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搁下笔,脸色不佳,“这样晚,到哪里去了?”
她转过身把画帛卸下来挂在架子上,半晌才道:“皇后设了宴,留在宫里用饭。”见他不言声,又道:“时候不早了,夫子快回静观斋吧!今时不同往日,还请夫子多避嫌。”
他哼了声,“避嫌?要避嫌也是人前,现在没有外人,避了给谁看?”
他的话叫她恼火,抬起眼来看他,“我和广宁王殿下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月二十二就完婚。”她怒极了,也不怕说捅他心窝子的话,冷笑道:“若是认真论,夫子如今叫我一声阿嫂也不为过。”
他一怔,脸色分外难看起来。阿嫂?形式上的罢了,谁承认她是阿嫂!他抬高下巴乜着她,“这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遍,我不喜欢。”
弥生现在是大无畏的,并不怕挑衅他。他这样骄矜,自己也不服输,因冷冷道:“夫子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夫子为什么不喜欢?今天这场面,难道不是夫子一手安排的吗?夫子真是难伺候得很,我违逆你,你要生气,我遂了你的心意,你却又要鸡蛋里挑骨头。难道做个驯服安分的棋子,夫子反倒要怪罪吗?这样的话我也没法子可想了,夫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如今只求你一点,希望你不要动二王。他再懦弱再无能,日后也是我最要紧的人。就算你横扫了慕容宗亲,也请避绕开他,他对你形成不了威胁。”
他僵立在那里,以前是看错了她,瞧她呆呆的,一直以为她没有什么钢火。谁知转瞬就变了,人大心大,超出他把握的范围。其实并非真的抓不住,只是太过深爱,不敢使大力气罢了。她出门之后他在院子里想了很久,这样下去怕是会真正失去她了。她不够爱他,人走了,心也一并要带走。或者他低估了她的自控能力,她是个务实的人,跟了谁,这辈子就一心一意地和谁过。
他心肠都绞起来,既然她认定了他这么不堪,那他索性也没什么可掩饰的了。他就是野心勃勃,就是欲壑难填,就是要江山美人兼得。他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案上,阴鸷笑道:“我若是你,真心为慕容珩好,就不会说这些话。你可知道,你说得越多,我越想弄死他?”
她骇然望他,“那么你把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让我做寡妇吗?”
“这个你不用怕,我怎么会让你做寡妇?我答应过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你安心地等我,庙堂上的事不与你相干。好好守住心,不要旁落。即便现在恨我,将来我也会叫你加倍爱我。”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不会痛。可是自己知道,原来在触摸不到的地方扎了根刺,一点点加深,痛得越发剧烈,痛不可遏。
她站在他面前,可是像隔了九重天。他进一步,她退一步,失望地摇头,“我以前没有看透,你居然这么自私!”
他一哂道:“那又怎么样?我困在太学这些年不得高飞,我的屈辱你看得到吗?大丈夫有所为,莫非让我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吗?博士祭酒,你知道是多大的官?五品!什么司徒什么太尉,手上实权都叫两位兄长瓜分了,不过吊个名头而已。当年我也曾出生入死,为什么要被他们压制成这样?我有鸿鹄之志,绝不甘于屈居人下。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不怕告诉你,六王越狱都是我安排的。我派人劫他出来,杀他灭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搪塞大王,保住你的清白。你以为自己撇得干净吗?六王原本在狱中,虽不得自由,性命还能留住。我记恨他调戏你,对你动粗,命人把他暴尸在荒郊野外,这都是因为你!你手上也有血,你不站在我这边吗?”他笑得有些癫狂,那模样凄厉瘆人。血红着两眼,他死死瞪住她,“你还恨我吗?我不单杀了六王,还要杀大王!你要么助我,要么去告发我。我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
弥生不想哭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哭了就是示弱。她咬着牙硬挺,高高昂起脖颈。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可忍得,唯独眼泪忍不住。它来势汹汹,有自己的意志。她是没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也头一回对他产生恐惧。他这么冷血,要杀光他一母的兄弟。她不愿意他变成这样,当然也没办法告发他。她突然失了斗志,她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她凭什么同他缠斗?
