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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言情 > 锁金瓯 > 第十七章 相煎

    弥生今天告假,没有到学里去。

    昨日还是艳阳天,今早起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四月里的春日已经很暖和了,屋后的梅子到了成熟的季节,枝叶欹伸过来,搭在半幅青竹帘子上。果子沉甸甸坠在枝头,探手就能够着。弥生摘了一颗,随手在抱腰上蹭了蹭。知道酸,不怎么敢吃,拿指甲在果皮上一掐,掐出个小小的月牙形印子,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百无聊赖,弥生转到后门上倚着。卬否后门正对着园里开凿的大池塘,池塘里种着荷,新发的荷叶嫩嫩的,卷曲成条。只是边上还有上年枯败的残叶,一青一黄对比下,生机里掺杂了道不明的颓唐。她盘弄青梅远眺,千点万点的银针落下来,打在湖面上飒飒一片。弥生脑子里空无一物,就觉得流年从身旁滔滔地划过去,她也成了池塘里露天的一瓣叶子。

    皓月从后面过来,将手中托盘搁在黄花梨月牙桌上,端着盅碗道:“女郎快退回来,屋檐流下来的雨势比外头更凶,仔细别溅湿了裙子。我叫厨子炖了鱼羊羹,女郎来用些。早上起来饿着肚子到现在,回头别伤了身子。”

    弥生接过来看,汤炖得浓,完全成了乳白色。她啧啧道:“孟子说:‘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只是大清早的吃肉糜,作孽呀!”

    皓月嗤地一笑,“哪里作孽了?富者吃肉羹,穷者吃菜羹,亘古不变的嘛!郎主头里吩咐过,女郎以往在学里可怜,没人照应,到了王府要好生将养。郎主从前什么都看得淡,就连随园里的三个都不甚上心。我跟在郎主身边好些年头了,也没见过他对别人能够像对女郎这样的。”

    弥生听了心里生烦,怏怏不乐地转过去靠在条案上,瞧瞧竹篓子里的兔子,心里越发难过。打开笼上的门,伸手进去在兔头上抚了抚,“给它喂过食没有?”

    皓月道:“起来就喂过了,这兔子真怪,皎月拿含桃喂它,它竟然很爱吃。那些青菜和萝卜反倒扔在那里,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弥生被逗乐,“都说谁领进门的就像谁,这刁钻脾气和夫子一样。”

    皓月捂着嘴哧哧笑,“这说法也不无道理,我看这兔子能学到郎主一半的道行,也够它长命百岁的了。”

    几句话说得别有深意,弥生知道皓月和皎月原本是夫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自打她住进王府才拨到卬否来。她虽然在邺城待了三年多,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和夫子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师徒,很是疏远。眼下一听,就觉得有好些隐情是她不清楚的,她抬眼看皓月,“你也晓得夫子厉害吗?”

    皓月脸上的笑意渐渐隐退了,双手掖在裲裆下,缓声缓气道:“唉,我和女郎说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从前在宫里当差,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虽没有亲眼见过,听总听说过。关于时局和政务,有的人甘愿被奴役,有的人是不得已被搅进去的。外头人都说九王性谦和、好文学、圣眷隆重,其实细数数,从小到大也算九死一生。”

    弥生诧异道:“怎么会呢?我看夫子不像经历过坎坷的。”

    皓月服侍她吃羹,立在一旁娓娓道:“女郎大概不知道,慕容家骨肉相杀是由来已久的。不说旁人,单说晋阳王殿下。圣人从前有个得宠的昭仪育有一子,行七,落地就封博陵王,户邑三千。圣人极爱七王,常说‘此儿似我’,人前人后并不避讳。大王心里嫉恨,那年正逢出兵攻打北道,不知怎么屡战屡败,便招了术士来打卦。术士看了卦象说亡慕容者黑衣,圣人很忌讳,问左右何物最黑,下头臣子答漆最黑。这下子正中大王下怀,几次三番地在军中传播谣言,最后借着漆和七谐音的名头,把博陵王关进铁笼里下了狱。后来又相继查出好些不利于七王的事,到头来把七王连同几个叛臣一道诛杀了。”

