吹来的风,白天是呜呜呜的灰白声,如男人悲天悲地地哭,夜里是尖利刺哨的叫,像女人在坟头撕着她的嗓子样。孩子把他的屋门从里边拴上了,把窗子找来铁钉钉上了,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在门口露过脸。学者去找我:「我们不能就这样饿死冻死在屋里呀。」我说:「把多余的床铺烤了吧。」学者就在一天午时暖和一些后,从屋里出来站在每一排的房前唤:

    「晚上睡觉男人搂着男人睡,女人搂着女人睡——腾出来的床铺都在夜里生上火。」

    学者又和我商量:「你说各自屋里的沙土能吃吗?」我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他朝我苦笑一下子,又到门外各排的房前唤:

    「有皮鞋的吃皮鞋,有皮带的吃皮带——可你们千万千万别吃人肉啊!」

    风大到能把树从地上拔下来,可地上没树了。风能把地上的草根吹出来,可地上方圆数里的草根也都被人吃尽了。风只能把地上的沙土卷起来,像巨大的一铺被褥在天空飘飞着。太阳没有了,月亮也没了,人的嘴里时刻都是沙,都得喝水漱口,呸呸呸地吐。搬过来,挪过去,为了男的搂着男人睡,或者两个人睡在一张床铺上,彼此抱着对方的双脚双腿相互取暖儿,就都开始和自己相熟有话的结成一对儿。我便和学者、宗教与一个法学专家,三不搭五地睡在了一个屋子里。把那些死过的被褥抱过来,铺在盖在自己的床铺上,再把那多余的床铺腾出来,拆了腿,砸了床铺板,夜里就把这些柴禾架在地上生着火,让它通宵不熄地燃。那法学专家献出了一双他的猪皮鞋,学者从腰上解下了他已经吃过一段的牛皮带,把这鞋和皮带割成细条儿,放在火上煮,谁到饿得不行时,就捞出一条两条在嘴里嚼一嚼,拉长脖子咽下去,把饿压下了,便钻在被里不说话,不动弹,省着力气取着暖,就这样大家在挨着那寒流和风沙。有一夜,睡到半夜时,屋里的柴禾烧灭了,可大家谁都不愿起床把另一张空床拆开添柴烧,怕拆散那床费力气,累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便就把被子死死掖在身子下,听着窗外的北风哐哐哐地推着门窗和房檐下的椽,还有沙子打在墙和门窗上的吱嚓声。睡不着,就听到宗教在对面床上翻了一个身,对着我们这边道:

    「喂——睡着了?」

    学者答他一句说:「没有睡。」

    「我感觉上帝是要收人了。」宗教说:「就像人初到世界上的那场大洪水。」接下去,宗教似乎还要说什么,以佐证他上帝收人的结论和判断,可学者咳一声,宗教不说了。屋里立刻寂到除了风沙声,就如墓地里棺材不言的静。我知道学者的咳是针对我。是对我的不信任。于是便把抱着学者双腿的胳膊松开来,不再让我胸口上的体温传到他身上,翻个身,装出我早已睡着的样。可我翻身时,我忘了学者也是抱着我的腿睡的,他的体温也从他的胸口传到了我的双腿上。然而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已经松了学者的腿,也从他胸口挣出了我的腿。我不能再翻身回去把他的双腿抱起来,那样就证明我压根没睡着,刚才翻身是假的。双腿离开学者的胸脯时,有股寒冷从被窝的缝里袭到我的双腿上,就在我犹豫着用不用双脚把被子掖在腿下时,学者忽然又把身子朝我的双脚边上挪了挪,把我脚边透风的被子掖一下,又把我的双腿双脚抱在他的怀里了。

    有一股暖,迅速从他的胸口递到了我的双脚上。就那么静一会,我睁着双眼,看着从窗口过来的昏花花黄泥水似的光,待那光亮明将上来又暗将下时,我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把我睡的这头被子卷掖了一下后,爬到学者那头和他抱在一起悄着耳朵道:「给你说个事。」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高大的学者,瘦得除了骨头身上完全没肉了,隔着当做睡衣的秋衣和秋裤,我感到他的骨头顶在我身上,像一堆木棒顶在我的胸口和大腿上。「知道音乐为何脸上还有润红吗?她在外边有男人。那男人给她粮食吃。」

    学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你见了?」

    「我有几次跟在她后边,他们就在九十八区的第二个炼炉里,每次偷情时,男的都给她粮食和窝窝。」

    学者望着窗口那儿不说话。

    「那男的当过兵,是九十八区上边的人。」

    学者依旧不说话,沉默像一块黑色的布。

    「那几次音乐都给你捎了吃的塞在你的被子里,可又都被我偷走吃掉了。」

    扭头望着我,我看见模糊里学者的脸像一块悬在半空的板。

    「我会还你的。」我也从床上折起身,很肯定地道:「就在这几天,吃你半个馍,我还你一个馍或半斤炒黄豆——我有办法从那九十八区的上边手里要到粮。」

    「不用了。」学者慢慢躺下来,用很淡的声音说:「这年月只要不饿死,谁做什么都可理解的。」说着又拉一下我有两个月没有换过洗过的睡衣示意我躺下:「睡到一块吧。睡到一块肯定不会被冻死。」

    我就再次躺下了,两个男人搂在一块儿,我大他一岁半,抱着他像抱我家孩子样。他高出我一头,搂着我像搂他的一个弟弟样,彼此柴瘦的骨头顶在对方的身子上,体暖如温水一般朝着对方流过去。对面床上的宗教和那法学专家因为冷,他们把头都包在被子里,使得他们的鼻息泥泥混混,彷佛从石缝流出来的浑浊的水。他们睡着了,迟滞粗重的呼吸也催着我和学者慢慢睡去了。

    这一夜,虽然火灭了,可我和学者都睡得极暖和,来日直到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很久才被法学专家把我俩推醒来:

    「还睡呀,宗教死掉了。」

    「你俩还睡呀,宗教死掉了。」

    怔一下,披上衣,趿上鞋,过去到对面床上晃宗教,如晃一根石柱样。学者把手放到宗教鼻前试着时,法学专家有些不耐烦:「我都试过了,连一点鼻息都没有。他是天亮以前死掉的,天亮时候我用脚去挑被子,才发现他翻身把被子翻掉地上了。被子一掉就被饿死冻死了。」

    我和学者立在宗教床边上。宗教的脸是一种冰青色,如深水潭处结下的青冰凌。「怎么办?」学者望着我。我看了宗教说:「抬到尸屋吧。」就开始把宗教用被子裹着朝那尸屋抬。每一排房子最西一间屋子里,因为不朝阳,西北风总是吹着这间屋角的墙,就都被定为那排房的尸屋了。我和学者没有想到中等个的宗教活着时瘦如一把谷柴草,可死后却重如一条青石碑,我搬脚,学者抬着宗教的肩,共有二十几步路的远,可累得我俩走到中途还歇了一息儿。把宗教抬进尸屋后,有一股冰冷剌骨的寒气朝我俩卷着袭过来,如我们突然进了一间冰库样。在那冰寒的尸屋里,把宗教横摆在一张靠窗的床铺上,让他和另外七具盖了被的尸体并了肩,学者一个床铺、一个床铺数尸体,数到十三后,他抬头看着我:「还好,」学者说:「没像我想的那么多。」然后法学专家拿着宗教的牙缸、牙刷和两双旧鞋子,还有一本最最上边那国家领导人的红皮书,过来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宗教的被里边,到我俩面前笑了笑,伸开手,露出一把二十几朵小红花:「统共二十七,我仨平均分了吧。」

