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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死刑迷城 > 第4章 蓝色多瑙河

    《蓝色多瑙河圆舞曲》(TheBlueDanube),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最负盛名的圆舞曲作品,被誉为“奥地利第二国歌”。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也将该曲作为保留曲目演出。

    这首乐曲的全称是“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圆舞曲”。曲名取自诗人卡尔·贝克一首诗的各段最后一行的重复句:“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惺惺相惜

    5月23日上午,颜慕曦正在办公室办公,接到门卫电话,让她去取快递。颜慕曦来到门卫室,快递员将一束玫瑰花递给她,让她签收。她一看,又是邓炜送的,这时她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邓炜是颜慕曦的高中同学,高中就开始暗恋颜慕曦,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一直追求颜慕曦,每年颜慕曦的生日,都会给颜慕曦送一束鲜花。邓炜人品也不错,工作也比较上进,家庭条件也很优越,按道理和颜慕曦是比较般配的。但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爱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颜慕曦说不出邓炜哪点不好,也知道他对自己的深情爱意,但就是对他没有爱的感觉。不过,邓炜为人重情重义,是一副热心肠,人缘很好,懂得社交,这些都是让颜慕曦欣赏的地方,也是颜慕曦自身的不足之处,所以,颜慕曦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位同学、朋友。

    邓炜这么多年追求颜慕曦却一直没有进展,当然知道颜慕曦的感受。但邓炜非常坚持,他想一直等下去,希望终有一天能让颜慕曦心动。以前当面送花被颜慕曦婉拒过,后来为了避免尴尬,他就用快递方式送花。他决定,只要颜慕曦还没有爱上别人,他就一直会追求下去。

    颜慕曦签收完,手机响了,是邓炜的来电。颜慕曦接通电话,说:“谢谢你的花。”

    邓炜自嘲地说:“你不会把它扔了吧?”

    颜慕曦说:“怎么会呢,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邓炜说:“行,以后我就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你。很久没见了,明晚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颜慕曦说:“不好意思,这段时间特别忙。”

    邓炜说:“哦,没事,那就等你忙完这段时间,千万注意身体啊。”

    颜慕曦说:“知道啦。”

    钟天崖案起诉后,向渊一直为钟天崖的命运感到担忧。关键证人一直隐匿得无影无踪,钟天崖的审判凶多吉少。这时,他想到了辩护律师陈若怡。他和陈若怡虽然没有什么私交,但很欣赏陈若怡的敬业精神、辩护水平和职业情操,两人曾经在多宗案件上担任控辩双方,面对面地交换过案件意见,也曾多次在法庭上激辩交锋,可谓神交已久,惺惺相惜。

    6月2日晚上,向渊约了陈若怡一起吃饭,陈若怡欣然赴约。陈若怡虽然每天都很忙,但接到向渊的邀请还是感到一阵惊喜。陈若怡比向渊小两岁,非常热爱律师事业,是一个工作狂,把几乎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事业中,加上心气很高,至今也是单身。其实,多年来,陈若怡一直对向渊怀有倾慕之心,向渊对公诉事业的挚爱忠诚、工作上的才华横溢、勤奋上进以及为人处世的谦逊、稳重,加上气质上的儒雅俊练,都深深吸引着陈若怡。

    但陈若怡知道,感情上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自己的倾慕之心只是单方面的,向渊如果对自己也有此意,自然会主动追求她。这次向渊突然约她吃饭,会是追求的开始吗?陈若怡的职业理性告诉自己,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两人认识已经多年了,向渊不可能突然对她萌生爱意。所以,这次向渊约她,她估计是为了钟天崖案子的事。但无论如何,陈若怡都是很乐意接受向渊邀请的,她准时来到了“蓝森林”西餐厅。

    陈若怡调侃地说:“向检察官,我感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检察官请律师吃饭可是稀罕事呀。”

    向渊笑着说:“呵呵,检察官虽然穷点,但请你这个大律师吃个饭还是请得起的。”

    陈若怡自嘲地说:“什么大律师呀,我们也是混口饭吃。”

    向渊说:“你这还叫混口饭吃?你看你,开的是保时捷,我呢,开的是大众,你这还叫混口饭吃,不是寒碜我吗。”

    陈若怡说:“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是全国优秀公诉人,要出来做律师,比我强十倍呀。”

    向渊说:“你还别说,我还真动过心思。”

    陈若怡好奇地说:“哦,说来听听。”

    向渊说:“前段时间,有一个朋友的朋友的父亲出了事,涉嫌受贿两千多万,但实际上就是交股本金的时候没有交足,欠下的一百多万股本金公司老总替他交了,他心想以后的分红公司老总自己从里面扣就行了,后面就一直没有补齐,后面几年也确实产生了两千多万的红利,现在检方认定公司老总行贿,且两千多万的红利全部认定为受贿数额。这个朋友的朋友先是花五十万请了个律师,但是很不满意,找到我,请我帮忙看一下,我就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看完了案卷,再花半天时间,写了份辩护意见,结果他们觉得非常满意,硬要给我两万辛苦费。这个事情让我挺感慨的,像这种就两三本卷的案子,我们一年得办几十件甚至上百件呢,但我们拿多少?一年也就十来万,你们律师就这么一个案子就当我们好几年的工资,确实容易心理不平衡。”

    陈若怡说:“那是,你这全国优秀公诉人,看案子的问题看得太透了,写的辩护意见绝对杀伤力极强呀,如果你真做律师,这份辩护意见是得值几十万。以你的公诉经验和在业界的影响力,出来做律师,一年几百万没问题。”

    向渊说:“是挺诱惑人的。”

    陈若怡故意逗趣地说:“那你还不赶紧辞职,到我们所来,你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向渊说:“说说而已。”

    陈若怡说:“怎么,还是下不了决心?”

