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侬看陶大禹一边整理着身上的长袖棉T恤一边跟她摇手,因为喊了声老师,神气真有点像小学生。她微笑,也摇摇手。Sukie有些诧异地问范老师你们认识吗?
静侬说:“我们是中学同学。”
Sukie吃惊,说这太巧了。她没见过陶大禹,只打量了一下这个看着粗壮的年轻人,转而问修任远还住在这里啊,水电不是都给断了?
修任远不太在意地说:“所以趁天光还好出来活动。”
“你说耗子还是说人啊?”大禹听着觉得这不是好话,挠挠头。他指了指里面,问修任远不请范老师她们进去坐坐吗?
修任远看静侬,静侬看看Sukie,见Sukie也看自己,就说:“不了,我们就是进来看看,Sukie拍几张照片。”
修任远听了Sukie这个名字明显愣了一下,于是Sukie指指自己。他啊了一声,说:“英文名字啊?那是比苏琪琪听着要洋气多了。”
Sukie笑道:“大家都这么叫么,习惯了,现在大概只有我爸生气了喊我一声苏琪琪。远哥还记得我名字嘛,怎么之前到我们店里跟不认识似的。”
修任远说:“跑单时间太紧了,而且就去了那么一次……”
“开玩笑的啦。其实我也没认出你来。还是你走了以后,我爸爸从里头出来,说像是你。”Sukie微笑着说。
修任远顿了顿,说:“太久不见了,苏叔还能认出我来。”
“他说你样子和小时候没大变。”Sukie说。
“真的要一直站在这里说话?”大禹忍不住问。
修任远皱眉看他,Sukie说屋子那么小,想想我和范老师进去都没地方转身,还是不进去了。Sukie看看静侬,拉了她一下小声问范老师饿不饿,一起去吃面好不好?静侬刚要问哪家店,修任远说就是老陕西。Sukie补充说就是我老爸惦记的那家店。
静侬说行啊。
“马上也就关门了。”修任远说。
“签协议了吗?”Sukie问道。
“还没有。水电都给掐了,靠自己的小发电机和小火炉子撑到现在,山穷水尽了。”修任远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来,捏了下,又塞回去。
几个人往外走,静侬问锁门了么。大禹嗤的一声笑出来,说:“敞开门欢迎,贼还嫌埋汰呢——哪有什么可偷的?范老师可放心吧。”
静侬听了,看看修任远。他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转回身去,把门关严了。
“免得老鼠乱窜。”他说。
“我打电话喊我老爸来吃面行吗?”Sukie问。
“行啊。”大家异口同声。
“要是歇了业,他可哪儿吃这口面去。”Sukie边走边拨电话,还得躲避着楼梯上、院子过道里的垃圾。过了不一会儿,她追上来,说:“老爸说他来不了,让我给带几个肉夹馍回去。”
他们从院子里出来,天色暗了许多,回头再看门洞上方那斑驳的三个字“向阳院”,已经稍有些模糊。
“从前叫裕诚里。主家开的是酱菜园子,解放前去了对岸。刮掉这一层,底下应该有裕诚里三个字的。”Sukie说。
静侬看了Sukie,微笑道:“你是不是对这些很有兴趣?”
“研究过一阵子。那时候还计划给每个老里院拍照、把来历做个梳理,可是店里忙嘛,哪有时间搞。”Sukie说。
她们闲聊着,只有大禹跑到静侬车子那里左看右看,修任远嫌他丢人,跟静侬说:“一看见车,智商基本回到三岁水平。”
静侬笑。
大禹这回倒没提要开她的车子,只是夸了一下性能,问了很多问题,有些静侬都回答不上来,但是修任远不声不响的,总是能顺口就接了话。Sukie惊叹他对车子的了解,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搬运工。”修任远说。但与此同时,大禹却说“修理工”。
说完了大禹看了修任远一眼,修任远却没看他。
大禹有点儿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不言语了。这时候他们也走到了老陕西面馆子门前。店里没亮灯,有点暗,但门外人行道上摆了一排六张桌子。这是占道经营,原本是不允许的,不过眼下这里的情况,显然管理者也是睁一只OC眼闭一只眼……静侬看了下这时候有两桌客人,商量了下,四个人就没进店里坐,捡了最外面的一张桌子坐下来。修任远就喊“老马”。
不一会儿,一个年过七旬的白衣白帽老人走了过来,轻轻嗯了一声,说:“来啦。”他站在桌边,问他们都吃什么。四个年轻人依次要了自己想吃的面,另外又点了肉夹馍和小吃。
Sukie小声说:“点这么多吃不完吧?不要浪费了。”
“可以打包带走的。”静侬也小声说。
大禹摸摸桌子,说:“我们吃得完。晚上必须多吃点,还有活儿要干呢。”
“晚上有搬家的?”Sukie好奇地问。
大禹愣了下,正要说什么,修任远把水杯推到他面前。大禹反应过来,憨笑两声,说:“不是给人搬家啦……”