    法学专家看着我的脸。

    「你都要了吧。」我很大度地说,「我觉得我也熬不过这场饥荒了。」

    法学专家就笑笑将那一把小花装进了自己口袋里,然后手从口袋取出时,又掏出叠成信封状的一张纸,「在宗教的枕头下边找到的。」说着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彩绘的圣母玛丽亚的像。那彩像已经有了褪旧的色,四边完整,色彩柔和,可圣母的双眼已经被他抠掉了,那眼睛像一对看不到底的黑洞儿,且在那黑洞双眼的像边上,有宗教用铅笔写的一句话:「我恨你——是你把我变成罪人的!」法学专家举着那画像,看着我和学者说:「这个还放在宗教身边吗?」学者想了想,接过画像吱喳吱喳撕掉后,把碎纸随手丢在宗教的头前边,又去宗教的被里摸出那本红皮书,掰开宗教僵冻的手指头,让他握住那本红书长眠了。

    然后,我们从尸屋走出来,听到后排房的墙角上,有女医生在那尖着嗓子、用尽力气却和没有张开嘴样半大声地唤:「男人们——你们谁来帮我们抬抬尸体吧,我们实在抬不动!」我和学者彼此看一眼,就顺着那唤声走去了,两个人的脚步都像被线牵着飘飞闪闪的风筝般。

    5.《故道》P464—P475

    那场寒流降温共七天,七天后太阳忽然从天空透出来,像一团文火穿过一层泥水发出虚弱模糊的光。气温回升了,区院里又有了人的脚步声。我是听到有脚步的声音才从屋里出来的。锅里煮的鞋和皮带已经吃尽了,连煮鞋和皮带的黑水也差不多快要被我、学者和那法学专家,一口一口喝完了。好在这时候,太阳出来了,人可以出门接着寻草刨根了。是上午刚刚到来时,太阳升至半空后,吱吱喳的脚步声,从区院后边慢悠悠地响过来。我喝了两口锅里的皮鞋、皮带水,循着那声音走出门,一落脚,感到飞落在地上的沙土有半尺那么厚,踩上去如踩在棉被上。站在屋门口,突然看到太阳时,我的眼前飞着一片金星儿。揉揉眼,把手棚在额门上,我看见第一个从屋里出来走出九十九区大门的,竟然是音乐。她依然穿了她那淡红艳色的袄,到区院大门口,四处瞅了啾,看见在区院门前的路边上,直直地插着指头粗、半人高的一段小竹杆。音乐看见那竹杆淡下脚,朝四处望了望,又快步朝那竹杆走过去,到对面路边把那段竹杆拨下来,看了看,扔在地上,就朝她原来约会的九十八区那儿走去了。

    事情真的和舞台戏的情节样,旷野间的寂静深远辽阔,几天间的大风后,天空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田野和路道都被松软的尘沙覆盖着。通往九十八区的路,路面上平整暄虚,走过去的脚印有二寸那么深,鲜明的脚痕如扣在大地上的一行印。一瞬间,我觉得脚下比先前有些力气了,知道那竖在大门前的竹杆是九十八区那个上边竖在那儿的,是告诉音乐可以见面约会的信号竹。从区院走出来,远远地跟在音乐的身后边,我看着她就像在空旷无人的荒野里走动着的一团火。她已经不管身后跟没跟着别人了,一路快步地走,连头都没有朝后扭一下,就是到走累得不得不停下歇息时,也没有回头看看我。

    一切亦如我料定的样,音乐沿着那只还有隐约路形的小道朝着前边去,歇了三、四息,到那九十八区她往日插树枝的田埂边,因为找不到那杆她不知插了多少次的树枝了,就开始在灰沙土地里重新寻找树枝插。为了能尽快让九十八区的男人看到她插的树枝走出来,她从田埂下找来了三根胸高的树枝儿,从口袋取出自己的方手帕,用牙咬着撕成布条后,把三根树枝接在一块儿,用力高高地插在田埂上,使那有丈余的树枝立在那如一根旗杆般。到做完了这一切,音乐摇了摇竖着的树枝杆,确信它不会倒下来,最后向四周看了看,朝炼炉那儿走去了。

    音乐走去时,是一边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一边拉整着自己的衣襟和衣领走去的。这次她调向朝着炼炉那儿走,脚步放慢了,不时地回头朝着她竖的树枝和九十八区的方向看,似乎生怕那枝杆倒下来,生怕那个男人不从区里走出来。然而,音乐的担忧多余了。她刚钻进炼炉没多久,那男人就从区里出来了,好像那男人就躲在那儿等那田头竖起的枝杆儿。我是躲在田埂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那土坑因为风沙快要填满了,跳进去我不得不爬在沙土上,把头露出坑沿一点儿。我看见那男人从九十八区里出来时,仍然穿了他的旧军服,手里提了一个面袋儿,炒豆的味儿从面袋哗哗落下来,让人的鼻子、喉结跟着那豆味不停地抖。那男人走一步,那半袋炒豆就在他的腿上擦一下。可尽管那炒豆绊着他,他还是脚步快捷,一点也不像大饥荒中的人。到那插着的树枝下,他有些迫不急待地把树枝拨下来,扔在田埂边,转身就要朝音乐走去的炼炉那边时,我从田埂下的土坑忽地站起来,很快朝他走过去,突然站在了他面前。我的出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他猛地怔一下,脸上显出很厚的惊愕呆下来。就在这一刻,我立在他面前两步远,看见他最少比我高出半个头,肩膀宽得和门板一模样,而那宽肩阔胸托起的红紫脸膛上,有明显十几个的麻坑儿,而且大嘴巴里的前牙已经没有了,镶了一颗黄亮的大金牙,在日光里闪着黄灿灿的光。我没有想到他会长得这么丑,这让我忽然变得有些恨下音乐了。她竟和一个这样丑的男人通奸偷情着,使让我心里的酸腐一瞬间发酵生出一团嗡嗡飞的苍蝇来。盯着金牙穿的旧军服,看他胳膊肘和裤膝上都有的大补丁,我有些睥睨地朝他看一眼,半冷半嘲地对他说:「你在炼炉的奸事我都看到了,要想让我不对别人说出去,你最少把你提的粮食给我一半儿。」

    金牙瞇眼盯着我:「你是谁?」

    「九十九区的,和音乐一块儿。」

    「你他妈的也是罪人吧。」金牙忽然朝我笑了笑,把手里提的粮袋朝半空举一下,脸上、身上又显出了轻松的样:「想吃吗?你过来让我在你身上踹一脚。我一脚不能把你活踹死,这半袋炒熟的黄豆就给你。如果一脚把你踹死了,你也算寿终正寝不用挨饿了。」说着话,他又把那黄豆在我面前晃一下,有股油黄的豆香味,泥泥泞泞流在我面前。「闻到香味没?吃一把就可以救活一条命。过来让我踹你一下吧,踹一下你不死你就有了这半袋豆。」明明是说让我过去他踹我,可他却说着朝我走过来,脸上显出了怒气和杀相,像一面墙壁要朝我倒下砸来样,使我不得不慌忙朝后退过去。

    「我也就是说一说,哪能真的就把你们的事情说给别人呢。」我说着,愈退愈快,想要转身快步走去时,他却又笑着立下了。

    「害怕了?」

    我不语,又立脚望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他轻蔑地看着我,又看看身后的九十八区的房,「实话对你说,我是九十八区上边的。当兵时,打死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样。你要还想活着就从我这快些滚到你们九十九区里。」

    到这时,他说话的声音宏大傲慢,看我的目光如上边的人批斗罪人般。说完后,他嘴角挂了一丝笑,在我面前很戏耍地吐了一口痰。我就从他的笑和冷傲的目光里,在那痰要落地那一刻,抽着身子走掉了,如一个人低头走路时撞着了一面墙,不得不猛地回转过身子来。回走了几步后,我觉到他也转身朝炼炉那儿等他的音乐走去了,于是我的脚步慢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时,从我的背后又传来了他的一声唤:「喂——等一下。」