    向渊说:“一个人不能为钱活着。当一个人穷困的时候,钱主宰人,为了钱,喜欢不喜欢的事都得干,但当一个人觉得钱够花了,就不能再被钱宰了,就得主宰钱,想干的事就干,不想干的事就不干。这一点很多人都没想明白,每天都在为钱忙碌打拼,一生都成了钱的奴隶,忘了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

    陈若怡说:“我明白了,你还是热爱公诉,对公诉事业真的是有一份赤子情怀呀。”

    向渊说:“呵呵,公诉情怀确实有。对了,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聊聊钟天崖这个案子。你申请的非法证据排除,我在检委会上作了汇报,但没有被采纳。到了法院,我看你可以再提。”

    陈若怡说:“唉,这就体现了刑辩之难呀。刑事诉讼法上有明确规定,司法机关要听取辩护律师的意见,中央也确实越来越重视律师的意见,但不管怎么说,律师毕竟只能提意见,采纳不采纳还在于司法机关。一个案件的决定权,在检察官、法官手里。”

    向渊说:“一般来说,律师发现的问题,检察官、法官也能发现,只是认识不同、结论不同。所以现在刑辩律师大多喜欢搞程序性辩护,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实体上辩的空间不大,证据上、法律上检察院、法院这么定,肯定也是有一定道理、有一定依据的,所以只有在程序上找漏洞。”

    陈若怡说:“我认为不光是程序漏洞的问题,有的案件确实存在违法取证。”

    向渊说:“是,不过说实在话,违法取证在现阶段可能很难杜绝。除了自首的,有哪个犯罪嫌疑人到案后会老实交代的?谁都知道交代的后果是什么,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缴械投降呢?我们国家羁押率为什么这么高,就是因为需要突破口供,再由供找证。西方国家就不一样,他们是以保释为常态,羁押为例外,因为他们有电子手铐、监控等各种电子侦查装备,把人放出去,根本就不怕他串供、毁证之类,他越这么做越会产生新的再生证据,对他更不利。此外,人家公民作证意识强,他们可以通过外围证据锁定犯罪人,由证到供,并不需要特别依赖口供,再加上有诉辩交易制度,所以用不着刑讯逼供、暴力、威胁,犯罪人都会自愿供述。我们国家的侦查科技化程度还很低,审讯基本上就是靠一张纸、一支笔,不用一些非法手段,哪有那么容易突破口供?所以程序方面的问题还是有不少,律师确实有必要加强程序辩护。”

    陈若怡点点头,说:“呵呵,难得有检察官这么支持律师工作的。”

    向渊说:“我们都是法律职业共同体嘛。对了,说到这里,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陈若怡调侃地说:“问吧,一定如实‘供述’。”

    向渊说:“当你明知这个人肯定杀了人,或者肯定是个贪官,但通过你的程序辩护,使他获得了无罪判决,你是什么感受?你会不会觉得多少有些罪恶感?”

    陈若怡说:“我实话告诉你,没有,而且是一点也没有。”

    向渊好奇地说:“为什么?一个杀人犯,一个贪官,就因为你的高超辩护,逍遥法外了。”

    陈若怡说:“首先,我全力以赴地为这些犯罪人辩护,并不代表我在情感上认同他们,在情感上我是排斥他们的,也是希望他们接受法律制裁的。就像《为废除死刑而战》中有一段巴丹戴尔与他儿子的对话,巴丹戴尔倾注了全部的热忱为死刑犯辩护,使一个个的杀人犯逃脱了死刑的制裁,于是他儿子问:‘爸爸,你真爱那些杀害小孩的凶手吗?’巴丹戴尔向他解释说,一个律师的本职就是为被告辩护,即使他是杀害儿童的凶手,但是这仅仅是辩护,并不等于他就热爱为之辩护的那些人。所以,辩护是我的本职,不论这个人多么罪恶滔天,我也要尽力为他辩护,这和你要尽力指控他是一样的,我们就是各司其职。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我为什么没有罪恶感?因为只要这个案件因为程序非法而判决无罪,这就是一个在法律上无罪的案件。我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杀了人,真的受了贿,在法律上就应该判决他无罪,这是程序正义的必然要求。所以,我通过程序辩护使法院判决他无罪,捍卫了程序公正,不仅是我个人的胜诉,也是法律的一种胜利,我应当感到高兴,而不是有罪恶感、愧疚感。犯罪人虽然逍遥法外了,但这是程序非法的代价,必须用这种痛来唤醒司法人员严守法治程序,不留程序漏洞,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规范司法程序,促进司法公正。”

    向渊听完,对陈若怡肃然起敬,由衷地说:“说得好,我完全赞同。不过,要做到如此处之泰然,你的心理还是很强大的。”

    陈若怡说:“我也就这么一说,这种通过程序辩护判决无罪的案件还是很难的。其实,程序性辩护有很多技巧,但很难有成效,因为虽然非法取证是有,但我们很难找到证据,就算是刑讯逼供,到审查起诉阶段伤也早就痊愈了,没有痕迹了,怎么证明?而且让人难受的方式很多,不一定就得靠打,更别说其他非法取证,威胁、引诱、欺骗,哪样我们都拿不到证据。就算是唯一能够发现一点线索的同步录音录像,你们检察机关也说这不是证据,只是你们的工作资料,不移送法院,也不给我们看,我们只有提供存在非法取证的证据或线索才能查阅,但不能复制。我们要看同步录音录像就是为了发现非法取证的线索,但你们却要我们先提供非法取证的线索才能看,这是什么道理?所以,非法证据排除看上去很美,但其实就像是空中楼阁,好看不好用。”

    向渊说:“这个我理解,刑辩难首要就是取证难,取不到证,说再多也没用。”

    陈若怡说:“让我们感到最艰难的还不是取证,而是说服法官接受我们的意见。在这一点上,我常常感觉很无力,很无奈。我们写一份辩护意见,有的时候绞尽脑汁,花了很多心血,写得丝丝入扣,鞭辟入里,最后呢?法官一个字没看上,他也不给你理由,就是驳回。你看现在的判决书,我们大段大段的辩护意见,在判决书里就变成了三两句话,而且基本上都是‘与本案事实不符,不予采纳’。我们没有说我们的意见一定是对的,一定要你法官采纳,但好歹你在判决书里回应一下,就是不采纳也认真反驳一下呀,就是反驳也是对我们劳动付出的一种尊重呀。所以我感觉这是法官不尊重我们,真是一种挫败感呀,而且败得很冤,很郁闷,很憋屈。”

    向渊说:“是啊,我也一直呼吁判决书要加强说理,你看人家台湾的判决书,有的长达几十页甚至上百页。我曾看过一份台湾的判决书,洋洋洒洒,对控辩双方的每一点意见都作了非常详细的评论,采纳或不采纳都阐述了详细的理由。这一份判决书就一百多页,简直可以出一本书了。做这种法官很累,但也赢得了控辩双方以及整个社会的尊重。我们国家的法官经常喊累,但他们写的判决书实在太简单了,根本没有什么理论分析和阐述,直接下结论,这种判决怎么可能具有很高的司法公信力?”