她失魂落魄地靠在多宝槅上,“我不参与你的计划,也不会拖你后腿。只要你留住广宁王,毕竟他没有伤害过你。”
慕容琤妒恨难当,“还没过门就这么护着他?你焉知他没有伤害过我?我问你,我和他,你到底更爱谁?”
他靠过来,眼里竟有隐约的浮光。然而实在强势,让她觉得万分陌生,不自觉地挪了挪,不作答,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是明知故问,她爱谁,他心里不知道吗?她仰慕他信任他,谁知他使心眼算计她!爱得再多也不够他消耗,自己捧着一颗火热的心对待他,他看见了,明白了,最后却把它掷到地上。她若是承认爱他,他岂不是更加不驯?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这点拿捏她?
“怎么不说话?”他嗓音不高,但语气里有蓄势待发的怒意,“我会生气的。”
弥生拧起眉毛来看他,“夫子,我以前年轻不尊重,有时候同夫子夹缠不清,叫夫子误会了。今天和殿下相处半天,是不是爱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踏实。好些盲婚的夫妻婚前没有见过,婚后相爱,也可以相扶持着过日子。我和殿下彼此坦诚,神天菩萨看在眼里,我们自然也能够过得很好。夫子心怀天下我要不起,我只求二王眼里装得下我,我和他有静好的几十年一起走过。不需要显赫富贵,只盼平安喜乐就足够了。我求的不多,夫子能办到吗?如果能,再来和二王攀比分量吧!”
他的心沉到谷底,千斤重,再也浮腾不起来了。果然是孩子,孩子没有长性,一旦知道谁是未来的夫主,立刻满心向着别人。他却不是,要是能像她一样倒好了,少了多少烦恼!自己二十五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丫头弄得魂不守舍,说出来委实丢人。
他看着那张脸,灯光下自有哀媚之姿。他抬起手抚上她的唇,浓烈艳丽,充满吸引力。她想挣脱,被他扳着下颌制住了。他挑起一边嘴角,笑容里带着嘲讽的意味,“你勾得我欲罢不能,现在想脱身,恐怕晚了。我也可以给你你要的生活,仅仅是目下难耐,渡过了这关,你可以坐享尊荣,一辈子立在云端上。为什么不能给我时间?”
她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哪里有能力来迁就他!她很想还嘴骂他个狗血淋头,可是他捏得她动弹不得。她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和她贴胸站着,她若是坏心点推他的伤口,一定能把他逼退。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呼啸而过,权衡再三终究没能行动。她的苦难谁来救赎?他到底要她怎么样?她到死也没法伤害他分毫,为什么他可以?他的爱这么不值钱,因为他爱得不及她深吧!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几乎和她唇接着唇,“你的心肝是铁做的吗?昨天的种种你忘了?你说爱我的……你和慕容珩有过这样的接触吗?你让他靠近你吻你吗?不要说自己爱他,说出来我也不信,不过自欺欺人。”
他喃喃着,唇瓣覆上来,“细腰,不要丢下我……”
弥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抵触,他以前吻她,她总是晕乎乎分不清方向。这次却不是,异常清明。像惊惶的猫奓了毛似的,她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打完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弥生的手忘了放下,举在半空中,目瞪口呆。
他退后了一大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你在替他捍卫权利?”
反正已经这样了,弥生横下一条心来,“我不是外面的粉头,夫子请自重!替他保全我自己原就没什么错,既然要嫁他,就须得和你划清界限。否则我心里有愧,永远对不起他。”
慕容琤听着,胸口充满了吐不出来的壅塞和愤怒,更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现在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嫁了慕容珩就会对他忠诚。良家女子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入了洞房,便是死心塌地一辈子的事。以前再怎么花前月下,终不及同床共枕的情分。他垂着两手,心中真正死灰一样的寒冷。传闻二王有隐疾,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不敢肯定。如果是倒罢了,若不是,叫他们成了真夫妻,他岂不是亏大发了!