    弥生简直有点难以置信,她看大王为人体恤温和,怎么会像皎月说的那样呢!也或者政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没有十全十美照着理想来的。

    皎月看她诧异,再接再厉道:“还有更让女郎意想不到的,咱们郎主当初也是领兵打仗的呢!大大小小的战役参与过几十起,功绩很是卓著。后来怎么会到太学去教书,只因为大王猜忌,有一回打着切磋武艺的幌子和郎主对阵,伤了郎主的右手,险些害他连命都交待了。大王是嫡长,谁能奈何得了他?这件事过后郎主便卸了兵权,连府里的仪卫护院都散了。这么大的牺牲换了大王的信任,才能相安无事地活到现下。”她一头拿抹布擦桌面,一头又叹气,“其实郎主喜爱女郎,这个婢子早就知道。如今看你同他怄气,他又不愿意和你摊开了,倒是我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昨天晚上他到院子外头来过,隔门知道你睡了才走的……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婢的来说,女郎,朝廷党争吃人不吐骨头,你若心里也有他,好歹要看顾他些个。”

    弥生暗自吃惊,听见夫子曾经那样委曲求全,只觉惨戚。他有他的难处,她明白了,也能够体谅。别的都好说,唯有婚事上她没法子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见了,横竖就是不愿分享。以前看惯了男人三妻四妾,倒也无可无不可。如今是不行了,夫子像棵树一样扎根在她心里,她才能体会阿娘年轻时候的不易。要么放弃,要么独占。一只碗磕出缺口来,不管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了。就算她固执,如果他没有个好说法,那么就安分守己继续做他们的师徒。之前种种就当是个梦,纵然留恋,她也可以狠下心来当风扬其灰。

    她踅过身,仍旧回后门口站着。外面雨越发大了,打在青石台阶上噼啪有声。纷纷扬扬的水雾扑面而来,她扭过头在肩上蹭了蹭,“皓月,我和夫子的事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昨天广宁王妃出的岔子,惊动了中宫殿下,皇后话里话外有苗头,我怕是不好了。”她实在不敢说出口,唯恐一语成谶。脑子里过了千百遍,昨晚上一夜不得安睡。皇后要给二王续弦,如果不是大王相阻,也许现在她的人生已经发生惊天的逆转了。

    皓月望着她,意态萧然,“女郎别担心,郎主定会想办法的。只是他手上权力有限,有时候身不由己,怕做不得皇后的主。”

    弥生苦笑了下,“我懂,到底他行九,前不搭后不靠,处境艰难。”

    皓月想了想,慢慢道:“我是做奴婢的,但是心里着实爱戴女郎,今日不妨和女郎细细说道说道。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多嘴,回头要怨怪我。”

    听了这半日,她大致猜到了皓月的作用,少不得是夫子的左膀右臂。暗里防了一招,却也愿意听她分析,便道:“你说,我不在夫子跟前提起。”

    皓月转到另一侧,和她同倚在门框上,转过脸看外面的雨,喉咙有些单寒。她说:“大邺的天下,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和。慕容氏入主中原前是鲜卑血统,后来和祁人通婚,才渐渐祁化了。番人骨子里有狼性,女郎没有与郎主以外的人深交过,不懂得人心的险恶。郎主释了兵权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安生。大王和六王不念同胞之情,像对待别的庶出皇子一样对他肆意欺凌。那时女郎还没入太学,兄弟间械斗尤为厉害。二王倒还好些,毕竟年长,大王对他不过是言语上的侮辱。郎主年幼,又因为年轻有锋棱,被几个嫡兄当成了活靶子,三天两头地皮肉受苦。那两个王很坏,打人不打脸,郎主散朝回来身上总有伤。他又好面子,从来不和外人提起。我们是贴身伺候的,推淤血上药,简直是家常便饭。现在各自年纪都大了,郎主在太学也立稳了脚跟,这两年的日子才略微太平了些。”

    她的这番话叫弥生目瞪口呆,她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后会有这样的遭遇。他是贤人,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能和挨打联系在一起!她惶然瞪着皓月,“此话当真吗?”