    陈若怡笑着说:“呵呵,法官要是知道我们控辩双方都在这里‘吐槽’他们,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向渊说:“这次办钟天崖案件,真的可以说是我们控辩双方联手起来对付法官了。”

    陈若怡说:“呵呵,敌人变成了战友,还让我挺不习惯的。对了,你在检委会上已经表明了你的意见是这个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还要你继续担任公诉人吗?”

    向渊说:“是啊,我是个人意见,必须服从检委会的决定呀。”

    陈若怡说:“这也是体制的无奈呀,逼着一个公诉人去指控他自己都认为无罪的人。”

    向渊无奈地说:“是啊,公诉人的职责是起诉有罪的人,我们怎么能把一个无罪的人推上被告席,让法院判他的刑呢?一想到我要亲手起诉一个无辜者,我就觉得很心痛,如果这个人因我的起诉而蒙冤甚至被判死刑,我这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一生都要在良心的煎熬中度过。”

    陈若怡说:“看来,这个案件你是但求一败呀。”

    向渊说:“判决无罪,不能简单说就是公诉人败了。”

    陈若怡说:“你们公诉人出庭,不就是要追求有罪判决吗?我看你们公诉人搞业务培训,都是在讲怎么驳倒我们律师的,好像把我们驳倒了,你们就赢了。”

    向渊说:“公诉人出庭并不是为了要打败辩护人,公诉人在法庭上不是拳击手。”

    陈若怡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向渊说:“是一名田径运动员,和辩护人比谁跑得快,就是说谁先说服法庭接受自己这方观点,谁就是最终的胜者。”

    陈若怡说:“嗯,英国律师安德鲁在给我们培训时说过:‘在被告方胜利的情况下,检控方会非常生气,但他们应该知道,不是我(律师或犯罪人)赢了,而是正义赢了。’所以说,你的这个比喻很形象,公诉人和辩护人并不是什么死对头,我们的目标都是实现正义。不过,很多公诉人都把律师看成天敌,必胜之而后快。特别是有一些年轻公诉人,自恃辩才好、嘴皮子快,什么问题都得跟我们律师辩一下,不管我们说得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客观事实,都要反驳一番,恨不能把我们驳得体无完肤。”

    向渊说:“我知道,我们有的公诉人是在庭上盛气凌人,以势压人,完全没有控辩平等的理念。我跟你讲个故事,很多年前,我们一个很有才华的公诉人,在一次法庭辩论中,觉得律师观点太过荒谬,在答辩中说‘我觉得这位辩护律师应该好好看一下刑法书’,这个话就很不合适了,但庭审结束后,这个律师倒是很大度,主动走到公诉席,想跟公诉人示好,结果这位公诉人说‘你回去看了书再说吧’,弄得这个律师很尴尬地离开了。这还没完,一个星期以后,这位公诉人在外面吃饭,很巧的是,那位律师也在邻桌吃饭,律师像是完全忘记了庭上的不愉快,再次主动走过来问候公诉人,结果呢,这位公诉人抬头一看,居然对着这位律师说‘你看了书没有?’”

    陈若怡听到这里,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向渊也笑了,但很快收敛了笑容,接着沉重地说:“这位公诉人此言一出,像一柄利剑,深深刺伤了律师的自尊心,律师的笑容顿时僵硬,转身就拂袖而去。此后,这位公诉人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律师。过了很多年,这位公诉人历经磨炼,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公诉处长,他在一次公诉人与律师辩论对抗赛的闭幕式上,讲了这段往事,然后动情地说,多年以来,他一直对这位被他羞辱过的律师深怀愧疚,很想当面深表歉意,可惜这位律师已经不知所踪,他拜托在场的各位律师,如有机会碰上这位律师,请帮忙转达他的歉意。”

    陈若怡心里为之一震,说:“哇,这个故事一开始我觉得很气愤,但后面其实是一个感人的结局。”

    向渊说:“这位处长讲他这段往事时,我也在场,当时听了也是唏嘘不已。不论公诉人的水平多高,应当牢牢树立控辩平等的理念,尊重律师的人格,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尊重律师的职业,这份职业和检察官、法官一样光荣,尊重能够让他们更有职业尊严。”

    陈若怡点点头,很钦佩地说:“要是所有的检察官、法官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陈若怡的这句话,确实是肺腑之言。她从事律师职业多年,也和很多律师一样,感觉这个职业“富而不贵”,即虽然收入高,但社会地位并不高,特别是从检察官、法官那里,没有获得充分甚至应有的尊重。但向渊作为资深的主任检察官,赫赫有名的王牌公诉人,能够主动邀请她吃饭,向她敞开心扉,促膝深谈,让她感觉受到非同一般的尊重和礼遇,这让她非常感动,也愈加对向渊由衷感到钦佩和倾慕。

    向渊说:“我经常跟我们公诉人讲,我们和律师其实是殊途同归,最终目标都是让法院查明真相,做出公正判决,就像你说的,都是为了赢得正义。控辩双方,只是站的角度不同。不过,从控辩对立的角度,也可以说是‘天敌’。在运动场上,我们经常听运动员说:我要感谢伟大的对手。控辩关系也是这样,公诉人也要感谢律师这样一个‘天敌’,因为有你们的进步,才能迫使我们也进步,你们强大了,我们也就必须强大。”

    陈若怡说:“希望越来越多的公诉人接受这种观念,在庭上我们是对手,庭下可以是朋友。好啊,今天听你讲这么多,很受启发。”

    向渊说:“我也是。每天忙着办案子,和律师就是庭上见,一见就是辩来辩去,还真是很少像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敞开心扉地聊天。”