Sukie有些困惑,不过看看他们的表情,也知道不能再问了。她笑笑,转头看静侬,问:“范老师您晚上有事没有?我等下可以自己回家的。”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送你。”静侬喝了口水,问Sukie住在哪里。听了地址,心想这正好,等下她要去去藤子店里,刚好是顺路。她跟Sukie小声说着话,听见大禹问修任远,等会儿去医院吗,心一动。她没擡头,只当没有听见,修任远也没回答大禹。大禹停了两秒又说你这个冤大头。这时老马带着五十多岁的小马端来了面。静侬擡眼看这父子俩——她有限的记忆里,跟同学一起在这一带逛完了书店和五花八门的小铺子,拐到这里来吃面吃凉皮,老马比现在的小马只显老一点点。那时也许是生意红火,老马小马总是笑眯眯的,不像现在,笑是笑的,就是无精打采的。
“马大爷,过几天歇业啊?”修任远问。
“先歇了业再说。”老马拿了托盘站在桌边,挥了下手让小马进店里去了。
“找好铺面了?”修任远又问。
“还没有。”
“马大爷也做做外卖生意吧。我看人现在店里都有这买卖了。”大禹说。
老马慢悠悠地叹口气,说:“面这东西又不像别的,要是做外送,还得研究火候,根据距离掌握熟度。我们一家子年纪最轻的都五十三了,搞得来那些?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开店。换么暂时也没什么合适的。人气旺的地方租金太贵,便宜的地方又不好做生意。我在这也几十年了,换城市不想换,回老家是不会回的,慢慢儿找吧。”
他说着笑笑,让他们快些吃面,说再听我发几句牢骚,您几位这面就坨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大禹吸溜吸溜吃面的动静了,大家一笑。老马回店里了,几个人边吃边聊。静侬看面前这碗面实在有点多,笑着说要是早知道应该跟Sukie分享一碗。Sukie则说我胃口大,这一碗我能吃光还能吃一个肉夹馍。静侬笑了一会儿,见大禹眨眼间自己那碗面就已经快吃完了,跟他说分他半碗。大禹不客气地果然分走了半碗面。
静侬看大禹和修任远风卷残云一般,桌上点的食物很快就一扫而光,不由得惊叹。这两个人,跟斯文和优雅完全不搭界,可是……有着极强的生命力,野蛮生长。
饭吃到尾声,静侬提醒Sukie别忘了打包肉夹馍带走。等老马过来,她特地多要了一打肉夹馍。大禹诧异问她要这么多干嘛,怕老马家卖不掉馊了吗?她笑笑不语。等打包食物的工夫,她问修任远:“这儿房子户主是谁呀?”
“房子是我姥爷的。姥爷在世的时候是舅舅和舅妈照顾的,后来房子就给了他们——前几年我表哥家里添了孩子,他们去帮忙带小孩儿、照顾生意了,房子就闲着。”修任远说。
静侬想问他父母的情况,想了想就没问。她还记得自己上次问过,修任远也没回答。修任远住在这里,也许正像Sukie说的,刚刚好是因为他的身份。
“你注意安全。”静侬说。
“没事啦。谁会跟我这样的人起冲突。”修任远说。
静侬皱了下眉,道:“不是,你知道涉及搬迁……”
“我知道。他们来过几次,试探试探就走了。我琢磨着他们也得打听下我的情况。”修任远说着,看静侬的神情,又笑笑。“我觉得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陈润涵没少骂你吧?”
“陈润涵那狗……不好意思,范老师。陈润涵还找我朋友麻烦……范老师,他是不是就没正经挨过什么教训?想什么是什么,爱干嘛干嘛,要欺负谁欺负谁……这家伙看上我一朋友,TMD……”大禹越说越气,修任远看了他一眼。“你别瞪我,让我把话说完——我们是真的给他咬怕了,可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回头给他整出点儿什么事儿来,范老师您多担待。”
“好了。”修任远沉着声音说。
大禹住了嘴,静侬说:“我是管不了他的。你们的事如果我劝他,适得其反。”
“知道。没什么的,这程度我还行。我就是跟你说,不要管这事。没有必要的话,咱们也尽量少接触。不是对我不好,是对你影响不好。”修任远说。
“OK。”静侬点头。
事实是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顿了顿,她说:“把我电话号码背熟了,有急事要帮忙可以找我的。”
她看见修任远脸上一瞬间表情有点变化,心想也许下一秒他可能要说什么,不过他这时候瞥了眼桌上的手机,应该是看了下时间,就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Sukie听他们说话听得云山雾罩,也不插话,老马把要打包的肉夹馍码好了放在一个篮子里拿过来,给了几个食品袋。Sukie默默地拿了一个吃完,见他们的谈话才告一段落,小声问:“咱们分了赃走吧?”
