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侬听见她打通电话嗯呀嗯呀的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她跟谁讲电话还这么耐心,不禁转头看了她一眼。藤子指指手机,看了她,说了句回头我问下范静侬她有时间的话我把她也拽过来。藤子又笑了一会儿,收了线。
静侬问:“谁呀?”
“霍思璇嘛,前天生了宝宝,八斤的大胖闺女,还是顺产……她在月子中心,卸了货就觉得无聊,盼着人去看她。”藤子笑着说。“我可想去看小baby了……蔡思璇早就说挺想你的,好久没见了,我们上个月聚那一次,她挺着大肚子都来了,你没空来。”
“咱们班那次聚她也没来。”静侬说。
“是哦,那你有空没有?我跟她约了明天早上。”藤子说。
静侬说有空啊,跟你一起去,看看新生的丑娃。藤子敲了她一下,说不是每个新生儿都丑,蔡思璇女儿胖嘟嘟的,不是那种皱巴巴的娃娃……两人笑了会儿,藤子说:“哎呀,忘了八卦——不过我也是最近这段时间老是跑鱼市什么的,才注意她的。不过我跟她没正面接触过,一般都前后脚,她跟谁也没什么话讲,来了就直奔主题,拿货就走,下手又准又狠,很多尖货都被她拿走。咱们俩之前扑空的几次,估计就是因为她。”
“挺有能耐呢。”静侬叹道。
“是呀,有机会能认识下就好了……不过不好让她知道我是涵哥的朋友。”藤子笑。
“跟他有什么关系啊?看中人家了?”静侬问。她倒没听说陈润涵最近跟谁走得近。“他没什么定性,一会儿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一会儿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喜欢起谁来那架势也挺吓人的。一般人吃不消。”
“反正这回也有点不太对劲儿。不晓得怎么追的,那天在游艇会,让人给扔海里了。”
“真的?”静侬手指敲敲方向盘。“肯定没干正经买卖。”
藤子笑道:“不过看得出来他还是挺喜欢人家的。”
“谁受得了他的喜欢法儿啊……”静侬慢条斯理地说。
车子里有海货那新鲜的腥气,问起来有种特别的香甜。静侬帮藤子把东西送回餐厅,一起去吃了早点,又把她送回家,约好明天一起买了礼物看蔡思璇。静侬准备离开,忽然想起刚刚那个没能接起来的电话,翻了下通话记录,发现是修任远的来电,有点意外,马上拨回去。
修任远这回立即接了电话。静侬从这个细节判断出来他应该有急事,先跟他说抱歉刚刚手机没电了,回电时间拖得太久了,又问有什么事。修任远说没关系,我刚刚也是着急,没管是几点就打电话了,也不想想你接电话方不方便……他说这会儿我冷静多了,真不好意思。
静侬问:“急事?”
“是,方不方便见面聊?我要说的事儿大概十分钟能说完。”修任远说。
“我刚好也有事想当面跟你说。这样吧,你现在哪里?”静侬问。
“我在你们学校附近。”
“那不然去苏记?”静侬问。“要是你不像过去,附近有一家正午时光咖啡馆……我最多一刻钟就到了。”
“苏记吧。”修任远说。
静侬答应。
挂断电话,她很快往苏记来了。
周末这个时间路上车还少,越往老城走,街上越空旷,她比预计时间还要早几分钟就到了,看了下苏记门前,果然停了那辆旧货车,修任远比她还要早到。她带着Luna下车,Sukie先跑出来了,喊着范老师这是你的狗呀、太漂亮了……Luna倒不认生,不管是对可爱的Sukie还是跟着出来的苏爸爸和修任远,都表现得比较友好。不过修任远没上前,只是隔空跟静侬打了个招呼。苏家父女就留在外面逗Luna,过了会儿才带它在店门口的椅子上坐了。
苏记店铺里最近在临窗的位置贴边安置了一张长条桌,加了几把高脚椅,又多了一台咖啡机,开始提供简单的饮品,也像便利店那样给客人提供坐或站在这里解决简单一餐的机会。据说苏老板开始是不赞成的,嫌怪模怪样,不像糕点铺子了,不过Sukie把这点事都揽过去,实行了几天之后效果还不错,苏老板也就不吭声了。
这会儿那长条桌上就摆着一碟点心和两杯咖啡,静侬和修任远隔了个座位并排坐着,看着外头苏老板慈祥地摸着Luna的头,跟经过的一对带小朋友的年轻夫妇不知在说着什么……静侬问修任远:“你找我是因为宗小苔吗?”
修任远点头,并不意外静侬猜到了原因。
“我知道前阵子她出意外被送进医院了。最近她似乎不是很顺利。不过我并不怎么关心她,没有太留意她的动向。”静侬说着喝了口咖啡。Sukie恰好走进来,她转头对Sukie举了举杯子,无声地说了句好喝。
Sukie笑笑,去忙了。
修任远说:“她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他犹豫了下,没接着往下说。静侬的态度有点冷淡,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宗小苔的事向她详细解释了。
静侬说:“我听说是服药过量。是误服还是?”