    陈若怡说:“总之一句话,谁都不容易。侦查、起诉、审判、辩护,各行有各行的难处,多一分理解、沟通,对于整个司法来说,就多一份正能量。”

    向渊说:“是啊,今后公诉人协会、法官协会和律师协会应该多搞点活动,让这些职业群体多加强交流、沟通,增进相互理解和互信,很多问题就好解决;否则,各家都是一遇到问题就发文,强行推进,效果并不好。”

    陈若怡说:“是很有必要。现在有些地方法官和律师的关系非常紧张,相互猜疑、对立,甚至相互攻击,太有损法官威信和律师形象了。”

    向渊说:“彼此对抗,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而且给司法带来的是负能量。相互理解、支持和信任,结果就是共赢,检察官、法官和律师凝聚起来,共同朝着法治文明的方向努力,才能形成正能量,促进司法的进步。”

    陈若怡笑着说:“呵呵,我们是不是聊得有点远啊,这么宏大的主题?回到钟天崖这个案子吧,到了法院这个阶段,非法证据排除我是一定还要提的。我知道你很担心钟天崖被判有罪,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一定全力以赴。”

    向渊说:“非常感谢!接下来,看你的了。来,我敬你!”

    向渊说完,举起手中的酒杯,与陈若怡碰了一下杯,然后两人都一饮而尽。陈若怡知道,向渊敬的这杯酒,饱含了他对钟天崖案件无罪辩护结果的期盼与重托,分量可不轻呀。

    庭前会议

    法院决定于6月10日就钟天崖案一审开庭召开庭前会议,并通知钟天崖案公诉人和辩护律师参加。6月9日上午,陈若怡来到向渊办公室,讨论参加庭前会议的问题。

    向渊说:“明天就要召开庭前会议了,准备得怎么样?”

    陈若怡说:“我会在庭前会议上提出申请非法证据排除,钟天崖提供了明确的非法审讯时间、地点、方式和内容,这就是非法证据的线索。”

    向渊说:“我会在会上配合你,提请法院通知赵鸿飞出庭说明情况,与被告人当面对质。”

    陈若怡说:“能让赵鸿飞出庭当然是最好了,不过,他肯定不会承认采取了威胁方法,结果就是钟天崖说他有威胁,赵鸿飞说他没有,双方各说各的,这种对质有实际意义吗?”

    向渊说:“有意义。前两年我办的一个案子,被告人当庭说遭受侦查人员刑讯逼供,法庭传侦查人员出庭对质,第一个侦查人员出庭说他没有打,被告人说这个人没有打,第二个侦查人员出庭,也说他没有打,结果被告人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你还说你没打,就是你打的!’此言一出,庭下一片哗然,这个侦查人员非常窘迫。你看,这种情况下,大家会相信谁?肯定觉得被告人的话是可信的。”

    陈若怡说:“嗯,侦查人员确实会有压力。”

    向渊说:“正所谓‘理直气壮’‘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通过察言观色是能看出端倪的。所以说古代以‘五听’的方式审讯也是有一种道理的。如果侦查人员真的是有非法审讯,一般就不敢出庭,因为毕竟做贼心虚,怕露出破绽。”

    陈若怡点点头,说:“没错,西方有句法谚‘我要听来自马嘴的声音’,就是强调证人应当出庭作证,直接向法庭陈述,接受各方质询。”

    向渊说:“在对证人的质询方面你是高手,我相信,赵鸿飞一定会被你问得前言不搭后语。”

    陈若怡说:“我尽力吧。”

    向渊说:“侦查人员出庭,接受被告人、辩护人的质询是一个方面,还有很重要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向法庭陈述说明破案的过程。一般来说,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归案后,是不会轻易交代的,那侦查人员是采取什么方式突破他口供的?如果说仅仅是谈心谈话,这可能很难让人相信。特别是被告人当庭说了遭受了非法审讯,侦查人员就要向法庭解释为什么没有采取非法方法就突破口供了,他们使用了什么样的审讯策略?如果侦查人员不能对此作出合理解释,法庭就应当认为侦查人员存在非法审讯的重大嫌疑,不能排除非法取证的可能,应当对相关证据予以排除,如果侦查人员对自己的审讯策略作出了合理解释,法官认为这种情况下确实没有必要非法审讯,那么就可能认定不存在非法取证。”

    陈若怡说:“有道理,看来不管怎么样,侦查人员出庭还是很有必要的。”

    向渊说:“那就这样吧,你明天提出申请非法证据排除,我会策应你。”

    陈若怡说:“好。”

    6月10日上午,在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庭前会议室,钟天崖案的合议庭召集了公诉人向渊、颜慕曦、辩护人陈若怡召开庭前会议,被告人钟天崖也参与会议。合议庭审判长蔡治邦主持会议。蔡治邦说:“今天庭前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就是否申请回避、申请非法证据排除、申请调取新的证据、申请证人出庭等问题交换意见。”

    陈若怡说:“审判长,我申请非法证据排除。”

    蔡治邦说:“可以,你说。”

    陈若怡说:“被告人在侦查阶段的认罪笔录是公安人员逼迫他签字的,被告人,请你向法庭陈述一下具体情况。”

    钟天崖说:“好的,就是我被抓的第二天下午,公安人员在他们公安局审讯室审讯我,公安大队长赵鸿飞说如果我不承认故意杀人,就把我父母抓起来,以涉嫌窝藏罪拘留,因为我父亲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审讯,我非常害怕,被迫在认罪笔录上签字的。”

    陈若怡说:“审判长,我认为,侦查人员以非法抓捕被告人父母相威胁,逼迫被告人认罪,这是一种情节非常严重的非法取证,这种威胁对被告人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心理强制,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的规定,应当认定为‘使被告人在精神上遭受剧烈痛苦的方法’,对以此迫使被告人违背意愿招供的认罪笔录应当依法排除。”

    蔡治邦问:“你们有什么具体证据吗?”

    陈若怡说:“根据刑诉法的规定,被告人对非法取证提供了具体的时间、地点、人员、方式等线索的,法院应当启动非法证据排除调查程序。因此,我认为应当在庭审中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的法庭调查。”

    蔡治邦转而问公诉人说:“公诉人有什么意见吗?”