他颤着声道:“好!好得很!你只管保重你自己,慕容珩有没有这个福气,且看他的造化。”
他拂袖去了,弥生撑了半天,他一踏出园子她就抽空了力气瘫坐下来,脸埋在掌心里无声地哭——好了,说清楚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至少会敬而远之。
她摊开那只打他的手,手心火辣辣的。似乎是打得太重了,她想起他半边红肿的脸颊和惊愕的表情,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动手吧。她心疼且后悔,他们之间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她该去怨怪谁呢……
她低下头来吻掌心那片皮肤,虔诚的,仿佛那是他。边吻,眼泪边往下掉,转瞬聚结成堆。
既然指了婚,太学就不用再去了。弥生如今只管待嫁,别的什么都不必做。
阳夏传了消息来,母亲已经着手给她置办嫁妆,至于对这门亲满不满意,只字未提。她能猜到家里人的看法,十有八九都觉得她是低嫁了。旁的不说,单填房这一宗,首先就大大不称意。可是也没法儿,这是指婚,没有挑选的余地。莫说是个王侯,就是个乞丐,也得嫁。
夫子和王家女郎的旨意也颁布了,他假托伤势毫无起色,没有进宫谢恩。倒是王宓来得越发勤,充分展现了温柔体贴的贤妇风范。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她不知道,那天过后也没再见过他。只听皓月说起,王宓一到他就装睡。人家午后过府,等上两个时辰,他却可以一直睡到傍晚。
弥生痛到麻木,痛到不敢直视。痛得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坐在梅子树下远望,天空一片蔚蓝。快进五月了,间或能听见虫蝥细碎短促的叫声。一只长脚蚱蜢从草丛里钻出来,略停了停,三两下就跳远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苍老只需要一夜。她想起随园里的梓玉,她应该是偷偷喜欢着二王的,那么沉寂地活着,是因为无望。透过她可以看到以后的自己,弥生无奈地叹息,女人太专情,伤得总归比较深。
日影斜照在膝头上,晒久了有点炙痛。她挪了一下胡床,坐到廊檐下的那块阴影里。上房的前后门洞开着,院子里的景致也能瞧得见。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抬头看了看,是佛生带着仆婢从甬道那头款款而来。
那天宫宴后就没有见过她,现在想想,也不知在空忙些什么。她家里有病人走不脱,自己没能过府,现在竟让她来探自己。弥生很愧疚,忙起身来迎她。
佛生把身边人打发了,老远就伸手来牵她,笑道:“我这一向不得空,昨天才听说了你的好消息,可要恭喜你了。”
弥生感到难堪,怏怏拉她坐下来,“你在邺城好长时间了,我说要去看你,总是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阿姊别怪罪我。”
“各人有各人的忙处嘛!”佛生道,“这下子更没工夫了,要操持大婚事宜,且有阵子乱的呢!家家那头开始筹备了吗?回头我也凑个份子给你添妆。”
弥生推辞不迭,“你当门户不容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不是这么说的。”佛生在她手上重重一压,“我是阿姊,虽嫁得不荣耀,好歹我们十一殿下户邑上万,日子过得宽绰有余。我也知道你不稀罕那点,广宁王殿下有封地,朝里又兼着差使拿俸禄,比起我们来有过之无不及。可那毕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不接着岂不是看不起我这阿姊吗?”
弥生不好再搪塞,只得笑着道了谢。佛生看她神色不豫,踌躇着问:“我瞧你不高兴似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是不是……阳夏不称心?”
她没人可倾诉,和自己的姐姐无须隐瞒,低着头揉弄纤髾,咕哝着:“我从来没想过会嫁给二王,倒不是他有什么不好,就是心里不能喜欢上他。”
佛生愣了愣,沉吟半晌才道:“也是,指了这头婚,我才听见时也吃了一惊。圣人近来身上不好,这些都是中宫的意思。不知皇后怎么想的,琅琊王家配得倒好,偏偏我们谢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安排。依我的说法,指给二王,还不及大王可靠。将来他登基,你少不得执掌凤印。可眼下许的是二王,这算什么买卖?”
