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风很大。
当然这个城市最出名的特点之一就是春天风很大。
范静侬一走出图书馆,就被强劲的东南风将长发和丝巾又卷又拽,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上吊的芭比娃娃,又美又残酷。
风扯得头皮微痛,她忍着,赶紧跑进车子里。
幸而她的小车就停在路边。就这几步路,走得险象环生。
挡风玻璃前堆积着浅粉色的花瓣。那是西府海棠的残骸。
她瞟了一眼路边这一排海棠树。
再看它们一树繁花的样子,要等明年春天了……
她发动车子,花的残骸被风卷起来,疯狂旋转了一会儿,很快不见了踪影……她微微擡了擡眉毛,抚了抚被风吹得毛毛躁躁张牙舞爪的长发。
也许该挑个时间去把这长发剪短。
留了十年的长发,最近时常令她厌烦……
十年了,还是有点舍不得。
就是这份舍不得,尽管厌烦,她还是一日日拖延下来了。
她轻轻叹口气,皱了皱眉,左右看看,确定周边安全,这才起步。
她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用不了五分钟,她就会到达苏记门前。
苏记是家小小的西点铺子。铺子里的拿破仑蛋糕很好吃。她常常在下班之后拐过去瞧一眼。五点钟出炉的那一份总是最抢手。运气好的话,她会带走这一天当中最后的两块。为此她得在毛细血管般的老城区单行线里穿行五分钟,绕着学校外墙转个半圈。
想到美味的拿破仑蛋糕,她顿时觉得饿了。
苏记只是家小铺子,多年以来人手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个,全都是苏家自家人,是非常典型的家庭作坊。如今只有父女俩在经营,任店员的Sukie早几年从大学里毕业就来店里帮父亲的忙,见到她还是会热情地称呼一声范老师。静侬也想过走走后门让她留两块拿破仑蛋糕,可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下去了。
她愿意保留一点小小的悬念。
小铺子人手不够店面狭窄,产出只够附近居民和散居在这城市里的忠实食客享用,至今连网上售卖都没实现,如果不是Sukie来做了店员,恐怕还在坚持用现金付款。
有时候她想到缓慢变迁的苏记,难免联系到自己身上。
几年来她的生活主要就是家和学校,两者门到门的距离不超过五百米,工作日生活圈子不超过三公里……这么单调的生活也需要一点点调剂,比如拿买蛋糕来当占卜。
买得到就像是得了个上上签。
究竟这上上签有什么用呢?
并没有什么用。
可是快乐能持续超过五分钟,这一天就算是赚到了,不是吗?
Sukie似乎能明白她的心理,主动提过一次帮她留拿破仑蛋糕被婉拒之后,再也没有开过口。碰巧赶上有货,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就会露出会心的笑容,妥妥帖帖帮她打包。
静侬常说这间小西点铺子就像个魔法盒子,打开来会看到什么全看运气。
滕藤子每次听她这么讲,都笑着说她实在是有够无聊的……有几次她眼睁睁看着人家当着她的面把剩下的拿破仑蛋糕包了圆儿——遇到相熟的邻居也会聊两句,讲小范也来买点心呀,就拎着蛋糕出了门……最经常跟她抢蛋糕的是欧家的伯母。欧伯母是来给她的宝贝女儿买。
欧家距离她的家也不过五百米。和她不一样,听硕欧家做法医的女儿忙得经常好几天都没空回家换衣服。有时候她很羡慕人家工作能这样忙碌,当然这不代表她的日子不够丰富。
范静侬琴棋书画无所不好,虽然算不上精通可每样都学过一点,也长久地保持了有热情而不沉迷以至于过度消耗精力的状态。
一张牡丹图从描线到晕染到装裱能花掉她一整个礼拜的业余时间,等画晾干的工夫她还能烤出巧克力慕斯蛋糕、乳酪蛋糕……等等等等对她来说简单易做的点心好带到图书馆和同事分享。
她实际上是个不会无聊的人。
即便如此,一个单身独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缺陷的年轻女人不怎么出门交际,一下班就回家别人再以什么样的理由约也很难约得出来,难免被人认作清高孤僻。
她倒不在意这个评价……这个评价给她的困扰绝比不上买不到新鲜出炉的拿破仑蛋糕来得刺激大。
藤子有一次好奇地问过她,你那厨房里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巧克力慕斯蛋糕都做得了,拿破仑蛋糕做不了么?这家没有那家也买不到么?开车往前走五百米,另一家西点铺子种类更加丰富、店面更加宽敞洁净高级豪华,不能买吗?