    我再次惊恐地站住回过身。

    「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炼炉再看一次我是如何日弄你们城里那读书女人的?」他立在一块荒地里,仰着脖子大声对我唤着说:「你们这城市的读书人,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说她是钢琴家。我日弄她就像弹琴样,舒服得很,让她下身的水顺着她的大腿不停地流。」

    没说话,再也不敢多站一会儿,我像一条挨了痛打的狗,在他狂野的笑声里,溜着路边朝九十九区回去了。

    回到九十九区的院落里,我发现院落大门口,不光再是我和音乐留在虚软沙土上的脚印儿。那儿凌凌乱乱,有许多脚印都从院里走出来,朝着门外的田野伸过去。我知道是那些还活着的人,都又到旷野寻草觅食了。孩子的屋门还是那样关着的,有两行脚印朝孩子的门口和窗下试过去,不知是那寻食的到他门前和窗口窥探什么去,还是去和他交道说些什么了。我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给孩子送去我的那些《罪人录》,因为这十几天我实在饿得没有力气握起笔,而且孩子也对我愈来愈小气,有时我给他密密麻麻十几页,他最多给我一小把十几粒的炒黄豆。我用尽心力写那么一页纸,几百字,只多可以在孩子那儿换来几粒豆,这让我对《罪人录》没有那么兴致了。朝孩子似乎岁岁月月都是关住的屋门看一眼,我默默朝我的住屋走过去。院落里的静,像被风袭后的乱坟样。绝望从四方八面围过来,让人觉得从心里能挤出死尸腐烂的水。在屋门口呆着望一会,走进屋子时,我忽然看见学者没有去野外寻找草根和草籽,他静静的坐在床铺上,见我进来欠了一下身:「回来了?」他这问,彷佛知道我去了哪,使我不得不尴尬地朝他点了一下头,苦笑一下子:「看来我还不上偷吃你的东西了。」

    「音乐又去那炼炉了?」他目光伤暗黑黑地盯着我。

    我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在死过的宗教床铺上。他不再问我什么话,我也不再向他解释跟着音乐的遭遇和见到。已经是太阳近顶时,七天来没有的温暖在这天又开始出现在黄河故道间。屋子里有股阴冷气,可毕竟外面太阳出来了,虽然冷,但不烤火不围在被子里,人是可以坐下的。我和学者都把双手插在袄袖内,都不时地把缩在破棉靴里的双脚在地上跺几下。这样静了一会,学者抬头瞟了我一眼睛:「你说音乐回来还会给我们带些吃的吗?」我也看了学者的脸,见他的表情木然诚实,没有挖苦嘲弄的样,便很肯定地说:「会。今天那男人带给音乐的不是一把一捧炒黄豆,而是半袋子。」学者眼睛亮一下,又把头在自己双腿之间勾了一会儿,好像思索了一阵终于抬起了头:「只要她回来能给我们一捧半碗炒黄豆,以后自由回家了,我就打算和我老婆离婚和她结婚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难道你会把音乐当成妓女看?」

    我摇了一下头。

    「就是嘛。」学者道:「在去年炼钢我为她去挣五星时,她说过想和我结婚的话,可那时我没有答应她。」

    我不知该接着学者的话说什么,只好跺着冻冷的脚,像个学生一样听他说,也不时地瞅瞅门外边,希望音乐会尽快从那炼炉的男人身下挣出来,回到区院里,径直到我们门口,给学者一碗两碗炒豆子。虽然她是把黄豆送给学者的,可学者他不可能不给我一部分。我又闻到炒黄豆的油香了,一股一股蒸腾着,从我的肠胃里朝着我的喉咙口里升。喉咙干得很,可肠胃里却有呼噜噜的响。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看见床头煮皮带、皮鞋的脸盆斜斜靠在床头上,有点儿黑水在盆底结了冰,我过去拿起脸盆在地上磕一下,黑冰从盆底脱开来,我捡起那黑冰放在嘴里化着水,学者又不冷不热地问我一句话:

    「以你的经验,你说这饥荒到底是地区性的还是全国的?」

    我想了一会儿:「最少得是半个国家吧,不然上边不会不给我们一粒粮。」

    学者又低了一会头:「我们可能真的对这个国家没用了,」说着抬起头,他疑疑虑虑着:「需要有人饿死了,怕上边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了。」

    再也没有话。我起来跺脚取着暖,他也起身跺脚取暖儿。跺了一会儿,学者从他床头拿起捋草籽的布袋准备出门去。「你不等音乐了?」我这样问学者。学者站在床边对我苦笑一下子,「她要真的能来送一把粮,你今天或多或少给我留一些。」说了这句话,学者就朝着大门那儿弯腰挤着肚子走去了。

    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和学者一样去野外捋籽寻草吃,就那么在屋里犹豫着。站起来,坐下去,似乎总有一件让人不甘的事情在等着。

    然就这样过了许久后,穿过门框望我看见从大门外走进院里一个人,不是九十九区的同仁们。他从大门外进来在院里四下瞅,彷佛寻找什么样。我慌忙从床上弹起来,几步就走到门外边,一下子僵在门口如死在门口了。来的那个人,正是和音乐通奸约会那男人,他手里还提着那半袋十几斤的炒黄豆,看见我,他从大门口径直朝我走过来。愈来愈近的熟黄豆的味,在日光中漫溢着如荡漾在天空下的祥云飘过来,待他提着黄豆走近了,我能清楚看到他的脸色和脚步时,我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胸口上。还是那件有补丁的旧军装,可他去和音乐,约会时,那军装上除了脏的垢灰什么也没有。可现在,他的胸前别满了最少有十几枚的战功章。那些金黄的证章一律都是五星形,只是有的五星是在太阳的圆盘里,有的没有圆的盘,然金色的五星里边有着呈亮的红。那些战功证章在他的胸前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如音乐一样绊着他的脚步和表情。到我面前后,他瞟了我一眼,咚地一声立下来,把手里的半袋炒豆扔在我面前,对我撇了一下嘴:

    「我太善良了,不该让她吃——你怕饿死就去把那她埋了吧。」说着他用手拍了拍自己满胸口的军功章:「知道我是谁了吧?想去告我了,我明天给你们送些纸笔你们写状子。」

    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他就又转身朝九十九区院外走去了。待他消失在区院门外的墙角后,我把地上的半袋黄豆拾起来,回到屋子里,解开黄豆袋,抓一把塞进嘴里吞嚼着,又开始往我的口袋装几把,就急脚快步地朝区院南边八里处的那排炼炉走去了。

    在路上,我是走着吞着黄豆的。因为要往炼炉那儿赶,因为气喘吁吁,每走几步都要歇一息,还因为炒豆太过燥干,没有水把它从嘴里顺进肚子里,咽豆时也要停下脚,把脖子斜出四十五度探在半空里,咽下黄豆后,才可以重新迈着双腿快脚走几步路。这样儿,待我到了那排炼炉走进第二个炉窑里,日正平南的阳光从炉顶直直通通照下来,炉窑里光明亮堂,没有一丝儿风,存聚的湿暖如人在被窝般。就在那窝亮暖里,音乐死在靠东那边的炉壁下边了。她是跪在那些草和被上死去的,裤子脱在脚脖上,赤裸的臀部翘在半空中,从臀下流出的血,沿着她大腿的内侧一直流至裤上和脚脖,而她的头,则搁在地面上,脸微微地向外歪侧着,露在半边脸上的嘴,到死都是满嘴嚼碎和没嚼啐的炒黄豆,而且她用胳肘撑在地上抬起的双手里,还紧紧抓着两把炒黄豆。