    皓月吊了下嘴角,“女郎将来若是和郎主成婚,大可以看郎主身上的旧伤。我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女郎。”

    弥生猛想起他昨天的话,他说怕没有能力保护她,暗指的就是这个吗?她以为是他的推托之词,竟没想到原来有出处。她茫茫然靠在直棂上,外头雨势缠绵,像下进她脑子里。

    “人在面对压迫时无非两种态度,要么屈服,要么奋起反抗。”皓月道,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我今日说得有些多了,横竖女郎早晚会知道,我也无须避忌。郎主待女郎是一片真情,就算日后自己落个惨败,好歹会给女郎安排好出路,绝不会让女郎受半点苦的。”

    原来他不是莫名其妙地野心膨胀,他只是为自保,为了报多年前结下的仇怨。想到这里,弥生心上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低下头,拇指反复在青梅上揉搓,渐渐搓得指腹发烫。她终于喟然长叹——撂得下吗?她似乎就在等他的苦衷,好为他,也为自己开脱。

    散朝的时候雨仍旧在下,出止车门之前不能打伞。文武百官要端凝,冒着雨还须走得步履沉稳。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地随波逐流。到了凤阳门外,天阶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车披红挂绿,停在官道两侧,排出去老远。他掖着手眺望,灰蒙蒙一片。混沌的水雾连接天地,拍打在脸上挥之不去,如同脑子里壅塞的愁苦。

    官员们相互拱手道别,人渐次都散了。他立了一阵打算上车,慕容琮背着手踱到了他身旁,不曾看他,只道:“你留步,我有话问你。”

    他心里一跳,恭敬长揖道是。

    慕容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说:“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请我,怎么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还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个正着,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叹,“太多巧合,难免让人起疑啊!”

    慕容琤静静听着,倒不忙着分辩,抬眼看着他道:“大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慕容琮道,寥寥勾了勾唇角,“石兰无能,和他结怨我并不放在心上。”

    能看到这层,慕容琮委实不是莽夫。他倒想开诚布公,不过时候未到,总还得掩饰一番。他做出惊惧的神情来,战战兢兢冲他打躬,“大兄想是误会了,昨天我和弥生进园子,刚坐定就看见禁军进来搜查。后来那头派人来请大兄示下,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大兄怪我选的地方不好,我甘愿受罚。我是欠考虑,一心想着大兄爱听变文,平素朝政冗杂,难得有松快的时候,藇福环境清幽,又有出名的佳酿,便着人订了单间。可惜了消遣不成,反而蹚进浑水里,扰了大兄的好兴致。事后自己思量,也觉得很对不住大兄。”

    慕容琮面上笑意敛尽,阴鸷道:“咱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你的心机我是知道的。你想引我和二王缠斗,你好渔翁得利,是不是?”言罢目露凶光,还未等他回话,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手上略使劲,将他抵在红墙上,咬牙切齿道:“我这一向宽容,倒叫你忘了我的厉害。你若是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那便是你瞎了眼!”

    只在一霎,多年前的记忆排山倒海一样涌来。过去屈辱的岁月烙在骨头上,他就连梦里也从不敢忘。慕容琮不懂得给人留脸面,一旦发作起来,大庭广众下也照样动手。他是长,自己是幼,他忌讳慕容琮的淫|威不能公然反抗,暗里心头早已恨出血来。

    慕容琮扣着他的脖颈,几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不能挣扎,越挣扎于他越不利,索性捏着拳头硬挺,哽声道:“大兄到现在还不信我吗?你也说二兄雌懦,我若是要挑起纷争,绝不会选中二兄这样的人。”

    慕容琮虎口略放松些,寒着脸道:“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他深喘了口气,“我不敢保证是巧合,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你我是一母的手足,多少人想看咱们窝里斗,大兄难道不知道吗?”