弥生想佛生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懊恼的又不是这桩,便吞吞吐吐道:“阿姊快别提大王,和他没什么牵搭。”
佛生讶然望着她,“莫非你有了别的想头?”
被她一说破,弥生脸上霍地红了,转头想起眼下的境况,立时又变得满面苍白。
佛生看出了端倪,忍了半刻见她不吱声,自顾自道:“我来时的路上碰见了大王回城,同我打听你的婚事呢!我看他脸色铁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同他当真一点也没有什么?”
弥生羞于说出大王那点不堪的想头,只道:“我和他两不来去的,真的没有什么。”
佛生缄默下来,不时拿眼睛睃她。其实大王和佛生说了不少,这里不能摊开了告诉她,横竖都是为她好的。佛生往前坐了坐,“细幺,你若是不满意这门婚,趁着还没入洞房,不如早些决断。”
弥生惶惶抬起眼来,“怎么决断?宫里发了旨意,没有转圜的余地。谁活得不耐烦了,有那胆子违抗圣命!”
“所以得挑人啊!二王这样懦弱的性子,你跟了他,将来势必要受委屈。”佛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横竖人活一世,奔的就是富贵荣华。与其在二王那里屈就,何不去依托大王?大王位高权重,将来继承大统顺理成章。你得了他的宠爱入主中宫,谁敢说半个不字?”言罢一叹,“阿姊是过来人,如今样样都看清了。什么情不情的,手里抓得住权力才是正经。你是要做人上人,还是要一辈子叫别人瞧不起?”
佛生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促成她和大王。弥生听得发毛,佛生这么怪异,怎么在她大婚前夕说这样的话!她不好斥责佛生,心里却不大高兴,勉强笑道:“阿姊别把我同大王扯在一起,我虽不爱二王,但是很敬重他的人品。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别的什么都不肖想了,踏踏实实地等婚期临近罢了。”
佛生看得出她不乐意,悻悻住了口。想了想,没事人似的和她拉起家常来。又说到谢允,弥生原想打探些小道消息的,后来看佛生不怎么愿意提起,总是三言两语地岔开话题,便不得不放弃了。
姊妹两个吃茶吃点心,谈论婚俗礼仪。佛生道:“你明日出来,我知道一家成衣铺子,做的衣裳出了名的精巧细致。前头有几位郡主出阁,据说都是到那儿从里到外定做的。你大婚后要入宫要回门,少不得多备几套钗钿礼衣。家家那里固然会置办,陈留的手艺到底不能和邺城比。行头多了不尴尬,搁在箱子里好有挑选。把裁缝传到府里量尺寸也可以,就是挑料子不方便,不及自己过去的好。恰巧我也要做几身新的,和你搭伙一道去吧!”
弥生对衣裳头面不懂经,但佛生是好意,扫她的兴怕难为情,就点头答应下来。佛生稍坐了一会儿,惦记家里那不方便的夫主,早早便起身告辞了。
佛生走后不久底下人来通禀,说广宁王殿下来了,在大门上等她传见。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到了现在一样很恭敬,没有她的允许绝不会贸然闯进来。她感到暖心,有些什么怨言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弥生亲自去门上迎他,他捏着拳头站在斗拱下,脸色不太好,可是看见她依旧保持微笑。弥生心里没底,边领他往卬否边问怎么了,他犹豫了下才道:“我得了几样小东西,原本想送来给你玩的,可到了建春门那里被人抢了。”
弥生愕然道:“是谁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凶吗?”
他不想说,含糊地敷衍过去,“罢了,抢了就抢了,我回头再买就是了。”
弥生却不依,“你该报县丞拿人,真是无法无天!”说着从头到脚看他一遍,“东西抢了,可曾伤着你?”
