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没人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若不是亦泠及时从铜镜里看见了他的身影……
“大、大人?”曹嬷嬷和锦葵受惊程度不比亦泠低,她们甚至连脑子都转不动,呆滞地转过身,两眼一翻差点儿厥过去。
在主仆三人见鬼般的眼神注视下,谢衡之迈腿朝里走来。
他眼底情绪并不明朗,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经过曹嬷嬷和锦葵身侧时,看都没看二人一眼,只利落地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锦葵如死里逃生,立刻拽起腿软的曹嬷嬷。
曹嬷嬷却还不放心离开,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亦泠。
待两人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亦泠急促的呼吸声。
她前一刻才确认商氏真正的心上人是呼延祈不是谢衡之,长久以来的认知顷刻间天翻地覆,没有任何的缓冲,又要直面谢衡之的审视。
哪有时间细细打算?她只知道,要想活着就绝不能去胡拔。
于是,在谢衡之开口前,她挺起胸膛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
谁知谢衡之只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连步伐都不曾有半点儿停留,径直走向衣橱前,拿了一套干净衣裳出来。
接着便转身背对着亦泠,伸手解开自己腰间革带。
他身上的朝服沾染了一大片茶渍,被他脱下后随手丢到了一旁,旋即穿上了刚拿出的那套衣裳,穿衣动作从容不迫。
扭头看了半天他更衣的亦泠一头雾水。
这人什么意思?他到底听到了多少?怎么一丁点儿反应也没有?
感受到亦泠的目光,谢衡之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还轻笑了声。
这一笑,让亦泠彻底泄了气——
嘲笑。
他在嘲笑她刚刚急中生智拍的一大串马屁!
可他似乎也不打算质问她什么。
不似昨晚那般威势逼人,甚至都不打算要亦泠给一个解释。
亦泠心里越发没底,不知道他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她站起身,背靠着镜台,警惕地盯着谢衡之的背影。
等他将衣袍穿好,不紧不慢地扣上束带后,竟头也不回地又往外走去。
亦泠愣了一瞬,急切问道:“你要去哪里?”
谢衡之脚步顿住,擡手扶了扶发冠,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亦泠。
“圣上今晚绥桐殿宴请胡拔王次子,我自然是前去赴宴。”
这种时候宴请胡拔王次子……
亦泠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竟问道:“我的喜宴?”
“你要这么理解,”谢衡之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了一丝戏谑,“也可以。”
此事难道真的成定局了?
亦泠差点站不住,趔趄地扶住镜台。
见她如此呆滞模样,谢衡之逼近一步:“怎么,高兴坏了?”
是坏了,但不是高兴坏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很显然谢衡之笃定她想跟那个胡拔人再续前缘,她又有嘴说不清,难不成告诉谢衡之她根本不是商氏?
那恐怕她确实不用去胡拔,而是要去道观让仙人们给她施个三天三夜的法。
强行冷静了许久,亦泠咬牙点点头。
“你、你若敢把我送去胡拔——”
谢衡之擡眉看向她,颇有几分好奇她能说出什么。
可亦泠能说出什么?她平静的时候都不一定能想出法子,如今忧心如焚,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想也不想便说道:“我让你身败名裂!至少让全天下知道你不举!”
谢衡之:“……”
正巧这时,来催促谢衡之进宫的利春刚刚靠近门口便听到这么一句怒吼,被吓得连退三步倒栽在地连滚带爬离开了此处。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听到了这动静。
亦泠激动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谢衡之却依然像个局外人一样,眯眼看着她,只是紧抿起了唇。
不是吧,这都威胁不到他?
亦泠正为谢衡之的厚颜无耻感到震撼,就听他说道:“区区污名罢了,比起圣上许的封王之利,算不得什么。”
说完这句,谢衡之转头便走。
唯留亦泠四肢无力地坐在镜台前,满心绝望。
封王之利……
谢衡之这人靠着不择手段成为了大梁开国以来晋升最快的状元,封王利益在前,他怎么抵挡得住诱惑?