静侬笑起来。
她伸手拿了两个肉夹馍放进袋子里搁一边,说这是给藤子的,给Sukie装了八个,剩下十个装了一个袋子。
他们跟老马一家子道了别,原路返回。
天已经完全暗了,静侬让Sukie上车,把手里的袋子递了一个给大禹,说:“晚上加餐。”
大禹搓搓手,开开心心地接过来,说谢谢范老师,说着看看修任远。
修任远擡脚踢了他一下,说:“就知道吃……破费了。”
静侬挥挥手,又说了一句你们还是注意安全吧,上车离去。
Sukie吸吸鼻子,小声说:“范老师,要不要开开车窗?车里全是肉夹馍味。”
“香嘛,不怕的。”静侬轻声说。
车子转弯,她回看了一眼,修任远和陶大禹已经不在原地了……她听Sukie说没想到您跟远哥是同班同学,笑笑,问:“很意外啊?”
“是呀。不过咱们也就是讨论下‘今天拿破仑还有没有’的关系,是了解不到这些。”Sukie笑道。
静侬也笑笑。
Sukie叹口气说远哥可惜了……“以前为了培养他游泳,家里可花力气了。他姥爷、舅舅、妈妈,其实身体条件都很好,原先在单位也都是运动健将,他爸爸跳高很厉害的,在市里运动会上拿过名次。他训练也很苦,不管春夏秋冬,早起晨练是风雨不误的。他姥爷也不惯着他,冬天很冷也把他揪起来看着他跑步去。他们家条件不算好,给他补充营养可下血本了……唉,不然一路走着,至少现在也是白领吧。”
静侬心说是呀,她认得的其他特长生,进名校读书,毕业进大企业进国家机关出国留学,可选择的路有千万条。
“不过看他自己有找事做也挺好的。我爸爸有一次念叨,说人做错了一次不要紧,只要别一路滑下去,破罐子破摔就好。”Sukie说。她看看前面,说范老师车子就停这吧,不用开进去了。
静侬还是让她刷了一下小区的门禁卡,送她到楼下。
路上静侬忍不住问:“那他父母现在呢?”
“这我还真不清楚。我们家后来也搬走了,老邻居都受不了那拥挤,陆陆续续都买房子离开了,留着老屋就是图拆迁,至今还住在那里的,要不就是独居老人,要不就是实在没能力换房的。”Sukie说。
静侬点头,说:“我就顺口一问。上回有问过他,他没说。”
Sukie下车前拎着肉夹馍说谢谢范老师,太不好意思了。
“平常没少吃你们家的好东西呀。谢什么。”静侬看着她笑。
她等Sukie蹦蹦跳跳地进了单元门,才把车开走。在小区门口排队出去的工夫,她发了条语音信息给藤子,问你在店里吗,我五分钟后过来。藤子没回复,大概正忙着。她也没在意,直接开去了店里。她没打算停留的,预备见不着藤子就让店里的人交给她好了,回家她还有今天的翻译工作等着完成呢……到了餐厅,就看见藤子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等了。
她把车一停,没下来,将袋子递给藤子,说:“苏记的山楂蛋糕,老陕西的肉夹馍——还没胃口吗?想吃什么跟我讲,我做不出来的给你买。”
藤子手指挑着袋子,伏在车窗上看着她笑,眉毛一抖一抖的,说:“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来来来给我捏一下脸,是不是有爱情滋润,皮肤也变好了?你脸上跟抛了光似的,太亮了!”
静侬拍她的手,说又作死呢,“快进去吧。我得回去了。”
“那走吧。谢谢啦!”藤子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爱你!”
静侬笑着挥挥手。
藤子又问:“喂,那个,你们亲了以后,今天见面吗?见面再干点儿嘛?”
静侬从储物盒里抄了包纸巾当武器打过去,把车开走了。
藤子还在笑,笑得人心里真是有点……她握了下方向盘。牙根痒。
回家把车子停进车库,静侬下来,转身出门时,看到垃圾桶上那个牛皮纸袋。
她站在那里看了片刻,伸手捡了回来。
她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藤子打来的,心想这家伙又要拿她开涮了,不想电话一通,就听藤子尖叫一声,吓得她手一抖,“怎么了?”
“贝贝,坏了坏了坏了……我不是怀孕了吧?”藤子声音压低了。
静侬差点把手机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