他摇摇头,“没有。”一头说一头悄悄把手背到身后去。
弥生感到悲哀,料想他一定是吃了瘪,不过遮掩着不让她看见。她不说话,伸手去拽他的胳膊,“让我瞧瞧。”
他挣了下,到底拗不过她。自己感到无地自容,先红了脸,支吾道:“没留神擦伤了,不要紧的。”
弥生手脚功夫不好,眼神却不坏。是擦伤还是鞭伤,她一看就能分得清。这是牛皮扭成的麻花短鞭打出来的,伤痕破了皮,边缘还有菱形的淤青。她鼻子发酸,“你不是领兵打过仗吗?怎么还敌不过强盗?那人是谁?是大王吗?”
他分明噎了下,“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不知道?一个王,是谁轻易动得的?大王就爱欺负兄弟,连夫子都挨打,二王是泥人性子,大王越发要骑在他头上。她叹了口气叫皓月拿伤药来,自己仔仔细细给他涂抹好,拿帕子一圈圈地包裹起来。弥生几乎能看见他护着盒子被鞭打的样子,心头不好受,垂着眼说:“下回他要就给他,别和他硬碰硬。”
“可那是我送你的。”他有些固执,梗着脖子犯倔,片刻复颓败下来,“本来东西叫他抢了,我打算折回去的。想想都已经到了建阳里,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你不带东西来,我就不让你进门了吗?”
慕容珩心里欢喜起来,她是有教养的女子,待人那份不紧不慢的温存,是他八辈子没有领教过的。他壮了胆,就势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再忐忑也不愿意放开了。他带着膜拜的口吻切切道:“弥生,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说要娶你,我这两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是不是很没出息?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怕梦醒了什么都没了。情愿半夜在园子里一遍一遍地兜圈子,睁着眼挨到天亮……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对你好。不欺骗你,不辜负你,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你……”
弥生想起夫子,他却是欺骗她、辜负她的。为什么流着同样的血,心思那么迥然?她红了眼眶,既到了这步,即便走投无路,也还是要走下去。她横了心去拥抱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上喃喃:“我也答应你,只要入你广宁王府,今生定不负你。”
慕容珩心满意足的笑落入湖畔人的眼睛里,简直比刀子还锋利,直割得人体无完肤。
“夫子……”伴在一旁的魏斯是头一回看到他这样狠戾的表情,只觉满心惊惧。
他拳头的关节握得咯咯响,咬着槽牙森森道:“敢动我的人,杀了他。”
他被妒火冲昏了头,俨然痴狂。魏斯并不违逆他,只是低声提点:“夫子交代的事,学生昨日去办了。宫里有个太医丞是广宁王府的门客,常年负责二王的平安帖子。”
他嗯了声,“怎么说法?”
魏斯道:“那医官透露了个事,学生听了……委实哭笑不得。二王的隐疾确有其事,先头王妃闺房里黏缠得厉害,二王原就不足,那上头力不从心,常叫那太医丞用药提精神。谁知道精神头提得久了,像芝麻吊油似的,渐渐就油尽灯枯了。那个……”魏斯尴尬地咳嗽了声,“如今中看不中用。王氏死了才开始反着用药调理,眼下要大婚,便越发上心。学生以为,只要药上做些文章,不必大动干戈,照样事半功倍。”
他调过视线来看魏斯,“他不知道自己的病势吗?宫里赐婚还这样欢天喜地的,竟不怕委屈了弥生!”
魏斯笼着袖子道:“他总归认为自己能医治好,况且男人家这方面看得尤其重。就是当真不成事了,也断不肯说出实情跌了面子。”
他哼笑了声,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弥生不是艳羡他温润如玉吗?还扬言要同他好好过日子,等她知道了内情,这番豪言壮语八成得抛到污水沟里去了。二王看似善性,心底里可不像面上那么无私。要是盲目乐观地以为慕容氏能养出个圣贤来,那才是瞎了双眼!