偏偏还冠冕堂皇,想把帽子扣在亦泠身上,让人觉得是亦泠自己想嫁,他倒像是在成人之美。
不行。
亦泠盯着铜镜,在紊乱的呼吸声中,心神震颤。
她绝不能去胡拔,她不能坐以待毙-
宫中甬道悠长寂静,地上的积雪和天色连做一片,仿佛看不到头。
谢衡之比来往的宫人走得慢,步伐悠悠,仿佛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闲庭信步。
通往绥桐殿的路上必经云江长亭,谢衡之踏入时,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前头,似乎是在等他。
谢衡之凝视半晌,快步走了上去。
“天这么冷,娘娘怎么站在这里?”
随即便躬身行礼。
沈舒方看着恭敬垂首的谢衡之,冷声道:“本宫可受不起谢大人的礼。”
谢衡之神色未变:“尊卑有序,娘娘谬言了。”
看见谢衡之假装听不懂的模样,沈舒方越发来气。
她本就不喜欢谢衡之这个人,觉得他配不上商亦泠的痴恋。今日回宫后得知太一宫之事,沈舒方更是觉得谢衡之这个人烂透了。
圣上还只是暗示了王位,没真的下旨呢,他就立刻答应把明媒正娶的妻子送出去,连装都不装了。
亏商亦泠还那么喜欢他,简直是一片痴心喂了狗!
“本宫哪里谬言了?”沈舒方讥笑着说道,“谢大人连自己的妻子都能送给别人做老婆,如此大方,怕不是观音菩萨转世,得本宫给大人行大礼才是。”
谢衡之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听不出来沈舒方在骂他。
“臣不敢。”
“谢大人有什么不敢的。”
沈舒方生得龙眉凤目,表情平和时看着雍容大气,可若挖苦起人来,那双明眸看着也是无尽的尖酸刻薄,“本宫算是长见识了,只听说过卖主求荣,这卖妻求荣还是头回见。谢大人就该多娶几个老婆多纳些妾室,一个个献出去便好了呀,总能保谢大人官运亨通荣华富贵,何苦日日操劳,也不怕累着自己。”
谢衡之擡起眼,原本想说什么,可看见沈舒方那怒容满面的样子,他还是不想惹。
“娘娘擡举臣了。”
这时,长亭尽头身后突然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舒方?瑾玄?”太子快步走来,打量着两人,“你们怎么在此处?”
沈舒方现在看见谁都烦。
这些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面对谢衡之这刀枪不入的模样,她怒瞪一眼,径直便拂袖而去。
经过太子身侧时,似乎还嫌他挡路,也没好气地剐了他一眼。
太子无缘无故挨了一记t眼刀,转头问谢衡之:“发生什么了?”
“路上偶遇。”谢衡之说,“娘娘为表关切,问候了臣一番。”
问候?
这氛围怎么也不像问候吧。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孤今日一回宫便听周阁老说起了今日之事,你当真答应了父皇?”
谢衡之平静说道:“圣上为君,臣自然一切听从圣上的意思。”
太子没再说什么,只侧头看了谢衡之一眼。
四下风不停,扬起地上的雪尘,让人视线模糊不清。
两人心思各异地朝着绥桐殿走去,一路无话-
绥桐殿内。
除了圣上,内阁众臣与六部尚书皆已到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看见太子和谢衡之一同进来,倒是各个都噤了声,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偶尔瞥向谢衡之,心里猫抓似的想问又不敢问。
当真就这么把老婆送出去了?
虽然此事少不了在座各位的掺和,但事已成定局,他们又觉得这事儿代价太大了。
即便日后封王又如何?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要靠牺牲自己妻子换取利益,这不得“名垂千古”啊?
就连周阁老都远远站着,没好意思上前跟谢衡之搭话。
谢衡之坐在席后,沉默不语,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到底什么心情。
是得意自己封王有望,还是为自己妻子即将再嫁而屈辱?