    向渊说:“鉴于被告人提出了具体的非法取证线索,我们提请法庭通知侦查人员赵鸿飞出庭说明情况。”

    蔡治邦说:“既然公诉人也没有意见,本庭予以采纳,庭前会议之后,请辩护人提交正式的申请非法证据排除意见书,本庭将根据检方的意见,通知侦查人员赵鸿飞出庭说明情况。”蔡治邦此言一出,向渊与陈若怡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向渊用眼神对陈若怡的表现表示了赞许和感谢。

    6月16日上午,蔡治邦打电话给向渊,通报有关通知侦查人员赵鸿飞出庭的情况。蔡治邦说:“向检察官,非常抱歉,我们通知赵鸿飞出庭,他说他这段时间都在外面出差,实在赶不回来。”

    向渊说:“这怎么行呢,被告人在侦查阶段的供述是定罪的重要证据,他要是不出庭说明情况,我们检方怎么证明被告人有罪供述的合法性呢?我看他是不是心虚,不敢来呀?”

    蔡治邦说:“那倒不好下这个结论。”

    向渊说:“他要真没有非法取证的行为,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出庭呀!如果被告人说的是谎言,他不是正好可以通过对质来揭露被告人的谎言吗?他当时到底是怎么让钟天崖签字认罪的,只有他清楚,如果钟天崖说的是谎言,也只有他能识出破绽,他有什么理由不出庭?如果被告人真是往他身上泼脏水,出庭对质不是正好给了他一个申辩澄清的机会吗?他为什么要躲呢?”

    蔡治邦说:“你说的这些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你也知道,法律上没有规定侦查人员如果拒不出庭,就得怎么样,所以我们对他们是没有约束措施的。”

    向渊说:“刑诉法明文规定,法庭通知侦查人员出庭,侦查人员应当出庭。”

    蔡治邦无奈地说:“没错,法律上是这么规定的,但他就是不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向渊想使用一点激将法,说:“你们是堂堂的人民法院,出庭通知书上盖着你们的国徽印呢,侦查人员想不来就不来,法院的权威何在?”

    蔡治邦无奈而自嘲地说:“向检察官,你也知道,侦查人员不是一般的证人,我们法院的印可不一定抵得上的公安的印,公安一向不是很买我们法院的账。”显然,蔡治邦并没有吃向渊这一套。

    向渊说:“如果他们不出庭来证明证据的合法性,案件判了无罪怎么办?判了无罪不光是检方败诉,不是也意味着他们侦查的失败吗?”

    蔡治邦说:“这个你也知道,他们公安最看重的是刑拘数、逮捕数,只要抓的人你们检察院捕了,这个案件就算办成功了,法院判不判、有罪还是无罪,他们并不关心。而且就算是判了无罪,赔偿的是你们检察院,所以他们没有压力。”

    向渊知道,蔡治邦的话是切中要害的,他看激将蔡治邦是没用了,说:“是,公安的考评是有很大问题。”

    蔡治邦说:“要么这样,你们检察院再做做公安那边的工作,检察院有侦查监督权,还有渎职调查权,可以直接对公安人员立案侦查,公安还是比较买你们检察院的账,你看行不行?”

    向渊一听,没有想到自己非但未能激将成蔡治邦,反倒是蔡治邦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自己,自己又不能不接,只好说:“行,只能这样了。”

    向渊放下电话,感到很是无奈和失望。向渊也知道,赵鸿飞找借口拒不出庭,肯定是得到他们领导批准的,检察院再做工作,肯定是没什么用的,总不能让渎检局对赵鸿飞立案侦查吧?但法官又把这个球踢给了他,他又接了,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了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的电话。向渊说:“夏支队长,您好,我是市检察院向渊。”

    支队长说:“向检察官,你好,有事吗?”

    向渊说:“是这样,钟天崖这个案子过两天就要开庭了,现在钟天崖的律师向法院申请非法证据排除,说钟天崖在侦查阶段的口供是赵鸿飞大队长威逼他签字的,法院采纳了律师的意见,决定庭审时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这样我们检方就必须证明这个口供的合法性,按照法律规定,我们提请法院通知赵大队长出庭说明情况,法院也向赵大队长发了出庭通知书,赵大队长说他在出差,来不了,我想跟您沟通一下,能不能让他回来一趟呢?”

    支队长说:“这个事赵鸿飞跟我说了,本来呢,法院通知了,他是应该去的,但他手上确实在办一个重案,现在在外面取证,时间很紧,确实赶不回来。”

    向渊说:“夏支队长,我认为侦查人员出庭这个制度还是要实施起来,如果今天这个出差,明天那个有事,这个制度就落实不了。落实这个制度对你们侦查取证也是很好的,以后侦查人员如果非法取证,他就要考虑自己是要出庭的,他要有这种压力和顾忌,就不敢非法取证了,这其实是有利于你们规范取证的……”

    支队长打断地说:“向检察官,这个道理我懂,但你也要理解一下侦查工作,侦查就像打仗,战机错失,就可能无法弥补,就因为出个庭,影响这个重案的侦破,谁来担这个责任?是法院担,还是你们检察院担?”

    向渊无奈地说:“那好吧,既然赵大队长有这么重大的任务在身,那也就没办法了。”

    支队长说:“那好,谢谢理解啊。”支队长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向渊很无奈地放下电话,心里面一声叹息:没办法,公安还是强势呀。

    爱的火坑

    6月19日,钟天崖案第二天就要开庭了,蒋国根仍然无法联系上,令向渊一筹莫展。他从事公诉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办过一件冤案。要他亲手把一个内心确信无辜的人送上法庭,指控他犯罪,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煎熬。

    这天中午,向渊来到他常来的“蓝森林”音乐咖啡厅,希望音乐能舒解他苦闷的情绪。向渊的母亲是一名演员,也是一名钢琴师,从小就注重给向渊灌输音乐细胞,让他学习钢琴,一方面用音乐陶冶他的情操,另一方面也希望培养他浪漫洒脱的气质性格。而向渊的父亲则是一名资深检察官,非常挚爱检察事业,向渊从小就对父亲崇拜之至,考大学时最终没有选择音乐学院,而是选择了政法大学,毕业后也成为一名检察官。