他憎恶且恐惧,他们缠抱在一起的样子绝不想再看第二眼。心里也恨弥生随便,她的爱情这样靠不住。不是说爱他的吗?怎么转头又和别人搂搂抱抱?他很生气,可是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管束她的立场。别人是名正言顺的,他算什么?这醋性原就有蛮横的嫌疑,真如她说的那样,是叔嫂,且要论个长幼。他再抬恩师的架子,完全不合时宜了。
他妒红了眼,觉得二王若是能像十一王那样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也挺好。至少不能牵她的手,不能抱她的人,弥生就可以一尘不染。要解决一个二王容易至极,但是后面怎么料理?他还需要二王对抗大王,还需要二王给病重的圣人吃定心丸。所以他得忍,忍过了这段崎岖不平,再往前就是康庄大道。
他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早早断了他的念想,也省得他白做无用功,甚可怜。”
魏斯应个是,又道:“大王今日回了邺城,自打上次受伤后,身边的护卫新增了三十人,如今要突袭委实不易。这趟西楚州之行如临大敌,咱们的人乔装过后和他有过正面交锋,可惜都未成事。再耗下去怕露马脚,便暂时先蛰伏了。”
他皱了皱眉头,“这个不急,我们手上还有二王那张牌,要紧的时候或许一击即中。如今我担心的是弥生,她恨我,见了我像见了仇人似的,我有话也不知该怎么和她说。你派人盯紧她,不管出了什么事,保得住她要紧。”
魏斯诺地应了,顿了顿迟疑道:“学生多句嘴,夫子和弥生既然弄得水火不容,为什么不就此放手呢?再拖下去两头都受罪,何苦来!”
他沉着嘴角不说话,踅身往竹林那头去。走了几步长叹,半晌方道:“她再仇视我也是应该,是我算错了路数,害她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他心里的感觉没法子表达出来,痛到极致反而无话可说。就算是他自私吧!如果他能放得下,登极之路也许要平坦许多。可惜他还是不够辣手,还是瞻前顾后。他的劫数应在她身上,居然觉得保全她和掌握天下一样重要。他没能从这段感情里得到什么好处,反倒添了一身的累赘。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当真放弃一切做闲云野鹤也没什么不好。可是一环套着一环,他早就找不到来时路了。以前一门心思御极,绝大部分是出自野心;现在向皇位进发,目的却变了。想要夺回她,除了登龙再无捷径。
弥生不是他,永远体会不到他的彷徨。
她听见皎月说王府开始筹备婚仪,夫子像嫁女儿一样替她置办嫁妆,这个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瞬间就叫她冷透了心肠。其实她情愿他不作为,也好过如此大方周到。该有多凉薄的心才能做到气定神闲啊!她号啕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惘惘的。从头到尾想想,这场爱情的确错得太离谱。现在明白过来,为时不晚。
欠他的债用眼泪偿还了,今天起她还是原来的她。四个月的爱情算不了什么,都让它烟消云散吧!
她吩咐皎月给他传话:“我的妆奁谢家自己会办,请夫子不要破费。”早前和佛生约好了地方碰面,急匆匆地就赶了出去。
天气不太好,有些阴沉,但是跨出乐陵王府,心就松快了。仿佛到了宽绰的地方,再不用拘束着,随时可以飞起来。
那家成衣铺子在御道东,铜驼街走到底,离金墉城不远。她朝北望望,晋阳王府近在眼前,连府里高耸的跑马楼都看得见。估估时辰,这会儿大王应该还未散朝,而且在这种铺子巧遇的概率也不高,想来没有什么可怕的。
佛生已经在铺子外面接应她了,她下了辇车,稍作停顿便往门里去。前面巷堂里探出个绯衣金带的人物,眯着眼观望,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有阵子没见她,似乎是长开了,纤腰一束,越发动人心弦。明明是他先相中的人,偏被皇后指给了二王。他才回邺城就听见这消息,当时简直目瞪口呆。他去捉拿褐烛浑,长途奔袭跑到西楚州去,不想后防空虚,倒被二王钻了空子。这样的美人配给二王不是糟蹋吗?好花要施好肥,石兰有个什么能耐?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连抢了他的东西,他都不敢吭一声。
他扯了扯嘴角,抢东西小打小闹的,不过是给他个苗头。他很想知道,要是抢了人,石兰是个什么态度。
“云霁,你瞧见了吗?”他的手指指向那个挂着垂帘的店面,“美吗?”