    她是在月经期里用跪姿侍奉着那个男人吞着黄豆噎死的。那丑陋的死姿无论如何让我与那个年轻水秀的钢琴家对应不起来。站在炉窑的日光下,我本能地把手伸到音乐的鼻下试了试,然后把她的裤子提起来,将她放平躺在那灰土被子上,开始用指头去她嘴里把吞进去的黄豆一点一点抠出来。在很大一阵的工夫里,从她嘴里枢出来的碎黄豆差不多有着一大把,直到她的嘴可以阖拢,因干噎而瞪大的眼睛可以微微闭起来,我让音乐稍微舒展地躺下不动了。

    窑外又有了浅浅的风,而窑里则安静和暖,如同加了底火的笼。在音乐的身旁,我半坐半倚在炉壁上,似乎是躲在土里冬眠的虫。风从窑顶窑口吹过去,留下的哨音卷在炼窑里,使那静越发显出一种幽深来。从窑门口飞过去两只野麻雀,过一会那麻雀似乎闻到了炼炉窑内的豆味儿,它们又试着飞进窑内落在窑道口,叫着慢慢朝我从音乐嘴里掏出的一地黄豆跳过去。这一会,我看见一冬和人争食的麻雀们,因为少了往年的野草籽,它们也饿得馊子曝在胸下边,落了毛的两根馊骨从胸下高高跳起来。也许它们认为我和音乐一样都死了,才任由它们到那黄豆前,肆无忌惮地叫着欢啄着。为了证明我是活着的,在一只麻雀跳到我的腿上时,我一动脚,那两只麻雀从窑顶飞走了。可在一会后,又有一群麻雀从哪飞来落在窑顶和窑口,都要试着飞进窑里吃黄豆,叽喳的叫声如雨滴一样从外淋进来,然看到我又都不敢落,就都只能在外面飞着旋着叽喳着。

    我把目光投到窑顶望着天,望着那飞来飞去饿疯了的麻雀们。又过一会儿,我朝音乐身边坐了坐,把音乐的头搬起来放在我腿上,让她的头发流水样冰冰地从我的手背流过去。使我感到有一种男人、女人靠在一起的温暖从音乐的死尸上透过我的大腿流遍了我全身。这时候,天色有些暗下来,炉窑里是一种昏黄的光,有麻雀大着胆子飞下来,我动了一下脚尖把它们赶走后,又用手去音乐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在昏黄的窑光里,是泥黄带青的淤泥色,摸上去像摸水湿结冰的绸缎样。我就那样在她的脸上、发上摸了一阵后,又把她的身子朝我身上抱了抱,让她的上半身全压在我的双腿上,就这么静着享受了和一具女尸的爱,日将沉西时,我背着音乐出去了。

    6.《故道》P476—P487

    无论是为了音乐死后给我带来那一点女人的爱,还是因为她死给我留下的那半袋十几斤的炒黄豆,似乎我都不应该把她背到区里各排房的尸屋堆木桩样堆起来。就是仅仅为了那半袋炒黄豆,我也应该把她背回去,埋到区院后边的荒地里。

    我就背着音乐的死尸走,路上歇了八、九息,直到日沉西去,才到那已经埋过十几人的荒地里。有铁锨和镐扔在一个教授的坟边上。那十几个坟头因为几天沙尘,现在如随意堆在那儿的十几团儿土。把音乐放下来,让她倚着同仁的坟头半躺着,我坐下吃了口袋里最后的一把豆,到就近的死水坑中扒开浮土,敲掉一块污冰在嘴里化了化,开始替音乐挖起了墓坑来。我知道,最该来这替音乐出力挖墓的是学者。她爱的是学者,不是我作家。可为了在学者面前,我把炒黄豆吃得理直起壮,我没有立马去找学者报告音乐的死。我就那么在两个坟堆间的一片暄虚,把那一层沙土清埋开,把地上的冻层刨松动,然后一锨一锨挖着冻层下的土。待坟坑有二尺深浅时,我在那坑里,因为每撂一锨土,都要扭一下身,就都能看见半躺半坐的音乐面对着我,脸上虽然是一层硬青色,可眼里却是迷惑混沌的光,且她盯着我,看似想和我说什么。于是我就每撂一锨土,扭身和音乐说句话:

    「我对起你了吧?」

    这样问着她,我又弯腰挖一锨,撂出去,望着她:「你别急,一会我就替你去找学者。」再弯腰挖一锨,又向着她说道:「你真的那么爱学者?」慢慢的,我就那么自言自语着,一锨一锨地撂,和音乐说了很多我都不知什么意思的话。到坑有三尺深,我累得精疲力竭时,自己又躺在那坑里歇了一会儿,试了那坑的长短平整后,起身把坑头铲了铲,在坑的中间垫了松软的土,我从那坑里出来了。太阳开始在西边地平在线往下沉,把那儿浓密的云彩染成金黄色,让半个天空都透亮如烧,红红彤彤。这再一次让人想到去冬在黄河岸上一片火龙炼炉那景况。我朝着西边看了一会儿,有溜地刺骨的冰风刮在我的脚脖上。故道平原的半空间,还残着一丝日光的暖,而地面的寒冷已经开始随着日落酷起来,为了不让音乐遭这地面的冷,不让她的死尸冻得太厉害,我想先让音乐躺在那坑中取会儿暖。可当我把音乐往那坑里搬抱时,竟发现音乐变得重得让我抱不动。一手托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腰,三次弯腰,我都没能把她从地上搬起来。想到我能把她从八、九里外背回来,又用吃顿饭工夫为她挖了墓,现在把她往墓里搬抱时,她竟重得让我从地上压根抱不起,这使我心里有了蠕动的惊恐和疑惑。盯着音乐脸上的冰青色,我看见音乐这时的牙是紧紧咬在一起的,彷佛她咬牙太过用力了,还从牙缝响出了吱吱切齿的响,而且她的脸,原来椭圆,现在成了长瓜状,完全如一个青瓜结成的冰。终于的,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许多抱恨和愁怨,如同有太多她不解的事,活着时她不言不语,现在死掉了,又全都写在了她脸上。这让我心里冷一下,身上莫名奇妙的紧缩一阵子,好像她脸上的那些疑问都是在问我。对着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看着她半闭目光中那混沌迷惑的光,随着心里的寒冷和紧缩,我的腿上有些莫名的哆嗦了。

    「我不是要埋你,」我对音乐说:「我知道你和学者还没见面呢。我是想让你躺在那坑里暖一会。」

    对音乐说了这几句,我觉得心里有些踏实了。

    实在说,我作家不怕死,也不怕死尸什么的。九十九区活着的,除了怕饥饿,没人再怕死尸和死亡。可音乐,硬在那个坟堆上,没有让我拖动抱起那一刻,看到她脸上成为瓜青那一刻,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惊怕哆嗦了。我就那么木在音乐的死尸前,待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感到黄昏前的那冬冷,随着太阳的西去,让我再次想起了我压根不愿想的事。本能地伸手又去口袋里摸黄豆,希望再吃一把黄豆给我些力气可以把音乐抱起来,然我连一粒黄豆都没能摸出来。我只能孤孤地呆在落日的静寂里,望着音乐,硬着头皮,过去把她被风吹鬈的黑发理了理,把她那被风卷起的衣服从上往下拉了拉。可是这一拉,当我的手碰到她如冰柱冰条的手腕手指时,我又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了大半步。

    我明明知道是我的手腕挂着她的手指指甲了,可我就是觉得她的手在动,好像她用手在猛地抓着我。

    「我连一点力气都没了。」我对音乐说:「我得回去吃一把炒黄豆,再拾收了你的遗物和学者一块来埋你。」

    说着我就撤着身子往回走。以为是自己确实力气耗尽了,想走回去的路上,一定得扶着区院院墙走。可路上,我只大喘了一路的气,没有扶墙就回到了区院里。孩子的屋门还是那样长年累月地关闭着。院里的地上,也还是那样一片凌乱的脚印和尘土。从身边过去的冰寒和寂静,如音乐那青色光滑的脸。我又看到了音乐的那张脸。我是计划着要先到我的屋里吃些黄豆等学者回来后,和他一块去收拾音乐遗物的。然到区院间,我却径直地朝着第三排女宿音乐的屋里走去了。

