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元阆倒是很是笼络人,他收复白城之后,除了下令一队人马追击溃败的北夷军,还做了两件事情来收买人心。
一件是替战亡的将士们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官职如唐尧俞万清之类的,便另立了墓碑,连同他们的儿子唐珏与俞安都在其父脚边有了一方埋骨之所。
另外一件事便是照顾唐家忠烈遗孤的那位假小姐。
唐尧与俞万清、连同俞安的尸骨倒是找到了,虽然难免会有缺失,到底也还能确认是本人,便顺利下葬。但唐珏却是尸骨无存,当日夜袭北夷军营,最后尸骨被北夷人处理了,连地方都追寻不到,也只能立个衣冠冢了,甚至里面放着的东西都不是他的贴身之物,而是临时准备的一套盔甲。
唐瑛跪在他们墓前,整片山坡全是戍边将士的坟包,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如同他们生前那样的亲密,同食同寝,同出同入,一同征战,最后又同眠一处。
张青就跪在她身后几步开外,注视着少女沉默而颤抖的双肩,慢慢伏下去,额头紧贴着面前的土地,手指牢牢抠着唐尧的墓碑,直似要将石碑抠出个洞来,最后反而抠破了手指,染红了石碑。
他心中极为难受,可是也不知如何安慰这沉默削瘦的少女,只能移开目光,注视远山之巅那飘浮的云海,缓缓说:“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圈,听说当日大帅跟少将军他们下葬的时候,那位假小姐并没有出现在人前,听说那假小姐哭晕在灵堂一病不起,下葬当日还起不了身,也没人见到那位假小姐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静静跪在墓前的少女将脸贴上了墓碑,牢牢抱住了那冰冷的石碑,仿佛唐大帅生前抱着他撒娇的小女儿模样。
张青磕了个头,悄然退了下来,走的远一些了,再远一些,只能远远看到那孤弱无助的少女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墓前。
风中似乎隐隐传来哭声,再细听似乎又没有了。
那天下山的时候,唐瑛拜祭过了父兄与俞万清,最后在俞安的墓前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子,摸着墓碑上的字,哑声道:“你说将来有一天,你要带我去京城转一圈,带我去吃最好吃的美食,给我买最好看的衣裳……”
那唠唠叨叨许愿的少年好像就在她眼前站着,满脸笑意,那样莽撞而热情,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小时候被她暗中欺负了,转头抹干了眼泪就又缠了上来。大一点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回,每次都记吃不记打,都不必她给个笑脸,就买了街边小食来讨好她……
她的嗓子里好像含着砂子,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无比:“俞安,你都说话不算数。你们所有人,爹爹,大哥,还有你……你们都说要疼我,可是你们都骗了我,你们……都丢下我一个人……”
“我要走了,去京里看看。”她挺直了腰杆,立如松竹,像过去无数次唐尧教导的那样:“咱们唐家人的骨头都硬,哪有垮肩塌腰的道理?”
“唐家人的声名不能堕!我要去京里看看,到底是谁敢那么大胆冒充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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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在千里之外,两个人如今都是身无分文。
唐瑛平日就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更何况还是当唐尧的亲卫,身上连点脂粉味儿都没有,当日城破的时候军情如火,哪得功夫考虑到揣些金银。
张青听说她要去京城,虽然内心很支持她的想法,毕竟不能让别人顶着小姐的名字踩着唐家父子的尸骨攀富贵,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唐家从未赚过钱的小姐。
“小姐,咱们总不能……乞讨入京吧?”
唐瑛蹲在街边观察了一番乞儿的日常生活,觉得这是一份难度较高的职业,首先要把脸皮放在地上自己先吐口唾沫踩几脚,然后还要做好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踩几脚的思想准备,还未必能混到一口饭吃。
“你我都不是这块料,算了吧。”
张青小时候倒是跟各家乡邻讨过饭,可那时候人小脸皮厚,为了吃饭也顾不得了。后来入了唐家,多年饱食之下不知不觉间连自尊心都养回来了,实在再难做回小时候的营生。
唐尧不愿与民争利,家中在白城连个铺面也无,竟没想到在他亡故之后,掌珠有沦落街头的一日。
唐瑛带着张青在街边转悠了一日,最后瞄准了一家外地的镖局,两人扮作一对兄妹,毛遂自荐要做个趟子手。
白城战后重建,商人逐利,竟然也有运送药材货物前来贩卖的,怕战后遇上流民土匪,便从当地雇了镖师押送货物。
那镖局的镖师们有五六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还带着四五个趟子手沿途开道,供他们使唤,见这对兄妹当哥的容貌一般,不意妹妹竟然很是美貌,面色苍白似大病一场,但那双眼睛冷冷瞟过来,竟颇有解乏之功效。
领头的总镖头四十出头,下面的几个镖师们都是路途无聊,听说不要工钱只管饭,便撺掇总镖头留下,还意有所指:“总镖头,咱们这一路上都是男人,露宿荒郊野外都不方便,连个会做汤水的女人都没有,不如留下他们兄妹俩吧?”