或许二者皆有吧,真相无人得知。
总之,这场诡异的宴席在夜幕降临时迎来了开场。
殿里已经布置上了佳肴美馔,歌姬舞伎们也早早候在了厅堂后头。
大家开始频频往外张望,看呼延祈什么时候来。
他所住驿馆虽远在上京城边界,但也不该这么迟还不到?总不能待会儿连圣上也要一同等他吧。
四下正疑惑着,呼延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方才好奇张望的众人纷纷收回了视线,正襟危坐。
大梁乃礼仪之邦,可一个谢衡之坐在这里,大伙儿们也摸不准该不该上前见礼,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见呼延祈。
呼延祈踏进绥桐殿,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不过他也不在意,甚至连眼里的春风得意都丝毫不减。
进来后他率先看了谢衡之一眼,随即才走到太子面前,行了个他们胡拔的手位礼。
待太子颔首后,呼延祈缓步走到谢衡之面前,拱手道:“听闻谢大人即将高升,小王在此先恭贺了。”
感受到太子投来的目光,谢衡之带着淡淡笑意说道:“圣旨未下,呼延王子恭贺早了。”
呼延祈闻言,眯了眯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谢衡之话里有话。
不等呼延祈细想,殿内人声忽然静穆,所有人都肃然起身——
圣上来了。
一时间,在座众人神色尽收,纷纷表露出兴致勃发的模样。
圣上在恭迎声中落了座,朝底下一瞥,见谢衡之已经回府换了干净衣裳前来赴宴,不由得满面称心。
“众卿平礼。”他挥手道,“今呼延王子远道而来,孤心甚欢,特设盛宴,与诸卿同欢共庆我朝与胡拔邦交和睦,尽情欢饮!”
酒还没喝上,圣上兴致已经如此高昂,底下谁还敢扫兴,纷纷说着奉迎话,将气氛一度推到了高点。
唯有谢衡之一人,即便举杯共饮,也忽忽不乐的样子。
圣上看了他一眼,倒并未勉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上京早有传闻谢衡之与商氏情投意忺,如胶似漆。
如今突然要将妻子送与别人,即便是有天大的好处,恐怕也羞于喜笑颜开。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整场宴席里,谢衡之总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在打量他的神情。
特别是呼延祈,似乎总提防着谢衡之,时时关注着他的动静。
直到酒过三巡,这场盛宴也到了尾声。
谢衡之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在座众人也知此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殿内八音叠奏,歌姬舞伎们绮罗粉黛,摇曳生姿,看得人如痴如醉。
其中当属酒意上头的呼延祈最为喜不自胜。
他举着酒杯走到圣上面前,心潮澎湃地说:“我已备足粮马,只待圣上一声令下,胡拔勇士定当全力以赴,助大梁踏平北犹!”
圣上随即转头看向谢衡之:“瑾玄,你以为何时北伐为佳?”
谢衡之站起身,低眉顺眼地说:“圣上,臣以为年关在即,不宜在这个时候征战,让百姓人心惶惶。”
圣上闻言并没有说话,呼延祈见状,便主动开口道:“谢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年关在即,才该举兵北伐,振奋人心。否则任由北犹侵犯大梁却不得惩戒,岂不是让百姓无法安心过年?”
谢衡之拧着眉,眼里已经可见几分愤然。
“大梁向来以和为贵,即便要北伐,也须师出有名,总不能因为赤丘那点小摩擦便大肆讨伐,实在有失大国风范。”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出来谢衡之恐怕还是心有不甘,在故意拖延北伐。
是以各个都装作鹌鹑,不敢掺和。
就连太子也只是面色凝重地看着谢衡之。
“小摩擦?”
唯有呼延祈转头笑看谢衡之——
他已经知道了大梁圣上的意思,此时就差他这么一个力促的人来开口。
“原来谢大人竟然认为北犹屠杀大梁百姓是小摩擦,当真是开了眼界。”
此时圣上依然斜倚在座椅上,单手握着酒杯,垂眸不语,态度却很明显。
谢衡之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还是说道:“一旦北伐,所耗财力物力不计其数,若只是为了赤丘那几条人命,恐怕显得小题大做。”
呼延祈笑着走向谢衡之。
“小王一直听说谢大人勤政爱民,不想谢大人竟认为北犹屠杀大梁百姓是小事。敢问谢大人什么事才是大事?大梁被屠杀的三十四条人命还算不上大事吗?”