    一切都如我事先知道样,都如音乐的什么东西放在哪,我了如指掌般。我在她的床下木箱里找到了她常穿的几件衣;在她抽屉里的一个纸盒中,找到了和针线盒放在一起的一个还没用完的雪花膏的瓶;在她用几件衣服迭塞平整的枕套里,找到了几本音乐家的传家和那本她看了几遍的《茶花女》。就在那本《茶花女》的小说里,完全如我预感的一模样,猛地就找到了十几页我写的《罪人录》。这十几页的《罪人录》,全部都是我写后交给孩子的——音乐和与音乐相关的人或事。比如初炼钢铁时,我发现的她与学者约会的地点、规律和暗号。正是这一页半的《罪人录》,她和学者被上边带走了。还比如,有一天她和学者在一块争论孩子的年龄时,她说孩子的年龄是孩子,心里是大人;孩子的生理是常人,心理肯定不正常。再比如,在她和学者被带走惩处后,回到黄河边集沙炼钢时,她总是给学者偷偷送些不知从哪来的咸菜和辣椒。

    音乐的床铺是放在进门后靠里墙下的,从窗口过来的光,泥黄淡淡铺在她的床头上,照着那些我慌忙惊乱打开的十几页的《罪人录》。盯着那十几页的《罪人录》,我猛地明白音乐为什么突然变得重得让我抱不动。为什么总是用那清冷的目光看着我,还要用她的手指去拉我的手腕儿。我把目光搁在那由孩子发给我的横格红线的稿子上,看着我那些公公正正、不草不潦、扁魏体的字迹。那些原来深蓝的字迹,现在已经成了墨绿色,每个字在那纸上都如我按在供状上的一个指纹手印儿。我就那么盯着看,脑子里嗡嗡乱乱,有风过树倒的声音时大时小着。原来音乐完全知道我作家是九十九区的告密者!她知道,学者自然也知道。想到音乐和学者对我什么都知道,而我每天还依旧去偷记他们的言行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被音乐和学者扒光衣服的人。想到接下来,我必须在黄昏之前面对音乐和学者时,有一个想念如一片草中突兀出来的尖刺扎在了我的脑子里,使我脑里刺疼一下儿,浑身又哆嗦一阵子,紧跟着,我的双腿彷佛抽了筋般颤抖胀裂得让我无法直直地站在音乐的床铺前——我的天!——当我想到我曾经割破十指、双腕、双臂、双腿和动脉去浇血麦时,我竟又想到我应该从我的身子上——双腿上——割下两块肉,煮一煮,一块供在音乐的坟前,一块请人吃掉,由我看着那人一口一口嚼着我的肉。

    我真的想那样。我知道那样会给我带来一种轻快感。

    那一刻,我想过我可以在音乐的床前面对那十几页稿纸跪下来。我想跪下也就一了百了了。可那想割下两块肉煮煮的念头一经出现,就如刺一样扎在了我的脑子里,而跪的念头无法替代它,无法把它拔出来。我知道我该对着音乐床上、桌上的遗物跪下说些开脱、解释的话,可我没跪也没说。那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念头从无到有、由弱到强控制了我,让我就那么木然呆站着,体味着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巨疼和随之而来的从疼痛中出生的说不出的轻快在我身上湍急地流动和蔓延。我知道,我没有必要照着那个突然跳进脑里的血念去狠手。那虽然血念纠缠牵拽得我双腿胀裂和颤抖,可这颤抖之后的快感和轻松,也如寒冬的暖光一样融在我心里。让我的心里和浑身,都有说不出的渴求和想念。那血念引领着我朝一个惨烈苦深的方向走过去。到最后,当我拿起那十几页《罪人录》的稿纸离开音乐的屋里时,因为头疼腿抖,我不得不扶着门框走出她们的女宿屋。然随着这血念到来后的轻松和莫名的舒适感,也让我的脚下有如吃饱了肚子一样有着力气和急切。

    区院里从西边过来的白光斜落在东院这一边,和地上的沙土混合在一块,让人分不清哪是土色哪是日光色。有一个年轻人——也许就是在黄河边那夜暴打我后又率先朝我头上尿尿和用生殖器敲着我头的那个体育学院的副教授,他不知在前排房子做什么,晃了一下又和另外一个讲师慌慌朝院外走去了。脚下的快,像他们刚刚吃了一顿饱饭般。在他们走了后,院里重又归回的深寂里,可以听到日光在尘沙间流移的响。我就踩着那静响朝前排我的屋里去。想到黄昏前,我因为必须面对音乐和学者产生的那血念,它一出现就再也不肯退回去,如刀刺一样从我头顶正穴位上扎进来,梗在横在我的脑浆里,不断的搅动和翻转,不仅使我觉得头痛欲裂,而且连带反射到我的双腿上,让我走路如同飘在半空样。两个小腿肚上的哆嗦和僵硬,使我真的不扶着墙壁就无法朝前走。然而,那念头带来的解脱的轻快和急迫,也让我的双手上有了热热黏黏的汗。

    进到屋子里,坐在宗教留下的空铺上,一下我就闻到了藏在对面我床下的黄豆味。可这时,我连吃一把炒豆的愿望都没有。我总是想那要从我身上割下两块肉的惨烈和急迫。屋里的清寂和冷静,除了那豆香有淡淡一股暖味儿,这屋里和各房最西的死屋一模样。面对我和学者通睡的那床铺,望着那两团未迭的灰草棉被和床下学者的一双鞋,还有桌前被拆掉烧火的半把椅,墙下架在砖上煮过皮带和皮鞋吃的黑瓷盆,盆下没有烧完自己灭了的柴禾和黑灰,还有扔在边上法律专家从食堂翻找来的劈柴用的旧菜刀,那个因为要面对音乐和学者,我应该割下自己的肉还给他们的惨念横梗在脑里,再次使我的双腿紧一下,又有一股轻松的热液温暖流遍了我全身。坐在那儿没有动,我本能地把双手隔着棉裤扶在了双腿上。棉裤和腿肤在我按扶了一阵后,腿上起初那冬寒的冷硬淡薄了,开始有粉淡的温暖从我的腿上,透过棉裤朝我的双手传过来,在我的眼前如粉色的日光一样飘。这让我又一次看见半年前我在十五里外沙丘堆上独种小麦时,远处日光灼照,而我的沙丘这儿风调雨顺,太阳雨在干旱的空隙绕着沙丘周围下个不停。我就在那温和柔顺的雨水里,割破十指,割破双腕,借着雨势在麦畦地里挥着血,让我的动脉和静脉都在开门张口中,朝空中喷着挥洒着。那时候,远处的阳光明亮而又金黄,而我头顶的雨水呈着珠子般的白色和青色,彷佛一片玉玛的颗粒,从空中接连不断地落下来。太阳照在那颗粒上,我能看到那透明颗粒中,有液珠变形流动的波纹和曲线。而我在田畦埂边走着舞洒起的血,先是喷流的几线、十几线,如挥动的两个喷头朝空中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地洒着殷红的水,落下又成了四散开来的血滴血珠儿,完全是珠红的玛瑙色,有的和雨滴撞在一起交逢汇合,成为一滩红色的液片落下来;有的在雨滴的缝隙升到半空中,又寻着缝隙垂下来,一路都是珠玛的粒状和凝红,接近太阳那一刻,闪着的亮光如早晨太阳升起时,从太阳上碎落下来的火粒儿;远离太阳快要落地那一刻,彷佛红色珠玉在月亮光下闪的那种晶莹和透明。我就在那血雨中,脸和天平行时,看到天上血雨漫舞,如半银半红、一丝丝透明的细柱扭着身子竖在麦地间。脸和地面垂直时,穿过那红白相间的雨帘雨帐朝前看,能看到雨外晴天处的太阳光明彤照,金黄灿然,如燃在大地漫卷在远处的火。而我低头时,则看到麦叶上挂着的红珠和雨滴的交孕,畦地里血水和雨水的汇流,一处淡红,一处深艳,如准备彩染的汤液滩在我的麦田间。我看到了头顶的麦粒在血水中如婴儿吃奶的咂咂声,麦叶在那红雨中把血水撩过来、撩过去,拨出琴哗哗的响。浓稠的血味在甜润的雨中释淡后,和丝连的麦味混在一块儿,变成了鲜艳的香味在我的周围卷着流动着。

