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阳州的冬天不如上京酷寒,常年见不着几片雪。
但若没有日头,也是冻得人手脚冰凉。
亦泠在厢房里来回踱着步,思忖着该如何撺掇谢衡之去一趟高人口中的“鬼市”。
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不会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但人命关天的事情,试上一试总好过不管不顾。
于是她叫来春叶,询问谢衡之和章县令去了哪里。
“谢大人应当是和章大人去悲田坊看望染病者了。”
春叶说,“夫人您找大人有事吗?”
“没,我只是随口问问。”
亦泠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是去悲田坊看望病人,她定然不能急吼吼地让人把谢衡之叫回来,只能等他先忙完。
她走到窗边,抱着双臂张望四周。
这一看,竟然发现章府后罩房旁有一座木头搭起来的高塔,极为简陋。
“那是什么?”
寻着亦泠指的方向看过去,春叶说:“回夫人的话,那是章大人前些日子临时搭建的瞭望塔,既可以监视有无染病者逃出城去,也可以随时看着悲田坊的情况。”
竟然还能看见悲田坊?
一刻钟后,在护卫的指点下,亦泠平稳地登上了瞭望台。
这座瞭望台搭得极高,一眼便能俯瞰松远县全貌。
至于春叶口中说的悲田坊,不看不打紧,一看便看得亦泠心惊肉跳。
原以为收容染病者的悲田坊应当建在松远县最偏远的地方,没想到竟离章府如此近。
她站在这瞭望塔上,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里头的人员走动。
亦泠扶着栏杆定了定神,才敢继续打量。
悲田坊本是寺庙所建,但因染病者实在太多,寺庙的住房已经收容不下,便沿着四周空地搭了无数顶帐篷。
后来帐篷也不够用了,再有染病者送过去,便只能裹着破旧的被褥躺在后头的泥地上。
这些景象本就看得亦泠心头沉甸甸的,再瞧见谢衡之的身影,亦泠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虽说看不清人脸,但在这松远县,能领着众人行走于帐篷之间巡视的人只能是他。
瘟疫肆虐,众生平等,若非铁打的身体,人人都要面临染病的危险。
他作为钦差,身上压着皇命,说不得一句不愿不敢,只能迎头而上。
唉。
享人上人的权势,也得……
等等——
亦泠注意到了什么,忽然俯身靠着栏杆,眯眼仔细注意着谢衡之。
好家伙。
他带着人在悲田坊里走来走去,却是一个帐篷也不进啊?!
亦泠心想他毕竟是钦差,不至于连装都不装一下,指定是她错过了什么,于是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
结果看了半晌,亦泠不仅没看见他进入帐篷亲探病情,竟然发现他还让人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上风口去,再也不往那病患聚集的地方踏一步。
倒是人家章县令事事亲力亲为,进进出出帐篷好几趟。
果然还是亦泠想多了。
他谢衡之什么时候是个爱民如子的性子了?若不是圣上有令,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有瘟疫的地方。
也不知松远县的百姓背地里会怎么编排他。
亦泠此时只觉得替他丢人,脸上火辣辣的,赶紧离开了这瞭望塔-
夜色降临时,亦泠在厢房里清晰地听见了章府大门外的动静。
她知道是谢衡之和章县令回来了,但在心里重复着腹稿,以便说服谢衡之去亲探鬼市。
谁知谢衡之分明已经到了章府,却迟迟不进来。
足足过了一刻钟,亦泠才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
“你在门口做什么?耽误这么久。”
他刚踏进厢房,亦泠便开口问道。
语气可不是关切,听着还有t几分嫌弃。
谢衡之不知今天又是谁招惹到她了,擡手掸了掸衣襟,说道:“在外头熏太乙流金散,呛到你了?”
熏个药熏了一刻钟,可真是比她还贪生怕死。
亦泠轻哼了声,没接他的话。
而是神神秘秘地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谢衡之直觉没什么好事,便没应声。
这就让亦泠有些尴尬了。
轻咳一声,她才开口道:“我今日遇到一个世外高人,他或许知道消除瘟疫的方法。”
“世外高人?”