内中一人还暗暗使眼色,小声嘀咕:“没有热汤热水就算了,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战后许多人家家财付之一炬,为了生计不得不鬻儿卖女,最近人牙子的生意可是好的很。
如这兄妹俩身无分文的穷鬼想要入京寻亲,路上说动做妹妹的服侍他们几个一路,还能混些盘缠,说不得就同意了呢。
那妹妹姿色极好,虽瞧着冷冷的,保不齐美人儿是被北夷人给吓破了胆儿,说不定拢在爷们怀里暖暖,也就暖过来了。
再不济,总镖头也可纳她做个妾室,这一路上也有人贴身照料,他们纵然吃不到,瞧着也是赏心悦目的。
张青并没听到那人小声嘀咕的污言秽语,只当他们还真想让唐瑛煮饭,忙道:“我妹妹从小并不曾下过厨,不会煮饭。”想让唐家小姐服侍你们,也配?
众镖师:这原来还是个大小姐?
贫家女儿谁人不下厨?三四岁便跟着娘亲身边打下手,稍大一点便能做一家人的饭食,不擅厨事的女儿家必是呼奴唤婢的富家小姐。
感情这兄妹俩原来还是家有资财的?
几名镖师互相交换个眼色,暗暗高兴。
从来有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贫家女儿自小吃苦,说不定能忍得一路辛苦,但富家女儿也未必能吃得这一份苦,到时候都不必他们开口,这兄妹俩说不定便攀了上来呢。
几名镖师当下起哄:“我们就是随口一说,哪里好意思让张姑娘煮饭的?”
唐瑛耳力惊人,将那人不怀好意的嘀咕尽收耳中,却不吭声,任由张青与他们交涉。
张青本能觉得这几个人不好惹,可是唐瑛执意要前往京城,再留在白城也没有发财的路子,再想想大小姐的身手,他又壮了胆气,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
连北夷人也是大小姐手下亡魂,何况这么几个人。
那总镖头四十如许,瞧着也和颜悦色,说话也是通情达理:“你们兄妹俩这是在白城遭了兵灾吧?既然寻到了莫某面前,某岂能见死不救,只管安心跟着车队走,有莫某一口饭吃,必饿不着你们兄妹俩。”
张青忙向他致谢,唐瑛敛衽欲拜,却被莫总镖头拦住了:“张姑娘万不必客气。我瞧着姑娘气色不好,可是生了病?”
唐瑛既与张青假作兄妹,便随了他的姓氏,掩了唇咳嗽两声,缓缓道:“劳总镖头关心,这一向都病着不能成行,才拖到了现在才欲入京寻亲。”
她不开口时,有种病美人的楚楚风姿,但一开口便又是不同,一张苍白的小脸生动了许多,眸中冷意稍减,如同风中细竹,有种说不出的坚韧风骨,连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她的绰约风姿。
莫总镖头的眼神亮了。
唐瑛与张青成功混进商队,还与那贩运货物的商人见礼,不过是镖局添了人,与他的商队无涉,那年约五十的姜老板也不甚在意,只客气两句便又缩回马车去了。
莫总镖头见张姑娘身子柔弱,病后才愈,虽不好再给她弄辆马车,但让她做货运的板车倒可以做得了主。
唐瑛坐上板车,还愁眉不展,万分忧心的盯着张青的脚,悠悠说:“哥哥,你的脚还未大好,可走得了路?”
趟子手可没那么好的待遇,都是一路走过来的,不比几名镖师都骑着马。
莫总镖头细瞧他,果然发现这年轻人走路略有点跛,还关切的问了一句:“张兄弟这脚可是受了伤?”
“北夷人攻城的时候被砍伤了骨头,还没养好。”
莫总镖头闻听此言,立刻便开口让他也坐了货运的板车:“既是伤了骨头,张兄弟何不早说?”那番热情客气,直如故人,换来了张姑娘感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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