    我终于那样对我自己狠手了。

    也终于血流净尽了。我再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了。软软地坐下来,闭了一会眼,再次睁开时,落日从窗口的下部透过来,如红雨从那儿流进灌满了屋子般。窗台下架在几块砖上煮过鞋和皮带的瓷盆里,在咕嘟嘟地响着、炖着我的肉。因为盐在夏天会化开浸在盐罐里,我就在我自己对我自己狠手前,去区食堂把那装了几年的空盐瓦罐提回来,打碎后把罐身的下部和罐底全都一同煮在了瓷盆里,使那盖着的盆里响出一串串带有肉香盐味的碰撞声。瘫坐在火边上,不停地往盆下加着柴,也让自己满脸的虚汗,从头上沿着脸和脖颈流下来。借着日光和火光,再看这屋里时,我不再觉得这屋和坟墓一样了。我已经把梗在我脑里的那根尖刺快要拔将出来了,犹如把那带血带肉的骨刺放在盆里煮着般。身上有了轻快和温暖,屋里没有了那坟墓般的冷,只有虚脱的大汗止不住的从我浑身朝着外边流。一切都因为那将要拔出的梗在脑里的尖刺使我浑身变得舒展和自然。还带着血迹靠在墙下的那把旧菜刀,它无故无奈地沉默在那儿,像一个人失手后蹲在墙角的老人样。那被藏在床下的半袋炒黄豆,现在也大大方方立在床铺上,张着袋口儿,像谁饿了都可以去抓一把。我已经又吃了炒黄豆,喝了盆里煮肉的水,心里没有那么饿得饥慌了。看着透过来的落日和火光在屋里溶在一块时,我想要的那股坦然与温暖,从我的心里慢慢升上来,漫溢在整个屋里和九十九区的院落内。打开盖在瓷盆上的木盖看了看,我看见我的那两块腿肉在水里翻着和跳着,像我要掐着他脖子的那个对手在瞪着眼睛呼唤救命的样,那复仇后的轻快和精疲力竭让我无力地重又把盖子盖上去,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瘫着把头仰在墙壁上,我觉得我终于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了。

    对那些到了音乐手里的《罪人录》,终于有所交代了。

    试着从地上站起来,我觉到了两个腿肚上有着撕裂刀剜的疼。咬牙扶墙站一会,最后把柴禾从盆下退出来,慢慢挪步到了床边上。

    我坐在床铺上,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很长很慢地呼出去。学者和九十九区的人,快该回来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窗口过来由大变小,朝墙底退下去。我等着学者回,就像等着另外一个人来配合我的一场演出样。我一直把目光从门口望着区院里。先看到一个人,拄着棍子从我的目光中走过去,接着学者就如我所期的那样回来了。他和往常一样没有拄棍子,而是把手按在肚上挤着力气慢慢从区院大门那儿走过来。和所有的人路过那儿都要扭头看看孩子的屋门样,他也扭头朝那屋门望了望。接下来,他边走边瞅着地面上。不知道在地上拾了什么塞进嘴里去,嚼了几下又吐将出来了。捋籽寻草的那条空布袋,装着他的碗,提在他手里,在他的腿上碰来碰去着。

    我在看到学者时,起身慢慢去把盆里的一块煮肉捞在一个碗里边,又盛了一满碗的煮肉汤,端过来放在桌角上,并把我的一双筷子摆在碗口上。到这时,我才清楚的看到,那手掌大手掌厚的一块鲜肉煮熟后,缩成了半个手掌样,变成乌红色,如一块乌红色的瓦片沉在碗底里。清水肉汤上有透亮的油滴在漂着。望着那煮肉和油滴,我感觉到了我的后脊柱有了发紧的哆嗦和寒冷。如刀割般的盐味、香味从我的喉腔、胃里掠过去,彷佛是食碱、辣椒厚厚铺了一层儿。很庆幸法律专家这天没有提早赶回来。我猜测学者是担心什么提早回来的,就像我担心什么从音乐的尸旁径直走到她的宿舍样。学者回来了,快到屋门口时脚步快起来。

    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模样,他在进屋时,忽然把弯着的腰身挺直起来了,站在那儿用力吸了两下鼻,又快步朝我和那碗煮肉走过来,最后把目光停在那半袋炒豆上,收住脚,脸上闪过一层兴奋异样的表情后,又立刻变得平静而实在。

    「音乐换来的?」他用半淡半冷的语气问。

    我瞅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香味的碗:「快吃吧,你趁热。」

    他让目光从那碗上过一下,坐在了宗教的床铺上,闭嘴沉默一会后,又突然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然后站起来,很肯定地对我说:「我说过会和她结婚就一定和她结,除非她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说了这样的话,学者一步跨过来,抓一把黄豆塞进嘴里边,嚼着又去端起桌上的碗,没有细看就喝了一口汤,然后僵在那儿看着我,等咽了黄豆惊着大声

    「天——肉汤还有盐!」

    我坐着,朝他干干笑了笑,又一次感到了后脊柱的冷。他不再和我说什么,也不拿眼睛来看我,就那么拿着筷子蹲在床腿旁,像一个从监里苦逃出来的犯人样,抓一把黄豆又喝一口汤。可这一把黄豆没吃完,他就又把黄豆丢在了袋子里,专心地吃着碗里那块丝丝红黑的肉。咬下去,细嚼着,两个太阳穴上的筋脉因为专心用力,呼呼地鼓起又落下,如时胀时瘪的两道脉管儿。我的双手不停地冒着汗,拳头紧捏着。学者吃嚼喝汤的声音如烧开的滚水从我的耳朵灌进去,沿着我浑身的血管烧着烫着流。而他专心嚼着那肉时,我感到了梗在我脑里那刺正被一点一点拔出的疼痛和舒展,身上的每节骨头都如原来错开现在重又对正了。我挪到学者的对面盯着他,看到他头发蓬乱,但没有一根白,仍然乌黑有力,密密盖在头顶上,那个旋儿也鲜明如一片草地被刨过树的坑。他就那么嚼着肉,喝着汤,又往那碗里泡了一把炒黄豆,不顾一切的吃相,再也不是他的学者的模样了。我盯着他的嘴,看见他把我的肉丝从他的牙缝扯下来,有殷红的声音响在他和我中间。他不停地嚼动的双唇使我的眼角有些疼痛了。从眼角开始,那刚才淡去的疼痛,又从他的牙间传遍我的全身落在我的双腿上,让我的双腿冰冷寒彻,后背的脊柱上再一次有了被人扯筋断骨的血疼感。

    我渴望学者停下筷子和嘴抬头看看我,和我说句话,让我脸上、耳根和浑身都胀紧到欲要绷断的筋脉缓松一下子。可他就是那么蹲姿吃着不抬头,彷佛他的眼前本就没有一个人。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好吃吗?」