这说辞听着就不靠谱,谢衡之也满脸的不相信。
但看亦泠这么正经,他也坐下来,配合着问道:“什么法子?”
亦泠倾身靠近他,越发神秘地说:“这次瘟疫乃瘟鬼降世,须前往鬼市才能找到将瘟鬼引回去的法子。”
谢衡之:“………………”
但凡说点稍微像样的,他都不会这么无语。
沉默良久,他转开脸,撑膝起身:“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亦泠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先听我说完!”
谢衡之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你说。”
“原本我也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让人将他轰走。谁知他一见到我,便看出了我身上那奇怪的病症,这还不是高人吗?”
怕谢衡之还是不信,亦泠又替那高人打了个幌子,“我仔细一问,得知他竟然是慧明大师的亲传弟子!慧明大师的本事你总相信吧?”
说实话也不是很相信。
不过谢衡之也不打算在此事上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打算让我去一趟那高人口中的鬼市?”
亦泠点点头。
“他说鬼市就在城南的一处废弃粮仓内,也不远,你现在出发的话,亥时前就能赶回来。”
谢衡之:“……”
倒是帮他把行程都安排好了。
但是看亦泠这般深信不疑的模样,谢衡之也不想泼她冷水。
“行,我派一个人去查探一番。”
说完便又要起身去洗漱。
“那不行!”
亦泠再一次抓住他的衣袖,“必须你亲自前往。”
谢衡之:“为何?”
亦泠眨眨眼,说道:“别人的阳刚之气没你足,压不住鬼市的阴气。”
谢衡之:“……”
怎么越说还越来劲儿了。
他皱着眉,正经地看着亦泠,说道:“悲田坊里躺着万余染病者,乱坟岗里也有数千尸身没有安葬,我忙了一天,真的没有心思再陪你搞这些。”
面前的女人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呀,谢大人可忙了,想必这一下午您已经英明地摸清了本次瘟疫的来龙去脉吧?”
“除了染病者之外的人口排查您也做得差不多了吧。”
“噢对了,那上风口的椅子坐着没有家里的舒服吧?明日让人给您擡一张软榻去。”
“还有,大人在悲田坊帐篷外绕圈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虽然您从来不进去,但以免里头的病气飘出来伤了您的身子,最好让人把那些帐篷都拉严实了。”
“还有您——”
谢衡之面无表情地竖掌打住亦泠的话。
“我现在就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谢衡之回来了。
一踏进厢房,亦泠立刻问:“如何?”
没等谢衡之说话,看清他的脸色,亦泠便有了不妙的感觉。
若是带回了好消息,他怎会是这个神情?
果然,下一刻,谢衡之便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亦泠说,“你是指在鬼市没找到方子?”
谢衡之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你说的那个鬼市连鬼都没有,只有一口枯井。”
坐下后,他又道:“我也问过章县令了,他说松远县从未有过什么鬼市。”
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呢?
那个世外高人分明笃定地告诉她,鬼市有引回瘟鬼的法子。
她想了想,又急切地说:“会不会是你没找到鬼市的入口?这种地方肯定不会随意显露,说不定需要一些特殊的地方才能……难道入口就是那口枯井?”
谢衡之:“难不成我还要去跳井?”
亦泠:“……”
她倒确实冒了这么个念头,只是不敢说。
“可是那个世外高人没道理骗我,他有那么大的本事,骗我做什么呢?”
谢衡之:“听外头那婢女说,你给他钱了?”
亦泠怔然,点了点头。
谢衡之便叹了口气,起身去盆架处洁面净手,并说道:“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你以后上点儿心。”
“他真不是骗子!而且我不过是给了他几个铜板,有什么——”
亦泠说到这里,自个儿顿住了。
那人该不会真是为了骗她几个铜板吧?!-
第二日清晨。
谢衡之一走,亦泠便让春叶安排人去找那个世外高人。
一整个上午过去,春叶还没传回消息,亦泠的心也快凉透了。
若真是个世外高人,想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没那么好找。
倘若他其实是个骗子,那便更不可能找到了。
待午后,春叶一脸惶悸地回来时,亦泠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找不到他,是吗?”