话语一落,谢衡之倏然擡眼,目光如炬。
不仅他一人如此,座上太子与内阁大臣霎时间都擡起头,正颜厉色地看向呼延祈。
呼延祈感觉到四周气氛突变,还没回过神来,坐于主位的圣上忽然沉下脸,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就连角落里的司乐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连忙朝自己的人挥挥手。殿内舞乐戛然而止,歌姬舞伎们抱着乐器拎着裙摆迅速退出了绥桐殿。
一时间,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绥桐殿忽然变得安静得可怕。
饶是呼延祈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浑然无知,也心知大事不妙。
他转过身,便迎上了圣上阴恻恻的目光。
“呼延王子如何得知——”圣上一字一句道,“北犹屠杀我大梁三十四条人命?”
圣上话音落下,满室更是寂若死灰。
北犹此番侵犯大梁赤丘边境确实屠杀了三十四个百姓,圣上虽震怒,但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死了五六人。
除却在座几位重臣,整个大梁都无人知晓实情。
他一个胡拔人又是如何精确得知死了三十四人的?
除非此事根本就是他干的!
呼延祈稍一思索,脸色顿时大变,心知自己一朝不慎,已然落入龙潭虎穴。
自昨日入京提出联姻,他一直没有等到一个明确态度。是以今日才让手下去暗地里打听大梁与北犹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以揣测圣上心意。
结果手下没有探取到什么实际消息,只听到两个官吏聊起赤丘被屠杀的三十四条人命。
他根本没料到此事在大梁是个机密。
看着呼延祈勃然变色,太子突然站了起来,厉声诘问道:“呼延王子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他自小就是主和一派,最见不得朝中主战派动不动打打杀杀的性子。
今日见呼延祈步步紧逼,恨不得让大梁立刻起兵北伐,太子早已忍无可忍。
“此事乃大梁机密,呼延王子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朝很难不怀疑此事乃胡拔挑拨所为,居心叵测!”
“绝非如此!”
呼延祈立即大声喝道。
“若非如此,”圣上站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呼延祈,“那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此番胡拔在北犹侵犯之际前往上京提出合纵北伐,所要的回报不过是一个女人。
说辞虽然诚恳,圣上心中也并非没有疑虑。
只是开疆拓土的利益让他一时昏了头,如今呼延祈露出了狐貍尾巴,除其居心叵测外,还让圣上大有被戏耍之感,如何能忍。
在几十双眼睛的眈眈虎视下,呼延祈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
难不成要告诉圣上他暗中派人打探大梁机密?
这件事的后果和涉嫌故意挑拨大梁与北犹并无相差,甚至更让人忌惮其用心。
不。
他一定t是中计了。
他……
呼延祈忽然扭头,恶狠狠地看向谢衡之。
一定是这个男人刻意为之。
可恨他现在进退都是绝路,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
“你说不出来么?”
见他怒视谢衡之,太子忽然上前,立于呼延祈面前,“孤本就疑惑胡拔愿举国相助大梁北伐,所求怎会只是一个女人?如今看来,呼延王子好算计,打着教化胡拔的名义试图让我们掉以轻心。”
知道自己无可置辩,呼延祈笑了笑,悠悠看向太子。
“殿下以为我所图只是一个女人?你们中原人向来看不起我们胡拔,想来也不会想到你们大梁引以为傲的才女商亦泠早在出嫁之前便与我——”
话未说完,一只酒杯突然横飞过来,精准砸在了他脸上。
“砰”得一声,酒杯落地,水渍四溅。
呼延祈的嘴角迅速渗出血迹,他擡起头,见谢衡之眼神冰凉地看着他。
“呼延王子居心叵测,还想污蔑我妻,未免太不把我大梁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