    慕容琮掣回手来,狐疑地打量他,“你是说另有其人?”

    慕容琤抚着脖子靠在抱柱上,缓了半天,脑子里车轱辘似的转。现在把事情都推到二王头上是再顺当不过的,可是不行,若是连挡箭牌都没有了,将来必定寸步难行。

    他摇摇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横竖我的决心,大兄五年前就已经看到了。我如今手无寸铁,一心只想教书育人。朝中的事我管得少,实在是心思不在这上头。将来阿耶百年后大兄即位,我只愿做个太平王爷,再不涉足官场,守着我那三体石经过日子,余愿足矣。”

    慕容琮一向心高气傲,九王自从卸了兵权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眼下看他委顿的模样,更加心满意足。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碍着弥生的面儿,也不能一气弄死他。

    他略踌躇了下,“你那女学生,你打算怎么处置?昨儿看母亲的意思,像是要把她指给二郎。”

    慕容琤捂着嘴咳嗽,心下只是冷笑。大将军王果然色|欲熏心,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抢占。现在摆个门阀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他猜得到自己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竟猜不到弥生是离间他们兄弟的美人计吗?

    他微一顿,满脸的无奈,“她在陈留自有高堂,婚事并不由我说了算。其实上回带她来探望大兄,我倒存了将她举荐给大兄的心。毕竟她入我门下三年多,我好歹要成全她谢家女儿的名声。日后大兄御极,她就算封个昭仪,也不至于埋没了她。不想母亲竟动了这念头,叫我说什么好呢!二兄的嫡妃位置空出来了,少不得要往里填人。母亲顾念他,他这回丢足了面子,续弦门第必定要比王矻家高,才好拉回些声望。弥生现成的就在眼前,指她也是顺理成章的。”

    慕容琮拧起了眉头,“母亲老糊涂了,要门第高,何不指琅琊王氏去!谢家生女为后,若是谢弥生给了石兰,莫非他日江山也要交给那个蠢物吗?”

    “那倒不至于,谢家皇后出得再多,也未必个个为后。”他心平气和道,“好在旨意还没颁,咱们担忧也为时过早。”

    “等旨意颁布就来不及了。”慕容琮负手看檐外,沉吟许久,忽然转过身来乜他一眼,“九郎,才刚我气冲了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慕容琤忙俯首,“大兄说这话,叫我惶恐之至。”

    慕容琮抬了抬手,“咱们自己兄弟,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弥生那丫头我瞧着喜欢,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边来。你若顺了我的心意,我感念你,将来必定善待你。”他又背过身去,缓缓叹息,“我也不知怎么,这趟和以往都不同,心心念念但却求之不得。若她配了石兰,岂不是大大屈才。我先头是不急的,有的是时候慢慢磨。现在看来再不抓紧,白便宜了石兰那厮。逼到了绝处,何不生米煮成熟饭?母亲若知道了,又能奈我何?自然顺风顺水将她指与我。我不委屈她做媵妾,进门以平妻礼待她,这样也不算折辱了她。”

    慕容琤听着,面色愈沉。大王跋扈得太久,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的细腰,凭什么拱手让给他?他恼恨至极,大王出言轻薄,还动了这么腌臜的心思。他头一次觉得怒不可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拼了命地忍住,因为困境摆在眼前,他除了步步为营别无他法。大王既然迫不及待,他日登龙,就算自己留下弥生也保护不了她,要想长治久安,唯有彻底将他打垮。

    他笑了笑,袖子底下握着双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去。刻肌刻骨的痛,才能让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他揖道:“大兄莫急,先容我回去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也属意阿兄,两情相悦不是更好吗?”