韩云霁生就一副笑模样,大王这么一问,长眉毛高高扬起来,点头如捣蒜。实在是因为那女郎他认识,就是汤饼店里遇见的谢氏女嘛!好几回路上有照面,不过她没留意他,自己却看得清楚。要说美,委实是没法挑剔的。当初他在富春也曾满楼红袖招,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识过,可一碰上这位,莺莺燕燕立刻都成了粪土。女人的容貌身段还可以后天雕琢,唯独这份威仪是学不来的。她出身高贵,肚子里又有学识,放在哪里都引人注目。
“学生眼盲,远了看不清。”他很识相,仰脸一笑,“尤其是这种美色耀眼的,殿下赏心悦目就成,学生觉得美不美,并不重要。”
慕容琮扫了他一眼,“这话说得不错,我瞧着喜欢的,和你没什么相干。你只要替我把人弄来,后面就没你什么事了。”
韩云霁哈了哈腰,“殿下的吩咐,云霁无不从命。”他拿扇骨蹭蹭头皮,似有些不解,“可谢家女郎指婚给了广宁王殿下,若是胡乱掳人,只怕不好善后啊殿下。”
慕容琮干干一笑,“我何曾怕过这个?二王这鼠辈,你就是闯进他上房睡了他老婆,他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如今我不是当他的面把人带走,算给他留了脸子,他能奈我何?回头十一王妃要和她上四国楼去,我亲自动手怕招人侧目,还是由你出马,弄晕了带出来,不费事。”
韩云霁拱手道是,“那么人是送到别院还是王府?”
他兀自盘算,进了王府两头齐大实施起来有难度,还是到潜邸的好。那里是他办公的地方,以前虽常有各色女人往来,他戏耍过一阵失了兴致便送走,所以没有外妇常住。如今她去了,妥善养在北边,他大多时候都在那里,正好过过正头夫妻的日子。因道:“往东柏堂送,我先回去等你的好消息。”
他上了羊车,小鞭子一甩,发出一声脆响,摇摇晃晃往北宫方向去了。韩云霁抱胸看着他走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下头痛快上头受罪,等命都交待了,看你拿什么坐享艳福!”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办差,浑水摸鱼不要紧,要紧的是装样子。于是韩云霁老老实实挨着墙根等谢弥生量完尺寸出来。那个十一王妃不用说,九成是和大王通过气的,出了成衣铺子和弥生有说有笑,那尖而厉的嗓音直飘到他这里来——
“耗了这半日,腿都酸了。”佛生拿肩头顶了顶她妹子,“你家二王殿下可知道你上这里做衣裳?过会儿来不来接你?”
弥生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些不好意思,“阿姊别取笑我,什么我家二王!我来这里没和他说起,估摸着他眼下正筹备聘礼呢,昨儿说要往阳夏请期的。”
佛生看样子怪伤感的,“说起请期,十一殿下腿脚不方便,我那时候出阁连六礼都没过。像人家娶妾似的,坐着青油呢帐高辇,自己就往高阳郡去了。二王倒是看重得很,虽不是娶元妃,用的心思却一点不少,你也算是有福的。”说着话锋一转道:“前面有个四国楼,是朝廷招待来往使节的。那里茶点口味多,还有道有名的蒸豚,是拿豆豉和秫米伴着乳猪一道蒸的。你不去尝尝可惜了,比起五味脯来,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时辰还早,回去也是无聊。既到了这里别错过了,我差人先订厢房,咱们过去歇歇脚。”
弥生倔筋不犯的时候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加上佛生完全没有要商量的意思,早已经做主派人过去了。弥生应了佛生,姊妹两个挽着手往四国楼走。因为实在太近,连辇都不必坐,走上几步光景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