“不是。”
春叶摇头道,“找到他了。”
亦泠双眼一亮,起身道:“人呢?带来了吗?”
春叶:“他、他昨夜里病倒了,已经送去了悲田坊。”
“什么?”
亦泠瞪大了眼,“他染病了?!”
“是呢,看着染病有一些日子了,昨夜被送过去的时候都人事不省了。”
坏了……坏了……
知道妙方的人怎会染病呢?
什么世外高人,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
他昨日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不过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把亦泠给唬住了。
还好为了掩人耳目,亦泠只给了他几个铜板儿,没损失太多。
就是可惜了,亦泠还以为当真有了救这松远县于水火的妙方呢。
亦泠失落地坐了下来。
身子刚沾着软垫,忽又猛地站直。
他、他染病有些日子了,那亦泠昨日和他靠那么近,还说了那么多话,岂不是……
亦泠突然惊恐地看向春叶。
春叶:“夫人,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
亦泠期期艾艾地说,“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等春叶一走,亦泠重新坐了下来。
这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章夫人也日日亲自来熏上三回太乙流金散,她应当没那么倒霉吧?
可是她怎么开始觉得,自己手臂痒痒的呢?
亦泠掀开衣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肌肤,白白净净,连丁点儿瑕疵都没有,更遑论起疹子了。
再摸摸自己的额头,不仅不烫,还有些冰凉,想来也没有发热。
一整个下午,亦泠都在厢房里坐立不安。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春叶端了晚膳进来,说道:“夫人,今日厨娘炖了些鸽子汤,腥是腥了点儿,但滋补养身。”
摆放碗筷的时候,她擡起头,看见亦泠坐在床上,拿着一面小镜子,慌张地查看自己的脖子和胸口。
“夫人,您怎么了?”
“我、我全身都在痒。”
亦泠说,“脑子也晕乎乎的,后背也出了不少汗。”
春叶闻言,手一抖,“砰”地打碎了一个空碗。
“夫、夫人您……”
亦泠又擡手捂着自己的额头。
“好烫……我是不是已经在发烧了……”
亦泠其实是在喃喃自语,春叶却以为是在询问她,一个字不敢应,双脚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后退。
浑身瘙痒、发热、昏昏沉沉,这分明就是染病的前兆!
等亦泠擡眼看过来,春叶已经退到了门边。
“夫、夫人……您是不是被昨日那江湖骗子过了病气……您、您……”
见春叶这模样,亦泠知道自己必定是遭了这无妄之灾。
她浑身一软,瘫坐在床榻上,双唇都失了血色。
尽管来松远县之前她便已经做了这个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才第二日,她连章府都还没有踏出去过呢!
眼看着亦泠的额头流下了豆大的汗,春叶连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离这间厢房远远的。
就在她准备转身,迈腿的一刹,忽然听见亦泠大喊一声:“别过来!”
春叶心想我不过去啊我只想跑啊!
擡起头,却见是谢衡之推门走了进来。
春叶心头跳得更快了,惊慌地盯着谢衡之,连礼都忘了行。
谢衡之疑惑地看向床榻,亦泠已经一把拉起了帘帐,把他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只好问春叶:“夫人怎么了?”
春叶惶然道:“夫、夫人……染病了。”
说出这句话,谢衡之的神情分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春叶却觉得这屋子里的光亮都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她头顶。
“去请大夫。”
春叶如获大赦,恨t不得手脚并用地逃出了这间屋子。
而谢衡之,则盯着罗帷里晃动的人影,并没有停下脚步。
感觉到他的靠近,躲在床榻上的亦泠高声喝道:“会传染的!”
谢衡之脚步一顿。
透过轻薄的罗帷,亦泠看着那双一动不动,静止在原地的靴子,还没来得及想通自己为何要喝住他——
下一刹,谢衡之靴尖一擡,越发快步地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