    慕容琮眯着眼打量他,料他翻不出手掌心,便颔首道:“如此甚好,到底以后要过日子的,和那些暗通款曲的外妇不一样。她要是能答应当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女人嘛,身子跟了谁,以后自然向着谁,慢慢调理过来也不是难事。”

    慕容琤怔怔地出神,大王虽然荒唐,这句却说到了点子上。身子跟了谁日后便向着谁,他想起昨天回府路上弥生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钉子,结结实实敲进他心里去。他辗转想了一整夜,没有什么比爱上棋子更可悲的了。原先硬着心肠无所顾忌,现在怎么办?等于又添上了一副担子,横是不能独善其身了。除了保护自己,还要周全她。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慕容琮志得意满,俨然一副美人在怀的嘴脸。他朝远处打个手势,门下家奴知道他要动身了,忙殷勤上来披油衣打伞。晋阳王府的家当也是不同凡响的,伞是巨伞,撑起来遮天蔽日,足有圣人出巡的华盖那么大。伞面上雕龙绣凤,这样僭越的东西,也只有不可一世的晋阳王敢用。

    慕容琤藏起鄙夷深揖下去,“恭送大兄。”

    大王振了振袖回头看他,“早些办妥,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迟疑了下,“臣弟只管传话,到底愿不愿意,要听她自己的意思。”

    慕容琮冷笑,“不愿意便捆住手脚送到我王府里来,你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将来叫我可怎么看你呢。”言罢也不等他回话,挺直脊背,趾高气扬地登辇去了。

    等那辆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渐行渐远,他方才长嘘口气放松下来,摊开手,手心濡湿一片,掐破了的伤口汗水腌渍,灼灼烧痛起来。

    一直远观的无冬快步上前,一头伤心一头气恼,脱口咒骂着:“没法度的混世魔王,怎么不天降一道雷劈死他,叫他现世现报,暴尸荒野!留着他祸害众兄弟,连殿下这样的圣贤也叫他欺凌,着实可恨!”他抹着泪踮起脚尖查看郎主脖子,上面一圈淡淡的淤痕,无冬越发悲愤难言,“殿下疼吗?小人知道个跌打师傅,这就送殿下过去上药。”

    慕容琤心里藏着事,也不甚在意,摆手道:“这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眼下还有另一桩棘手的买卖,且要费一番周折的。”

    无冬正欲打听,广阳门上急急出来个内侍,老远就拱起了手,一溜小跑近前作揖道:“可巧乐陵王殿下还在,中宫刚刚想起来传召殿下,殿下晚走一步,省了奴婢出宫传旨的脚程了。殿下请随奴婢来,中宫在齐斗楼上等着殿下呢。”

    慕容琤暗暗沮丧,怕什么来什么。这趟少不得是要商议婚事,不管是他还是弥生,既然叫皇后惦记上了,终归是没有幸免的可能了。

    齐斗楼建在皇城以北,原本是观天象用的,后来渐渐转换了用途,成了后宫登高游玩的去处。

    楼是重檐庑殿顶,两层檐角铁马叮当,还没走近就听见阵阵铃音。天地萧索,伴随这漫天纷飞的雨,多了几重难以排解的愁绪。他且行且看,心里只是惘惘的。很奇怪从前无牵无挂,现在一散朝就有了念想。昨天和她闹得不欢而散,今天五更出的门,不知现在她气消了没有。

    这样时时惦念,要想撒开手越来越不易。他想起她娇憨的眼神,糯糯的声调,益发觉得她百样都好。皇后若是要说起婚事,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心无旁骛地按着原计划进行。能舍得吗?他已经不知道了……或许还是不够铁石心肠。他自小凉薄,慕容氏都这样,兄弟间也好,父子间也好,彼此淡漠惯了,没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弥生就像长在他身上的肉,要割舍就会流血,也许还会送命。

    他抬起头朝楼上看,勾片栏杆前站着两个梳垂挂髻穿对襟衣的八品女官,瞧见他,对他遥遥肃拜下去。皇后跟前的内侍总管元度笑着迎上来,深揖打躬道:“殿下好事将近,奴婢给殿下道喜了。”