    法律是理性的,检察官的思维要求理性、严谨,办案要求规范、严格,而音乐是感性的,是无拘无束的,是充满浪漫情怀的,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素养却集于向渊一身。在向渊看来,这二者看似矛盾,实则是相辅相成,相互弥补的,司法当巍如秋山,但也当公平如水,刚柔相济,宽严相持。向渊认为,公诉之道,就在于公道司法,诉者仁心,要将法与情有机融合,使法律彰显理性光芒,又绽放人性之美。

    向渊一直觉得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是非常完美的,是理性逻辑与感性浪漫的融合。受父母的影响,向渊也想找一位钢琴师为人生伴侣。不过,他一直没有碰到让他心动的女孩。

    向渊坐在老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钢琴声响起,是小约翰·施特劳斯最负盛名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这首曲子有种淡淡的忧伤,又充满无尽的浪漫与深情。

    向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钢琴师,他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衣着朴素淡雅、长发飘飘、面容清秀姣美的女孩,就这一眼,他就怦然心动了。再仔细一看,这位女孩不施粉胭,气质纯朴,优雅脱俗,清纯如水,这不正是自己一直在梦中寻找的白雪公主吗?向渊顿时感觉恍如隔世,擦了擦眼睛,确定这不是在梦境中。

    向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位女孩,他从她的琴声和表情上读到一丝淡淡的忧伤,让向渊感到一阵爱怜,他很想读懂这份忧伤,了解她的心事。向渊把老板叫过来,询问得知,这个女孩叫蒋明琦,是新来的钢琴师。

    一曲弹完,向渊不知哪来的勇气,走上了琴台。向渊对蒋明琦说:“这曲《蓝色多瑙河》弹得太好了。”蒋明琦没有抬头,应声说了一声:“谢谢!”

    这时,店老板走过来,跟蒋明琦介绍说:“蒋老师,这位是向渊检察官。”蒋明琦站了起来,对着向渊站立的方向说:“您好,向检察官。”但她的眼神并没有正视向渊,然后,蒋明琦又伸出右手,但手掌的方向也明显偏离了向渊的右手。向渊刹那间明白了:眼前这位美女钢琴师居然是位盲人。向渊不禁被惊呆了,怔住了一两秒后,赶紧伸出右手,礼节性地和蒋明琦握了握手,然后略带紧张地说道:“你好,蒋老师”。

    虽然只是礼节性的握手,但触到那只纤纤玉手时,向渊还是感到有一种触电感。如此美丽温婉的钢琴师,却居然是位盲人,这让向渊感到震撼和怜爱,内心顿时百感交集。握手之后,蒋明琦没有再说话,向渊赶紧打破沉默,说道:“蒋老师,我也是钢琴爱好者,能和你共弹一曲吗?”蒋明琦说:“好啊。”

    向渊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蒋明琦身边,两人共同弹奏了一曲《蓝色多瑙河》。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因为对这首曲子都极熟悉,是两个人的最爱,弹得居然非常默契。一曲谈毕,向渊激动地说:“演出成功!”

    蒋明琦礼貌地说:“谢谢合作!”

    向渊感慨地说:“此刻我想起了一句话。”

    蒋明琦好奇地问道:“什么?”

    向渊说:“‘默契是一种感应,是心绪和意念无约的投合’。”

    蒋明琦说:“嗯,真的很默契。”

    向渊说:“再联弹一曲?”

    蒋明琦说:“好啊,你喜欢什么?”

    向渊说:“《水边的阿狄丽娜》,一直是我的最爱。”

    蒋明琦说:“这么巧,这首也是我最喜欢的。”

    向渊与蒋明琦开始四手联弹这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刚弹了两分钟,向渊的手机响了。向渊看了一下手机,是孙鹤林副检察长来电。

    向渊说:“不好意思,我接个重要的电话。”

    蒋明琦说:“没事,我弹给你听。”

    向渊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接听孙检的电话。接完电话,向渊转过身,准备返回琴台。这时,他看到让他惊讶的一幕:蒋国根出现了!他正领着蒋明琦准备离开。蒋明琦说:“爸,有位客人想和我联弹一曲,我们还没弹呢。”蒋国根张眼向四周望去,向渊赶紧背对着他们坐下。

    蒋国根没有看到向渊,说:“没有啊,可能走了吧。下次碰到再弹吧。”蒋国根带着蒋明琦向店外走去。向渊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赶紧起身,跟了出去。

    向渊一路尾随,看到蒋国根、蒋明琦进了一栋居民楼的一单元一楼左边那户。向渊就在不远处守着。

    下午2点左右,蒋国根终于开门出来,然后走出了居民楼大院,看样子应该是上班去了。向渊走到那户人家门口,鼓起勇气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了让他怦然心动的声音。蒋明琦问道:“请问是谁?”

    向渊说:“我是向渊。”蒋明琦打开门,让向渊进来。蒋明琦说:“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的?”向渊被这个突然的问题怔住了,稍犹豫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说:“真的很巧,我也住这栋楼,回家正好看到你也住这里。”

    蒋明琦说:“那我们可以做临时邻居。”

    向渊说:“临时邻居?”

    蒋明琦说:“我们是暂时租住在这里的。”

    向渊说:“哦。”

    蒋明琦说:“不好意思,刚才在店里没跟你打招呼就走了。不过没关系,我家里也有钢琴,你还想弹《水边的阿狄丽娜》吗?”

    此时的向渊既兴奋又激动又着急,激动的是这么快就又和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孩见面了,兴奋的是还“逮着”了蒋国根,钟天崖案又有希望了,着急的是案子明天就要开庭了,怎么样才能再次做通蒋国根的工作呢?

    向渊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坐下来与蒋明琦联弹《水边的阿狄丽娜》。但他的思绪不宁,弹琴时屡屡出错,索性停了下来。

    蒋明琦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吗?”向渊看着蒋明琦清澈如水的眼睛,欲言又止,内心非常矛盾挣扎。向渊说:“不好意思,心里有点乱。”

    蒋明琦说:“有什么心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向渊说:“刚才出门的是你父亲吧?”

    蒋明琦说:“嗯。”

    向渊说:“那你妈妈呢?”