“自杀。”修任远说。
静侬没出声,只是小口啜着咖啡——她回想着最近什么时候见到过宗小苔……校庆那天,在文学院的座位区,宗小苔坐在离姜山不远的位置;过了没两天,在图书馆又看见她一次……当时她在书库忙着,突然一擡头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鬼一样站在玻璃门后,吓得心跳几乎骤停。当她认出是宗小苔,还是觉得有点可怕——宗小苔比校庆那天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缩水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化妆的缘故……宗小苔不像是认出她的神气,只是停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那脚步飘忽,真的有些像只鬼……
静侬忽然觉得脖后发凉。
她放下杯子。被咖啡杯暖透了的手指放到脖子上,但仍然没有驱散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
“为什么呢?”她问。
“她不说。不过送她去医院的同学也不清楚状况,只是说该是因为论文什么的……她学习压力会这么大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修任远问。
静侬心想难怪修任远要约她面谈,可是这原因,如果她要说,就不止他提前讲的那一刻钟的时间了。她默默叹气,觉得这些也没有必要全跟修任远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她看看修任远,说:“我也只是听说了一点,应该是毕业论文写得不顺利。她预先联系好的工作,可能泡汤,这样的话压力就比较大了。现在好的工作也并不好找。文科博士的出路其实不算太多。”
“医生说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需要人照顾,也让她按时去看心理医生。我跟她讲了,她说知道了。”修任远说。
“你跟她什么时候联系上的?”静侬问。
“咱们在饭馆子遇到之后第二天。是她找我的。”修任远说。他语气很平静。
静侬看看他,问:“她怎么联络到你的?”
“我也不知道。她打通我的电话,直接就叫我修任远,说别出现在我面前。她说的,不想看见我。我跟她讲,我先前想过联系她,没有别的目的,是想跟她道歉的。她让我去死,然后就挂断电话了。”修任远说。
静侬微微皱了下眉,没出声。
“我确实没想要让她难受。她说不准我出现,我就没有再出现。那天半夜我手机响了,看是她的号码我就接了。开始我以为她可能又要骂我,接通了才知道是她同学……就是她服药那天。她同学问我能不能联系到她家人,或者能不能帮忙联系下,当时她情况很危急的。我哪有那本事?我问清楚在哪家医院,就赶过去了。她被抢救过来之后,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有一阵子挺危险的。我那天晚上就守在医院了。我本来想趁她没醒先走,可是也太累了,就不小心睡着了。我睁开眼的时候吓了一跳——她穿着病号服蹲在床上,就那么盯着我……”修任远说着,一个大男人,轻轻打了个寒战。
静侬想起那天宗小苔的神气来,很能体会修任远的感受。她想了想,修任远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下,不能扔下她在医院不管吧……她果然听他继续往下说,就是那几天宗小苔住院,他定时去探望。宗小苔其实也不理他,不跟他说话,不过她还接他电话,虽然接通了也不出声,知道她暂时安全,他也就放心一点。
“咱们在老陕西吃饭那天,我本来想跟你说的,想了想没好说出口。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了。”修任远说。
静侬想了想,问:“她有没有什么其他异常的表现?”
“也没有什么……这个病我也不懂。不过这阵子恶补好多资料,还去问了大夫。大夫反复强调她一定要按时服药、按时去看医生。她说她都知道。我问她要我做什么。她说……”修任远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特别痛苦。
静侬说:“她让你去死。”
“嗯。说她不需要我道歉,也不需要我做什么。她说要道歉就去沈绪模那里吧。你有多少话都当面跟他讲。”修任远说。
静侬看了修任远。
不难想象他在宗小苔面前是怎么样的一个姿态。他能想到去跟宗小苔道歉,一定是把各种情况都考虑在内的。然而这些话只要想一想,被当着面说出来,双方想必都不好过。
“这是我该得的。”修任远说。
静侬不语。
修任远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似乎也不是想要静侬的回应,只是自言自语。静侬看看他。人高马大的,说这话时人也像是缩小了……像宗小苔出现在图书馆时候的样子了。她习惯了宗小苔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突然间意识到在这个外表之下,她有另一幅面目,一时之间扭不过来。
但是,这是不是他该得的?
是的。
修任远见她不说话,就把宗小苔的病情和身体健康情况跟她说了一下。
“抑郁症持续多年,情况比较严重。身体呈现营养不良的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另外还有些小的毛病……你希望我做什么?”静侬问。
修任远说:“我有问过她家里人的情况,她说都死了。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确实不晓得该怎么办。她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你能不能在方便的时候关心她一下。我不是请你照应她,就是,如果她有什么情况,你能不能告诉我?”