    他心思重,先前经历了一番波折,这时总不免怏怏的。如今听了这话,私底下也猜到十之八九。他垂着眼,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只道:“我能有什么喜事!”对他来说称得上喜事的,大约除了弥生就只有皇位了。

    元度窒了下,看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嘴,弓着身子引他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复轻声道:“琅琊王氏送女进京了,今日来拜见皇后殿下。殿下设了个茶局,这会儿在齐斗楼上打茶围呢。”

    他心下了然,不过即使反感也不做在脸上。抬起手来掖了掖右衽的领子,这才举步迈进穿堂里。

    齐斗楼比宫墙还高出一大截,高处难免显得孤寂。穿堂两侧是透雕的楠木围屏,尽头挂着山水帷幔。隐约有风吹过来,湘妃帘子在月洞窗上轻轻磕撞。皇后养的白猫摇着蓬松的尾巴轻巧走过,楼里光线很暗,却是雕梁画栋,一派慵懒的富贵气象。

    宫婢伺候他换软履,他敛了袍子踏上席垫,转过一根九龙抱柱进内间。皇后面南趺坐在矮腿茶几后,看见他便直起身来,含笑道:“可巧还没走,只当你回太学去了呢!”转过脸对边上的女郎道:“那是乐陵王殿下,你来见个礼。”

    那女郎施施然挪过身子,跪在坐垫上行稽首礼。小声小气,很温婉的一副嗓子,“琅琊王宓拜见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慕容琤看过去,她穿绞缬绢衣披绣领,下面配了条五色羊肠裙,窄衣宽博,显出个婷婷袅袅的好身段。面孔暂且瞧不见,打量一眼那身形,他想的竟是弥生。那丫头总是男人的打扮,还爱穿胡服,在外头走动,弄得雌雄莫辨的样儿,哪里像个女孩子!如果常学人家这么梳妆,要比起来,谁能越得过她去?

    他兀自思量着又觉得好笑,原来自己的度量这么狭小。心里盖了一间屋子,只能容纳一个人。落了锁,别人打门前过,走不进来也是枉然。

    “免礼。”他反而平静下来,分外和气,“琅琊王氏吗?令尊是谁?”

    王宓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家君王钺,天宝元年受敕晋封的真定侯。眼下兼着司徒,在光州督办盐粮道。”

    慕容琤哦了声,“原来是王钺家的女郎。”王钺是琅琊王氏嫡系嫡出,既然派这女子来和他通婚,少不得是大妇所出的正经闺秀,论出身倒和弥生难分高下。他抬眼细细地审视,花容月貌近在眼前,只是没有棱角。美人他见得太多太多,光线柔和下看不出殊异。缺乏性格的美,譬如陈年的青铜器,黑暗里摸出锦绣纹路,拿到日光下再看,不过尔尔。

    皇后一直在旁观察他,他眉间淡淡的,没有喜色,简直像朝堂上会晤小国的使节。她做母亲的心思和坊间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儿子小的时候盼他长大,长大后盼他早些娶妻。如今战乱过去了,太平日子无波无澜,就想着逗弄孙子点缀晚景。

    可是这小儿子眼光高,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叫他点头。说是一心扑在太学里,难道要为诗书耽误了婚姻吗?其实她早就瞧出了端倪,上次宫宴他中途缺席到底是为什么?弥生再好也是他的学生,自古以来没有夫子娶学生的道理。他是出了名的贤人君子,怎么能为这个败坏名声!

