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任远的手还握着那只空酒杯,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慢慢低下头去,似乎在酝酿情绪。
静侬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慢慢转开,看着那有着黝黑肤色的精瘦的手臂——他心情一定不像表面这么平静,因为手上青筋毕露,微微发颤……这一程走来用了多少的勇气,站在这里心情有多复杂,应该不难想象。想到这里,她就有点不忍心看他。
她忽然听见身后有轻细的声响,微微侧了下脸,发现是张经理从餐厅后门走了出来,往这边张目一望,脚步急匆匆地走来,手里握着手机,这时就按掉了。
静侬向藤子挥了下手,但藤子正看着修任远,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和凝重,并没注意这边。贾飞拿起藤子放在桌上的手机来向她示意,藤子拿过来时,张经理也来到她身后了。她按掉电话,身子后仰,转脸朝张经理看去,眉一擡,眼里是询问的意思。张经理快步上前,弯身耳语。藤子眉又一擡,迅速瞥了静侬一眼。静侬被她这一瞥弄得不知为何突然心一动,就见藤子立即将膝上的餐巾折叠下往桌上一放,欠了欠身,示意自己有事要离开一下,转身离席。
藤子走得很快,长长的裙摆扫着地面……此时雨停了,草坪上浮着一层水汽。藤子走着走着,似乎嫌裙摆累赘,一弯身将裙摆一把拎了起来,脚步就更快了……静侬微微皱了下眉,想着藤子刚刚那一眼,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
她不自觉将酒杯拿起来,正要喝,又停下来,听到冷锋那浑厚的嗓音:“……有什么话就说嘛……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再想想,等会儿再说也行,再不成,不说也可以的。我想大家都能理解……”她才意识到这会儿工夫,修任远竟然仍没开口,大家竟也都耐着性子等待着。
其实自从修任远出现,气氛看似和谐,她也不是没有留意到,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然是愉快和轻松的。只是大家也都成熟到晓得在这样一个场合,即便有不同的意见,也该稍稍隐藏些,毕竟这个晚上所有的一切,是为了一个集体,而并不只是为了某一个人才存在的。
“不不,我还是说吧。我想了好久的话了……嗯,我来这儿,其实不大合适。这我知道。”修任远的手终于离开了酒杯。他擡手搔了搔头顶。额上的汗珠更显眼了,像是随时会滚下来……于是就有人说修任远你坐下说吧,你那么高,我们看着你,脖子仰得怪酸的。静侬看过去,发现是坐在角落里一整晚都没怎么出声的刘明威——啊,是那时候因为矮小文弱说起话来总是细声细气有点儿女孩子腔调的刘明威,会被修任远他们一帮人取笑那股子姑娘气、总喊他“刘小姐”的刘明威……静侬发现修任远脸红了。他擡起头来,说:“我站着说,很快说完——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我欠大家一句对不起——我努力过,我知道大家都很努力。高中的学习其实都是为了准备一场考试,一定有人因为我的过错受了影响,没有发挥好,也有可能就影响了前程。这是我的过错,我应该道歉,但是我没有什么机会讲。所以班长找到我的时候,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是得来一趟……很对不起大家。”
没有人出声。不知是不是没有人觉得自己可以第一个开口说“没关系”。而且不约而同的,大家都下意识回避彼此的目光,好像生怕被别人看穿自己的想法……静侬忽然觉得胸闷。
她想着自己应该有话要说,可是也说不出来,喉咙疼得厉害。而一向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冷锋和贾飞这几位,也好像没有能够组织好合适的语言,暂时都没有出声。只有司徒躬轻轻咳嗽了一声,段蘅拉了她一下,阻止的意思很明显,但她却又咳嗽了一声。
“唉,都这么多年了……我仅代表我自己说句话啊,修任远,往前看吧。你没有影响我什么,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司徒躬说。
司徒躬开了头,其余的人也开始零零散散说了类似的话,最后,大部分人都说了“没事的、都过去了、我现在也挺好”……坐在角落里的孟凯等大家差不多都说完了,桌上再次陷入沉默,慢慢地说:“其实最有资格原谅你的人不在这里。你也知道的。我可不想说谢谢你来道歉。今天是咱们毕业纪念日,就别提这些不愉快的了吧……聊聊当年开心的事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走过来给修任远倒了杯酒,然后看看冷锋,又看修任远。“不好意思,我因为好奇你的经历,找同事调过你的档案看。我知道你这些年也挺努力,怎么说呢……继续努力吧。我们这些人,肯定没有人希望你混得差劲。你垮掉了,我们顶多觉得同学里出了个不像样的家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不是各自奔生活呀,都累得要死,谁理你怎么样……要是你觉得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就加倍努力,活出个人样儿来,好吧?来,咱们哥们儿走一个。”
“孟凯你太会说话了,够格儿干你们单位政委了。”贾飞笑着说。
孟凯回手给他也倒了一杯酒,说:“你少给我冒酸气。来,哥几个一起来一杯。”
几个男生站在一起,酒杯一碰,像黏在了一起似的,低声说着话,像喁喁细语……静侬鼻子塞得厉害,喉咙也痛,眼眶竟也酸胀起来,人像坐在火炉边,浑身发热,且开始昏昏沉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太真实,像是一幕一幕的幻象。她心里倒是很清楚,要是再不回去吃药休息,明天一早能不能顺利登机还真的是个问题。
段蘅过来给她换了杯水,小声问她感觉怎么样,“你脸色煞白,不行早点儿回去吧……这儿还早着呢,我听藤子他们刚说今儿晚上不醉不休的,还不晓得要玩到几点。”段蘅说着在她身边的空座上坐了下来,摸了摸她的手和额头,低声说发烧呢就别坚持了。
静侬喝了半杯水,感觉也没有好一点。大家都没走,她私心也想多留一会儿的,但看这样子是在不该勉强,而且藤子也还没回来。段蘅看出来,说藤子不知道干嘛去了,过会儿我帮你跟她讲。
“我给她留个言好了。”静侬说。
“也好。”段蘅说。
静侬拿过手机来,先看到了未接来电。她直觉一定有沈緖楷的,点开查看,果然有两个,另外还有藤子和家里的几个电话,外公、舅舅、父母亲和表哥……她呼了口气,除了沈緖楷,这一组未接来电把她的亲密关系一网打尽。她一时都不知道该先回谁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