    蒋明琦说:“我不知道。”

    向渊惊讶地说:“你不知道?”

    蒋明琦说:“我一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亲生父母就把我抛弃了。是我爸把我捡回来,收养了我。”

    向渊说:“你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蒋明琦说:“锅炉工。”

    向渊说:“他没有结婚吗?”

    蒋明琦说:“我爸拖着我这么一个心脏病的孩子,谁会嫁给他呀?我爸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供我读书、学琴,他自己省吃俭用,一件工作服缝缝补补了好多次,就是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

    向渊听到这里,内心一阵感动,感慨地说:“真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接着,向渊疑惑地问道:“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呢?”

    蒋明琦伤感地说:“前几个月我突然得了视网膜中央动脉栓塞,这是因心脏病引发的突发性失明。我爸更为我操碎了心。”

    向渊说:“这种病能治吗?”

    蒋明琦说:“需要到美国做心脏手术,费用至少要100万元。”

    向渊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说:“啊?!”

    蒋明琦接着高兴地说:“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我爸说有一家慈善基金会答应帮我筹集手术费用,我马上就可以去美国手术了。”

    向渊疑惑地问道:“叫什么基金会?”

    蒋明琦说:“叫‘心连心’先天心脏病慈善基金会。”

    向渊马上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家基金会。而且凭向渊的生活经验,蒋明琦的病并没有引起社会关注,一个基金会到哪去筹集这么一大笔钱?接下来,向渊马上联想到,蒋国根上次答应了作证,为什么突然失踪?他的直觉告诉他,答应出这笔钱的人,必定就是高海富。

    那么,要不要告诉蒋明琦真相?她又会怎样看自己的父亲?没有高海富的这笔钱,她的眼睛怎么办?自己如何忍心看着心爱的人一直失明下去?但如果选择不说,钟天崖怎么办?自己为了儿女私情,就要放弃追寻正义吗?自己还配叫检察官吗?

    向渊假借上洗手间,让自己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站在洗手间,向渊用冷水冲了一下自己昏乱的头脑,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这时,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名历经曲折考验的老检察官,他想听听父亲的教导。

    他拿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爸,我很想让一个证人作证,但是又很不想破坏他幸福平静的生活,我该怎么办?”很快,他的父亲回了短信:“你觉得怎么做今后不会后悔,你就怎样去做。”

    一语惊醒梦中人。父亲的话令向渊恍然大悟。父亲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如果自己选择放弃钟天崖,放弃自己的职守,钟天崖一旦被冤杀,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能不后悔吗?纵然蒋明琦用高海富的钱治好了心脏病,纵然自己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生能幸福安心吗?

    向渊理清了思绪,恢复了检察官的理智。蒋明琦的病一定要治,但绝不能拿公平正义作交易,绝不能以牺牲钟天崖的生命为代价。维护公平正义,才是自己无悔的选择。

    向渊走出洗手间,把真相全部告诉了蒋明琦。蒋明琦听完这一切,情绪激动地说:“我爸怎么能这样呢?!这种钱我们怎么能要呢?!”

    向渊赶紧宽慰地说:“你别激动,你父亲也是为了救你,这可以理解。”

    蒋明琦坚决地说:“向检察官,您放心,我会说服我爸的,他一定会出庭作证的。”

    向渊一听这话,内心泛起一阵感动和内疚,说:“谢谢你的理解,我代表检察院,代表钟天崖和他的父母,谢谢你!”

    当天晚上,蒋国根下班回到家,蒋明琦把向渊来的经过都跟蒋国根说了。说完经过后,蒋明琦说:“爸,这种钱咱不能要。”

    蒋国根说:“琦儿,我只是不去作证,我又没有说谎,没有作伪证。”

    蒋明琦说:“向检察官说了,每一个公民都有作证的义务,您不去作证也是违背了法律的义务。”

    蒋国根说:“那要是我没有看到呢?或者我死了呢?他们案子就办不成了?”

    蒋明琦说:“向检察官说,您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没有您的证据,他们这个案件就会办成冤案,那个无辜的嫌疑人只有24岁,就极可能会被判死刑。”

    蒋国根说:“那你的眼睛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爸不能看着你一辈子成瞎子呀。”

    蒋明琦说:“爸,您疼琦儿,我知道,但您也要想想,如果您不去作证,那个无辜的年轻人被冤枉而死,我们能心安吗?这笔钱来得这么不干净,即使我的心脏治好了,但我会感觉我的心灵很肮脏!即使我能重见光明了,但是我会觉得心里很阴暗!我不想欠这样一笔债!欠别人的钱可以慢慢还,但人死就不能复生,这种心债可是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啊!”

    蒋明琦对父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蒋国根被女儿的动情劝说深深打动,也为女儿的通情达理和温情厚义深深感动,他在拯救女儿的私爱与拯救他人的大义之间非常纠结,紧锁眉头,一声叹息。

    蒋明琦见父亲动摇了,趁热打铁地说:“爸,求您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您。”

    蒋国根说:“你这孩子真傻呀,让我放弃你,去救一个陌生人。”

    蒋明琦说:“爸,当年,您告诉我我是捡来的,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我很感动,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把我养大成人,同时,我也为我的亲生父母这么狠心把我抛弃感到无比的伤心和难过。我是一个一生下就被父母抛弃的人,所以,我特别能理解那种被抛弃的人,他的那种痛苦和伤心。那个年轻人是被冤枉的,他很善良、很孝顺,他现在特别需要您站出来,为他洗清冤屈。”

    蒋明琦这一番话让蒋国根再次被深深打动,蒋国根点了点头,感慨地说:“每个人都害怕自己被抛弃。”

    蒋明琦说:“您这个时候如果抛弃他,他就会含冤而死,还有他的父母,谁来照顾?您当年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个年轻人就像当年的我,需要您伸出手,救他一命!”