    开口问话时,我才知道那时我是咬着我的下唇的。是嘴唇上的疼痛让我开了口。

    学者听到我的问,彷佛是我提醒他什么了。他忽然把扭着低蹲的姿势正了正,起身坐在床边上,抬起头,让自己尽量恢复到往日的儒雅里,朝我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让你见笑了」。

    我又问:「好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什么肉?腥气有些重。」

    「是猪肉。可能盐少了。」

    他又笑;「这年月,能吃肉还敢嫌盐少。」

    再次开始吃起来,他变得细嚼慢咽,喝汤的声音也没有原来那么响。屋子里日光的游移与抽动,如有人把床单从床上揭去样。窗台下的火,也彻底灭尽了,只那厚厚的灰里还有一层儿红。当学者快要吃完喝完时,我浑身的哆嗦、紧缩放下了,后脊柱上的冷和扭动也随之淡下来,身上轻松如洗了一个澡。到这时,我知道我脑里的那根梗刺彻底拔下了,明白我这样并不是为了学者和音乐,而是为了借着他们拔掉那根梗在我脑里的刺。我对他们开始有了一种感激和温暖,觉得是他们救了我一样。又一次把手隔着棉裤放在我的双腿上,我又看到了那场彩色斑丽的红血雨,它美得让人抽搐、哆嗦和想要瘫倒在地上。让人不敢睁眼看。待血雨之后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学者吃完了,他用手擦了一下嘴。

    「还吃吗?」

    他摇了一下头:「你没吃?」

    「吃过了。这是两块猪头肉。」我又抬头瞟瞟他:「你可以再喝一碗猪肉汤。」他犹豫一会儿:「剩下的留给法学专家吧,毕竟同住一个屋。」看他起身把碗放在桌上时,我也从床上站起来,终于轻声说了那句话:

    「音乐不在了。」

    他一怔,回身僵在桌前边。

    「她没舍得吃这些,自己饿死了。现在在院后荒地里,有了坑,我没埋,我想该由你去最后安葬她。」

    学者听着我的话,目光一直搁在我脸上,如刚才他吃肉时我目光一直搁在他脸上。说着话我去打量他,可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多少震惊和疑怀,反倒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些释然的样。「我一直觉得今天会出一些什么事。」他这样轻轻说一句,像他一直预感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反倒把悬着的内心放下了。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来,他开始朝屋外走过去。因为吃了豆子和煮肉,喝了热肉汤,他脚步快而有力,如要去赶一趟未班车。

    我是随后端着盆里的另外一块煮肉,又去收拾了几样音乐的遗物走去的。一路上都扶着墙壁走,开始还能看见前边学者的背影,末了就和他拉开不见影儿了。黄昏将要到来时,故道的平原上,满是尘沙的土味和落日的沉郁味。无边空旷的静寂间,远处的洪荒里,有人影朝区里晃回来。到院后荒地那一片坟堆时,有只飞鸟从我挖的坟坑飞走了。走过去,看见学者并没有动锨埋音乐,而是坐在那个坟堆下,把音乐的冻脸抱在他的怀里暖,见我到了后,他抬头看着我,很肯定地对我说:

    「她不是饿死的。」

    我说了我所经的和见的。

    学者闭着嘴,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去,从怀里把音乐化开的冻脸搬出来,让她变形的青脸周正些,开始从我抱的一堆遗物中又给音乐穿了几件衣服后,扭身热切地望着我:

    「算我替音乐求你了,她的事你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要记到《罪人录》上去。我们得留她一个好名声。」

    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点头和摇头,只是用我变得硬而有力的目光盯着学者眼里对我的不信任,这反而让他的目光有些无法直直应对我,不得不把目光望到别的地方去。过一会,他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把音乐的尸体抱进我挖好的坑,将我抱来的音乐那破了洞的蓝绸花被盖在她身上。然后他又瞟了一眼我,从口袋取出几张白色的纸,蹲下来,迭来迭去着,最后斜着折去撕一下,撕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白色五角星。这样五次折迭撕出五颗白五星,把这五个白色五星放在音乐用纸盒改做的梳妆盒,那盒里有梳子、雪花膏、小剪刀和一个针线包——还有这五颗白色的星。把这纸盒放在被下音乐的手边上,学者从坑里爬上来,开始一锨一锨往那坑的被上轻轻填着土。

    由我从那坑里挖出的土,全都由学者重又填回到坑里堆在坑上方,拢起了一个圆形的堆。学者埋着音乐时,我没有过去帮什么忙,一直蹲在不远处。夕阳要去了,寒凉变得更加浓起来,从旷野四面吹来的风,让我的双腿冰疼得恨不得从我身上脱开去。埋完了音乐后,学者拍了拍手上的土,似乎准备离开时,我端着那煮肉走过去,在音乐坟前站了片刻后,也从口袋取出了十几页的纸,是我从音乐那儿拿到的那关于音乐的《罪人录》。把那些罪纸摆在音乐的坟墓前,我从那盆里捞出了如学者吃过的一模一样一块肉,跪下来,又从盆里拿出那把旧菜刀,把那煮肉举在音乐的坟前没说一句话,用菜刀把那殷红的手掌样的一片煮肉割成一条一条儿,让那一条一条的煮肉全都落在那些《罪人录》的稿纸上,最后趔趄着站起来,对身边的学者说:

    「我们回去吧。」

    学者盯着我,盯着音乐坟前那些《罪人录》的纸和那纸上的肉条儿,他突然走过来,蹲下把我的棉裤腿向上扒了扒,看了看我用床单布裹着的两个小腿上那浸出结冰的血,慢慢放下棉裤腿,缓缓站起看了我一下,沉默了许久后,对着天空和旷野,大声地哭着唤着说:「读书人呀……读书人……」

    这之后,他脸上的泪,就苍浊苍浊地流将出来了,流得和年月与饥饿一样不可挡。

    7.《故道》P487—P493

    学者说的是对的,这一天注定有许多事情要一浪推着一浪跑过来。

    黄昏里,我俩离开音乐的坟墓时,他是扶着我离开的。可走了没多远,刚到区院围墙的东北角,我俩发现东北的围墙下,所有的同仁都在那儿生火煮什么。有一股股的炊烟升起来,零零散散,相距很远一个野荒灶,又相距很远一个野荒灶,几乎没有两个灶是相临相靠的,彷佛那灶里谁煮的什么都不想让对方知道样。

    学者和我都站在区院围墙后边呆起来,望着那一股股炊烟下蹲着的一个一个的九十九区的人,疑一阵,他便丢下我,快步地朝着最近的一股炊烟走过去。到那儿,正在弯腰吹火的一个五十几岁的教授前,他还未说话,那教授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看看跟着拐来的我,忽然把手用力按着他架在几块石头上做锅用的大茶缸的盖子上,彷佛怕我们突然弯腰打开他的茶缸盖。

    又朝离他二十几步远的另外一股围墙下的炊烟走过去,那只有二十几岁的一个中学教师,忽然用身子挡住他架在火上煮的陶瓦洗脸盆,对我俩嘟嘟嚷嚷说:「大家都这样,又不是我一个。」

    再慌忙朝下个土坑走过去,女医生在那土坑里正用石头砌着野荒灶。她平常煮草熬根的瓷碗放在石头炊边上,瓷碗上用一片圆形硬纸盖着做锅盖,圆形硬纸的中间还有一段绳子穿过去,以便掀开盖子了用。看见学者和我时,医生不慌不忙,把手里刚点着的,把柴禾放在野灶石头间,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不冷不热地看看我们俩,不亢不卑地问:

    「想看看我煮的什么吗?」

    谁也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搁在那碗口的纸盖上。别处已经有人把煮火熄掉了,正端着他那当锅的茶缸或瓷碗蹲在地上吃起来。呼呼的吃喝声,如从远处传过来那时断时续的流水般。医生把目光朝那吃声瞭一眼,又收回来很平静地说:

    「都在吃人肉。七天的风沙把黄河滩上的野草全都没埋了,今天没有谁能刨出几根草。」说着时,医生又往灶里加了一把柴,把瓷碗锅放在火上后,再也不看我们俩,爬在地上吹着她的火,像我俩压根就不在她的面前样。最后的落日把黄河滩地染成了酱泥色,大地上由黄变成红的水,遥远地站在黄河滩九十九区的围墙下,可以隐隐听到落日息去那如水润沙地的吱吱声。在区院东北围墙避风的这一边,还有滩地避风的坑洼里,一团团燃起的野火间,在这昏花的寂静中,有劈劈啪啪的响声流荡着,如同那炊烟绸旗一样在半空摆动着飘。空气中有烟火的灰白味,还有一片淡红煮肉的腥香味。没人说话儿,也没有人彼此在一起,分开来就像谁也没有发现谁在烧火煮人肉,谁也没有恶罪记下来。看着那股股片片、升起的炊烟和在大地上燃着的一团团煮人肉的火,我扭头把目光搁到了学者的脸上去。学者站在医生的火边上,脸上并没有多少惊奇和意外。他表情木然,呈着和死人一样的灰白和浅青。他把目光打量在面前一丛丛的野灶火光上,在我想要说话时,学者倒先开口对我说:

    「回去吧!」

    我们就走了。

    孩子的屋里已经点起了灯,从他的窗口泛出浅黄的光。回到大门里,我俩朝那看了看,淡下脚,我想对学者说,应该让孩子去外边看看那一片煮人肉的锅和火。可学者只往那边瞟一眼,就径直朝前走去了。他没有朝住的屋里去,而是径直地朝第一排堆放死人的尸屋走过去,就像一个仓库的保管发现库门大开了,脚下快起来,喘气声哧哧呼呼,到那屋门口,他哐的一声推开门,迟疑一下走进去。黄昏最后的一抹亮,在堆尸屋里如夜间水面的光。在那屋里站着静一会,慢慢可以看清了屋里的轮廓和景况。就在这间屋子内,几天前我还进来摆放过宗教的尸。宗教的死尸是和另外三具尸体并排横在一张床上的,就像一排麻袋齐齐整整摆在一起样,可仅仅几天后,那张床上又堆了几具别的尸,彷佛一堆冻肉堆在一块儿。而且是原来那两个床铺堆不下,又散散乱乱堆在另外的床铺上,如一堆一捆的谷杆在秋后随意地搁在田野间,有的用草席卷起来,有的用他的被子盖起来,有的就索性随死随扔,死后还是他生前的穿戴和模样。屋里冷得很,从死尸上生出刺骨的寒气逼进活人的毛孔和骨缝。我跟在学者的身后走进屋里时,有几声白哗哗的哆嗦又从我浑身的骨头关节响出来,彷佛无数的铃铛在我的骨缝里边敲碰样,使我不得不在屋里再次放下脚,稳了一下情绪和打着摆子的腿,才跟着学者朝那尸床走去了。

    尸床还是原来床铺摆着的样,四个高低铺,以窗口为中界,一边摆两张,床铺间有桌子摆在墙下边。那些原来桌下的凳,都被人拿走烤火了。有两张桌子也被搬走烤去了,还有上下床铺的上一层,也有两铺被人劈开拆去烤了火,白啦啦的木楂却还亮在那,屋里完整着四个下铺和一张桌。离门口最近的床铺上,因为可以让人少走几步路,床上就一下堆了六具尸,有的头向门这边,有的脚向门这边。离门口最近靠里的床铺上,却只宽宽松松横了两具尸,如他们死后还享有尊贵才宽松占有那张床。就在那张窗下的桌子上,也堆着三具穿了棉袄、棉裤的尸,两具尸脸正对着窗口那一边,在光亮中呈着暗紫和冰青,头发乱得如野荒里的一蓬鸟窝儿。站在门口六具尸的床头上,老远我看清了桌上有具尸体是谁了。他是几年前有次单位要开个教育讨论会,那迟到了几分钟的语言学家。上边问语言学家为何迟到了,语言学家说他突然双脚疼,路上走得慢。上边就低头看他的脚,发现他把左鞋穿到了右脚上,把右鞋穿到了左脚上。于是间,上边就笑笑,让他到了育新区。到了九十九区里。语言学家六十八岁了,全国人用的字典、词典是他用几年时间主持修改编纂的。现在语言学家躺在这儿了,再也没有语言了。学者和他同过屋,所以学者从进门开始掀着被角、衣服和草席一具一个辨认着死尸向前走去时,看谁的死尸哪儿被人切去挖走煮了时,到窗前语言学家的面前他额外多站了一会儿。他以他的多站和沉默为凭吊,看见语言学家头下的桌子上,丢着有轮廓的一样什么东西儿,如枯卷的一片红薯干。他试着用手去碰了一下那片红薯干,慌忙把手缩回来,呆了几秒后,再搬着语言学家的头扭着看一眼,我和学者就都看见语言学家的头下没有耳朵了。那桌角红薯干似的轮廓就是他的左耳朵。因为天太冷,死尸冻透了,他的耳朵被人切割身子时不慎碰掉了。

    从语言学家的桌边退到屋中央,我说别看了。学者迟疑一下儿,又朝最里床上的死尸走过去。刚至那床下,我认出那二人独占一床享受的死尸是宗教和一个年轻副教授。宗教原来不在这张床辅上,可他现在却被摆在那儿了。心里慌一下,我过去把宗教身上的被子掀开来,只瞟了他一眼睛,便有股要吐的恶心从喉咙朝着嘴里急湍湍地翻。宗教没有胳膊和腿了,他变成一个尸桩躺在那被里,像一具多少年后从坟里挖出来的烂尸一模样。慌忙把宗教的被子盖下去,我忍疼快步退着从尸屋走出来,蹲在门口干干连连地呕,如喉咙里塞着一团腐烂的草。

    「宗教怎么样?」学者也跟着出来了。

    我扭了一下头:「能吃的地方都没了」。

    学者就立在我身后,又默一会,丢下我独自朝后排的几间尸屋走过去。已经有人从围墙外边提着他煮过肉的锅碗走回来。落日尽净,最后夕阳的余光也从大地抽去了。院子里是黄昏后日光褪去而黑暗还没跟来那一瞬间的静寂和昏花。蹲在地上,我能看见从院外回来的人,没有谁是因饿爬着回来的。他们都是站着走,而且脚步似乎都比以前抬高了,脚下有些力气了。先前走路,每个人的脚下都是分不清脚步的拖拉吱唷声,可现在,那脚步一声是一声,有间隔也有了缓慢的节奏感。又有脚步跟进来,络络绎绎地,彼此都如从野外煮完野菜回来的样。他们朝着院内的里边走,学者从里边的尸屋那儿朝着外边来,不知他们彼此见面说没说话儿,相互看没看一眼,就见学者从里边出来到我面前时,他的脚步也和回到院里的人一样,比先前有力了,脚下有了一下是一下的脚步声。到我面前后,学者站在那儿低头盯着我,小声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音乐留下那半袋黄豆你要吗?」

    我从地上慢慢站起来:「那是音乐给你的。」

    「你去提来给人分了吧。」黄昏里,学者把他模糊的脸朝大门那儿瞅一下,声音冷冷淡淡道:「统共五十二具尸,已经没有一具整的了——你先回屋吧,我想到九十八区找找那个人。他一定比孩子知道的多,一定能说准这场灾难范围到底有多大,还会有多久。」

    说完后,学者就朝九十八区走去了,去找那胸前挂满证章的人。那一夜,学者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他没有回到屋子里,而是径直去敲孩子的屋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