静侬看着他,说:“我今天来见你不光是想听你说的。这些天我也犹豫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提醒你一些事情。”
修任远不看她。
静侬说:“你还要照顾宗小苔?宗小苔是成年人了。没错是有严重的健康问题,不过,首先要对她负责的是她自己。你照顾她?不加重她病情就算好了——还有,你离假释期满还有几天了?能不能在这段时间,对自己负责一点?你知道如果犯错,后果多严重?”
修任远等她说完,好一会儿没出声。
静侬说:“我没什么资格干涉你。不过我从心里希望你能顺利度过这一关口。你错一次错两次,不能再错第三次,知道吗?”
“我知道。谢谢你提醒。”修任远说。
静侬说得隐晦,修任远一下子就明白她所指,两人这份儿心照不宣,引发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静侬宁可他质问自己怎么能这么说话,到底听谁瞎说的,他这样简单地回答,半句不否认,那意味她看到的资料也可能只是一部分。
静侬忍了忍,没有说小心翼翼夹尾巴做人,还有人等着揪你的小辫子,何必又去做些打擦边球的事……她猜想修任远是有他的不得已,重新回归社会不是那么容易。理论上来说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最终的归宿都该是回到社会中,正常地生活,但理论毕竟是理论,实践中是有不同程度的困难的。她又忍了下,没有叹气,说:“我没帮你什么,不用谢我。你拜托我的事,我会放心上。她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会通知你。”
修任远又说了声谢谢。犹豫了下,他说:“我知道我跟她再也不见面是最好的。可是她现在这个情况,我不该不理。当年错是我犯的,是我冲动。我不想她一直背着这个包袱。”
静侬不出声。
修任远说:“不好意思,说多了……我,那时候比现在还头脑简单,简单到愚蠢……还不能理解到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甚至可以都是真心喜欢……人的感情也是会随时变化的,今天还爱一个人,也许明天就不爱了……这不是打比赛争胜负,赢了输了,不是感情上该计较的……我想明白了也晚了。”
“以后别再犯。”静侬说。
修任远将面前者杯咖啡喝光。
“有些债欠了是永远还不上了的。”他说。
静侬低了下头。
“我打听过……听说墓迁走了。”修任远说。
“修任远。”静侬突然打断了他。
修任远像是被她这突如其来严肃又有点严厉的声音惊动,擡起头来。
“是的,迁走了。不要去打扰模子,不要接近沈家任何人。听我劝,这对谁都没有好处。”静侬说。
“明白。”修任远说。
“小心做事,注意安全。”静侬说着看看时间。
修任远也看了下手机,说:“耽误你这么久,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周末嘛,不赶时间。你呢?”静侬语气缓和多了。
“我去接大禹,过海,有个公司处理一辆旧轿车。”修任远说。
静侬点头。
修任远说他先走,静侬又点头。他们走出苏记,修任远跟苏老板打过招呼,匆匆开车走了。静侬蹲下来,摸摸Luna的脑袋。
Sukie跑出来,说远哥走了吗,给他带点心呀。苏老板说你脚程这么慢,哪赶得及。父女俩又逗了会儿嘴。
苏老板笑着进店里去了。静侬带着Luna,Sukie把给修任远准备的点心塞给了她。
“您别客气……就几个早上烤的核桃酥。范老师,后来我跟我老爸打听了一下远哥父母的情况。他进去以后第二年,他爸爸因为肾病过世了……后来,他妈妈跟一个从新西兰回来找老伴儿的人再婚了,把房子卖了,跟那人去了新西兰。不过听说前年那人也去世了,倒是留了牧场什么的给她。远哥姥爷去世,她回来奔丧,据说没怎么露面,很快又走了。这些也是老邻居们东拼西凑听来的,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也不敢保证。远哥看样子也不想打扰我们,这些私事不好求证。”Sukie说。
静侬点头。
修任远在说到宗小苔身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时候,神情是很落寞的。她以为他是为宗小苔难过,可也许同时也想到自己了吧。
“……本来他们家好好儿的,全被他一下子毁了。”Sukie小声说。“我看他日子也很难过。”
“他自己说这是应得的。”静侬说。
Sukie沉默片刻,说:“是啊,全是代价。”
Luna有些不耐烦,站起来咬着绳子拽静侬。
静侬说:“我们得走了。早上出来就没回去,好几个小时了。”
Sukie说那您慢走。
Sukie一直把她送上车,站在路边冲Luna挥挥手,说您经常带Luna来玩呀……静侬微笑,想起来跟李晴晴约好十点半带Ruby上门,这眼看就十点钟了,得赶快回家。
路上果然接到李晴晴电话,出发之前再次确认一下约会时间。
静侬把车停进车库,先把Luna放出来。看着Luna一路奔跑着,她想起之前给它拍的照片和发的动态,边走边翻看——Luna太漂亮,风景太美,动态收到了好些留言。她翻到底,没有发现沈緖楷的留言。
一个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