    蒋国根听到这里,内心已经完全被女儿说服了,动情地说:“琦儿,你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只是,爸没能力给你治病,爸不忍心你受苦呀。”

    蒋明琦说:“爸,您不是从小就教育我吗,天大的难我们自己扛。我的苦,比起那个年轻人的冤,算不了什么。”

    蒋国根被女儿深深感动了,坚定地说:“天大的难我们自己扛!好,琦儿,我听你的,明天就去法庭作证。”蒋明琦见父亲终于答应作证了,喜笑颜开,马上拨通了向渊的手机。

    向渊正在家中和父母一起吃饭,接到蒋明琦电话,他赶紧回到书房,关上房门接听电话。向渊说:“蒋老师。”蒋明琦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完成你交给的任务了。”

    向渊激动地说:“你爸答应出庭作证了?”

    蒋明琦说:“嗯。”

    向渊说:“太感谢你了!改天请你吃饭。”向渊放下电话,马上给陈若怡律师打电话。向渊说:“陈律师,有一个很紧急的事情,钟天崖案件有一个目击证人叫蒋国根,他的证言对钟天崖会很有利,但之前一直拒绝作证,刚才我通过他家人做通了他的工作,这个证人终于答应出庭作证了。案件明天就要开庭了,麻烦你现在马上向法院那边报告一下,申请证人蒋国根出庭作证。”

    陈若怡说:“那太好了,不过,申请新的证人出庭要办一些手续的,我这边要提出书面的申请报告,法院还要给证人发《出庭通知书》,而且,这个时候提出申请新的证人出庭,法院也可以延期审理的。”

    向渊说:“不行,不能延期审理,这个证人的工作好不容易做通,我怕时间一长又会有变,这样,你向法官报告一下,就说这个事已经跟我沟通好了,我们检方完全同意这个证人出庭作证,并且这个事情直接关系到被告的有罪还是无罪,我们控辩双方都建议不要延期审理。其他的申请报告、出庭通知什么的,后面再补吧,你先跟法官报告,我马上也会给蔡治邦打个电话的。”

    陈若怡说:“好的,我马上打电话。”

    向渊放下电话,兴奋地在房间来回踱着步,思考如何跟法官解释沟通此事。想好后,向渊首先把此事电话向孙鹤林副检察长作了请示汇报,孙检同意了他的工作方案。

    给孙检打完电话,正好陈若怡回了电话,说她已经向蔡治邦法官报告了情况,申请通知证人蒋国根明天就出庭作证,蔡治邦说需要征询检方的意见。接完陈若怡电话后,向渊马上给蔡治邦打了电话,将蒋国根证言的重要性、出庭作证的紧急性都作了详细解释沟通,蔡治邦同意让蒋国根明天直接出庭作证,律师的申请报告和给证人的出庭通知书等手续待庭后再补办。

    打完这一通电话,蒋国根次日出庭作证的事情全部沟通协调好了,向渊长吁了一口气,走出书房,坐回餐桌上,脸上不经意间露出兴奋的笑容。向渊父母看到他这么高兴,都觉得很好奇。向母好奇地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向渊犹豫了一下,假装平静地说:“爸,妈,我看上一个女孩子了。”

    向母惊喜地问道:“哦,什么样的,干什么工作的?”

    向渊说:“还不是受你影响,也是一名钢琴师。”

    向母一听,非常高兴,说:“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

    向渊说:“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她有先天性心脏病,目前双目失明,养父是一个锅炉工……”

    向母一听,非常惊讶,一边用手摸向渊额头,一边打断地说:“你等等。”

    向渊说:“妈,我没发烧。”

    向母说:“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吧?我给你介绍的音乐老师个个才貌双全,家境优越,你都没看上,那你看上她什么?”

    向渊说:“清纯,美丽,贫穷,坚强,还有……我也说不清,就是一眼就看上了。”

    向母说:“我不同意!”

    向父说:“呵呵,我同意。”

    向母向向父瞪了一眼,说:“你把儿子往火坑里推?”

    向父说:“在向渊的心里,那是爱的火坑。爱情就是一种感觉,爱一个人不是爱她的条件,爱是不讲条件的,爱也是不讲理由的。爱一个人,就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感受,这样才爱得无悔。”

    向渊一听父亲的话,喜出望外,说:“爸,您说出了我的心声。”

    向母嗔怒地说:“得了,别一唱一和的,你们父子哪像检察官?检察官不是应该讲理性的吗?”

    向父说:“爱情不是判案子,要那么理性干吗?亏你还是搞音乐的。”

    向母一听,摇了摇头,叹气说:“唉,说不过你们。”

    向父说:“那你也同意了?”

    向母不屑地说:“同意什么呀,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看你儿子是心血来潮,等这股热乎劲儿过了,也就清醒过来了,用不着我反对。”

    6月20日上午8点30分,钟天崖案即将开庭,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证人蒋国根的到来。在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候庭室,向渊碰到辩护律师陈若怡。向渊问道:“证人通知到了吗?”陈若怡说:“他正在路上。”向渊说:“好。”

    这时,审判长蔡治邦走了过来。蔡治邦问陈若怡说:“开庭时间已经到了,证人什么时候到?”陈若怡说:“我再打一下他电话。”陈若怡拨打蒋国根手机,但无法接通。

    向渊也赶紧拨打蒋国根手机,同样是显示无法接通。向渊反复拨打,均未能拨通。蔡治邦与陈若怡、向渊进行紧急磋商,决定是否开庭。蔡治邦说:“已经超过了开庭时间,证人还没有联系上,你们有什么意见?”

    陈若怡说:“证人可能是改变了主意,不想来作证了。”

    蔡治邦问向渊说:“你们在审查起诉阶段有没有找过这个证人作证?”

    向渊说:“我们当时也找过,也是本来答应了,第二天就变卦了,然后是手机关机,人就失联了。”

    陈若怡说:“证人拒绝作证也可以理解,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者的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作为一个社会底层老百姓,得罪不起呀。”

    蔡治邦说:“这个人的证言很关键,还有什么办法吗?”

    陈若怡说:“按照新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你们法院可以拘留他。”

    蔡治邦说:“那一条是针对已经作过证的证人拒绝出庭作证的,这个人还没有到案作过证,还不是在案证人,不能用。况且,证人就是不出庭,拘留他有用吗?这一条我们还从来没用过。”

    向渊说:“估计全国法院都没有用过的。”

    陈若怡无奈地说:“那就还是开庭吧,估计这个人的工作很难做通。”

    蔡治邦说:“好,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