    皇后指了指边上,“宓儿泡得一手好茶,你坐下,叫她服侍你品一盏。”

    他推托不得只好趺坐下来,王宓敛裙而跽,盘弄工夫茶的能耐果然是炉火纯青的。手势高低和缓,母壶子壶公道杯,茶艺流程丝毫不乱。兑上盐椒,将品茗杯高举齐眉敬献给他,慕容琤看着那杯茶,动作却有些踌躇。

    这是茶艺第八道,将描龙的品茗杯倒扣在斟满的凤纹闻香杯上,呈龙上凤下之势。这道步骤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夫妻和合。平常眼光看来没什么稀奇,可是放到目下的环境里,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试探和暗示,他不知道是否是皇后授意,横竖把他逼到这地步,他突然觉得反感,却又不得不捺着性子周旋。

    “有劳女郎。”他索性佯装到底,接过杯盏来也没还礼,一口便饮尽了,随手搁下杯子和皇后闲话家常。皇后爱吃香椿,他便议论新市上香椿的价格。没挑拣过的,好坏一道称,一斤要三个大钱。听得皇后发愣,“市价涨成了这样,平常百姓连椿头都要吃不起了。”

    乐陵王充分发挥了他的好口才,指东打西,只顾和皇后兜圈子。皇后刚开始还顺着他的话头子聊,渐渐发现不对劲,一副被他忽悠后的恍然大悟状,再也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她笃悠悠端起茶盏撇沫子,斜了他一眼,“你别只顾和我说话,有客在,你却不照应客人吗?”

    慕容琤略顿了顿,抬起眼看对面。王宓嘴角含笑,并没有觉得被怠慢的样子。他这是头一回被强迫着相亲,心里也觉得很尴尬。思前想后找不到好话题,便呆板道:“王阁老指派出京也有半年了,家下通书信吗?在光州一切可都安好?”

    王宓在袱子上欠身,“劳殿下垂询,家君一切都好。”

    他又是长长一声哦,“女郎上过学吗?最近读什么书?”

    他问的基本都是习惯性问题,和一个陌生的、并不使他感兴趣的女子能有什么可聊的?他感到语言匮乏,除了太学那一套,再也没有别的手段了。

    皇后旁听之余大皱其眉,明明平时口若悬河,到了要紧时候就掉链子。好在皇帝的儿子不愁娶,他就是个哑子,世家女郎也上赶着要嫁。

    王宓倒不似皇后忧心的那样,脸上笑意更盛。在她看来乐陵王简直没有一样不称人意,翩翩君子,名气大,品行也叫人敬重。她进京候选之初,府里叔伯就提起过九王,诸多溢美之词难述其万一。她是深闺里的姑娘,见的男子也有限。族里亲眷和兄弟们没有特别出挑的,也想象不出究竟男人可以长得多齐全。现在见到他,让她觉得过去十八年几乎就是坐在井底里,如今进了邺城,才是真正从井口爬出来了。

    缘分到了,又是这样的良缘,她心里告诫自己要自矜,可是那份快乐早就攀上了眉梢。越是满意越要懂得收敛,便一板一眼地答:“家君尤其注重门第风骨,府里请了西席,有私办的宗学。妾四岁开蒙,四书五经都读过。平常爱看些杂学游记,农商稼织也略有涉猎。”

    皇后看他俩你问我答的,有心要凑得他们朝夕相对,如果能日久生情自然更好,便嘱咐慕容琤道:“现在太学也开设了女学,回头你安排宓儿和令仪她们一道去。太学博士学识好,王氏虽有宗学,总还有疏漏的地方。宓儿进学只当打发时间,或者能取长补短,也好更进益些。”

    两人一齐俯首道是,然而心里所想不知差了几重天。慕容琤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脾气,自管自端坐着,不吃茶也不干别的,脸上除了空旷还是空旷。王宓见他这样更克己,望族千金不作兴小家子气,因此也尽量端肃。两个人面对面,没话说的时候俨然是两个门神。满满的重压之气,让人感到沉默其实也很吃力。

    皇后原本想把话挑明,现在突然没了兴致。也罢,看好了人就算给过他时间准备了,再隔几天讨圣人的旨意指婚,大大操办上一场,她的心事便了了。

    她哀哀地叹,先头还有六郎的婚事要她忧心,谁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保住了命已经万幸,哪里还有什么将来可言。眼下除了叱奴就是石兰,这里的纠葛千丝万缕,更叫她费思量。她扶了扶额,暂且这样吧!哪天当真闹得不成话了,索性各下一道手谕,万事皆休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