做不了。
不能。
因为……
范静侬刷卡出校门,右转驶入林荫道,一路右转下了坡,在第一个红灯处停下来时,擡眼看了看学校正门——她吃过最好吃的一块拿破仑蛋糕,就是高中二年级下学期一个暮春的周末,在这儿的一小块篮球场上打完球走出来,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有人请吃了苏家西饼铺的拿破仑蛋糕和伯爵红茶奶冻。
那时候她还没有搬过来住,外婆家的老房子只是个夏天需要过来查看一下木地板下是否长出蘑菇来的安静的空间而已。不过苏家西饼铺子是知道的,苏记的点心也吃过很多。外婆和母亲都是从小就吃这家铺子的点心,尽管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苏记很多点心味道也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可人早年间舌尖的记忆是顽固的,她们也就顽固地保留了时常光顾苏记的习惯。她以为自己并不怎么喜欢苏记的点心,也不会继承这个习惯,毕竟她出生长大的环境,与外婆和母亲不可同日而语,想要什么样的美味糕点都是吃得到的,不必固执地守住那一点寻常的老味道,直到她离开这个城市去了上海读书……那个可以让最挑剔的老饕飨足的城市里,她吃过太多美味的食物之后,有一天忽然想起苏记那看起来平平无奇吃起来也平平无奇的点心。
她毕业留在上海工作了半年,突然做了决定回到家乡来。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她让司机特地绕路到老城区来。她下车一口气买了十几样点心,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吃了好久,终于像是活过来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苏记的老板让当时还在念书的女儿Sukie给她送了一杯锡兰红茶。
Sukie脸上的表情很可爱,是有点担心又有点好笑的样子,似乎是忍了又忍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需不需要帮忙?
她一口气把茶喝光了,说没有,不需要。然后谢了Sukie,拎起行李箱回了家。
后来,在外婆那闲置了好几年的老房子里闷了大半年,亲手拔过木地板缝隙里长出的蘑菇之后又亲自监督将老房子里里外外重新修整了一番之后,秋季开学就到学校图书馆报了到。再见到Sukie时被她一眼认了出来,坐在路边胡吃海塞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她得称呼一声范老师了……不知道Sukie会不会当她是个怪人。
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眼里是个怪人。
再转过年来Sukie也就毕了业。
一个念西班牙语的女孩子,去西班牙流浪了一年半回来接替了体弱多病的母亲,认认真真开始帮忙打理西点铺子。
静侬有时看着Sukie很想问她喜不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因为她还记得Sukie在学校是很用功的学生,不然也不会每天都去图书馆报到,时常一整天都不离开。她后来听Sukie的老师说过Sukie是有机会到P大读西语系的研究生的,她的理想是成为优秀的翻译家。不知道为什么Sukie没有选择继续升学,看起来像是完全放弃了这条路。
一个名校毕业的名头绝大多数人可以拿来当勋章吹一辈子,尽管那可能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成就。她也见过不少人人到中年还在吹嘘自己毕业于声名赫赫的高中,所以对Sukie放弃就读名校机会总觉得很遗憾。
但有一天,她偶然在西点铺子里听见Sukie和一对老夫妇用西语聊天,给他们介绍自己新作的一款点心,那语调和神情看起来是那么的令人感动……这种感动的情绪也许是因为西点铺子里常年飘着的香甜的气味激发的也说不定,不过她是愿意解释为那一刻她是为一个年轻人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而欣慰的。
这种情绪很像是一个老人家才会有的。
其实她是二十八,并不是八十二……
静侬将车子停在路边,下车小跑着进了苏记。风仍然很大,不光像是能刮跑了她、刮断了她的头发,还像是能轻易刮走她的小车子。
她站在苏记狭窄的小铺子里,仍然像一个上吊的芭比娃娃,要喘两口气才能开口,保证自己不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Sukie没在店里。
苏老板正在帮别的客人包杏仁饼,看到她笑着说今天拿破仑又没有了……
“啊,滑铁卢有么?”静侬笑问。
苏老板一边帮客人称重一边笑。口罩后面胖胖的脸红光满面。他送走那位客人转过身去替她取了伯爵红茶奶冻装好,“明天请早。”
静侬接了袋子道谢,熟练地扫码付款,待要走时,铺子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骑手走了进来高声喊了句“老板我要买两块拿破仑蛋糕一打蛋挞”。
嗓音粗砺,洪亮宽厚。
静侬擡起眼来看了骑手,心里轻轻“啊”了一声——难怪这声音像是从高处往下落的样子,这个人果然很高,戴着头盔,原本是看不清相貌的,但她只要看那对眼睛,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她轻轻侧了下身,走出这狭窄的小铺子,门合拢前听见苏老板说拿破仑蛋糕没有了蛋挞还有……外面风大到将她手里的纸袋吹起来,奶冻像是棉絮那么轻。
她回到车子里并没有马上离开。
那个骑手不一会儿从苏记跑了出来。他的摩托车就停在她的车前。他将纸袋放进车后的保温盒子里,跨上车子时回头看了一眼,擡手一挥示意了一下。
范静侬差点就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了,手都擡了起来,就看到左侧一辆摩托车闪了过来,另一个骑手也挥了挥手,停下了车。
静侬看着他们开开心心地一起骑着摩托车走远,手才放回方向盘上。
手心出了汗,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修任远……
他什么时候出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