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某夜,阴雨绵密,寒气重重。山间松林滔滔,雨打在树间草上,滴答声沙沙作响,如夜之轻语。那野间的寂静小庙中,窗上映着三人或高或低的影子。烛火薄明,被风吹得低拂,时有摇灭之相。
程勿红着眼睛,用力地吸一下鼻子,忍住泪意。泪光点点,他不敢再和女瑶说下去,怕自己越说越难过,让小腰妹妹看笑话。他坚强地没有哭,而是爬起来凑到金使身边,要帮受伤的金使包扎伤口。程勿擡手臂的动作吃力,他自家身上就伤痕累累,还非要这么劳碌。女瑶在旁边冷眼看着,金使一个激灵,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居然敢让教主的爱宠关心他的伤啊!
金使连忙拍胸口:“我没事!我好得很!你关心小腰妹妹吧,不用管我!”
程勿望着他,半晌,忽然道:“大哥,你说你不姓金。你到底姓什么啊?”
灯火照得少侠面孔模糊,听少侠轻声:“我叫你大哥这么久,好歹要知道大哥到底是谁啊。”
金使手搭在膝上,他顿一下,言简意赅道:“我姓龙。”
程勿赞道:“大哥的姓氏真是威武!飞龙在天,何等气势!”
女瑶在旁安静抱膝坐,此时噗嗤一声轻笑笑出。金使的脸僵住,程勿迷茫地眼睫颤了下。女瑶侧了下肩,她笑盈盈,捂着半张脸颊催促:“小哥哥,你问他真名!你问他真名!”
程勿迟疑:“龙大哥真名是……?”
金使沉默。
沉默了很久很久。
程勿几以为金使被点了穴不能发声,金使闷而淡定道:“老子姓龙,名字上闭下月。老子顶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
程勿以为自己听错了或理解错了:“……什么?龙闭月?”
金使刚包扎了伤口的胸脯因喘气剧烈而渗出大血,他冷冰冰道:“你再喊得大声点。最好让方圆十里都听到!”
程勿:“……”
程勿瑟缩了下,嘴角轻轻颤,没敢多说。但女瑶却不会怕金使,女瑶还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补充:“你龙大哥出生前,她娘以为他是个女娃,到处找算命先生帮他测名字。见到‘闭月羞花’之类的就高兴得赏钱,听到‘威武雄壮’就大骂算命的眼瞎……所以后来,你龙大哥出生后,据说她娘先气得晕过去了。龙闭月的名字,还是这么叫开了。”
金使:“……”
他脸色青青白白,女瑶的解说让他呼吸沉重。他想掐死这个爆他羞耻过去的,但他又打不过教主。他拼了几十年拼到了斩教五使的地位,金财美女左拥右抱,出门后人称“金使”,他那丢人的名字渐渐被人忘记。偏偏教主记得!教主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过去!
程勿唇忍不住上扬,一腔悲意涩意,短暂地被消融。他低头浅笑:“……”
哦,原来金使真名叫龙闭月啊。
中年男人脸色难看,少年女孩言笑晏晏。之后大锅里熬的汤好了,汩汩地冒泡,水汽向外溅出。女瑶大惊,手忙脚乱问“怎么回事”;金使扑过去一边灭火一边解说,有点幸灾乐祸地报了仇:“什么‘怎么回事’啊?给你熬的药粥好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离了我,你们两个怎么办!”
乖乖地屈膝坐着,看一大一小两人争执,大的稍微说话重些,就被少女在后脑勺一敲,顿时敢怒不敢言。金使和女瑶的关系绝不是所谓的叔侄,世上不会有叔叔这么怕自己的侄女,对自己的侄女这么殷勤;小腰妹妹不可能只是斩教一个挂不上名的小妖女,她的真实身份,一定让人大吃一惊……
他们都是魔教人啊。
都是坏人。
可是当他被欺负时,留在身边护他,帮助他的,只有这两个魔教人。
程勿也学女瑶,曲起膝,将自己环抱起来,可以抵挡一下室内的潮湿和渗入的凉风。金使帮小姑娘盛粥,又问程勿要不要,程少侠摇了摇头。程勿将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们争吵、说笑。程勿心中酸意让他难受,他眼中的泪意又开始溢满。他轻轻的,涩涩的,对自己说:“我总自觉初入江湖,我一定是正道少侠,不和魔门歪道厮混。不想我落入困境,四大门派中的真阳派帮着程淮杀我……肯救我的,只有魔教人。”
“……我竟和魔教人混得如此好。”
他昏迷这么久,小腰妹妹应该已经知道他是雁北程家的人了,知道他是个大麻烦了。可是醒来,她什么也没提。
篝火荜拨,火星蹿起,金红色光点在半空中化为烟消失。程勿从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了那本被自己翻皱的话本:话本中故事站在罗象门大弟子蒋家公子的角度,有意无意地抨击魔教教主白凤的不知廉耻,杀人上门。故事中男痴女怨,最后结局,到底是蒋家公子娶妻生子,和自己的小师妹琴瑟和谐;而魔教教主白凤,销声匿迹,再没出现过在江湖人面前。
程勿从话本里,轻轻撕了几页,丢掉了火里。他将那几页诋毁白凤的页面撕去……
火焰浓浓,红色照着少侠秀容,照着他发怔的眼睛。女瑶在一旁看到了,眼神闪了闪,没过来问他怎么还在用话本学江湖经验;金使发愁地看着锅里剩下的一点粥,疑心够不够自己喝。程勿头靠在膝上,微微笑。
他心中升起久违的安和感。
这感觉让他轻松,让他喜悦,让他很喜欢和这两个人在一起。他眷恋这一丝半点的人间温馨,这点温馨与他过往大相径庭。小姑娘的笑容,小姑娘蹙眉被病所扰的痛苦表情,小姑娘绷着小脸不怒自威的模样……都钉在脑海中一样。越是没有过,越是留恋不舍。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明日、明日、明日就……
困意渐渐涌上,程少侠闭了眼,再次入睡。而女瑶撑着下巴看他睡颜:为什么程勿都不问她为何武功这么高?她编好的谎成了无用功!
第二天清晨,鸟鸣啾啾,雨已经从昨晚的大雨,变为小雨茹毛。金使把睡得双眼惺忪发红的程勿摇起来,吩咐程勿:“我去四周看看情况,看真阳派和雁北程家的人走了没,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再去找点吃的,探探路。小腰现在又病了,你照顾好她啊。”
程勿连忙应了。他一下子不困了,站起来,跟高大雄壮的中年男人到城隍庙门口。过了一夜,金使的精气神恢复了一些,他随意地、懒散地跟身后的程少侠摆了摆手。金使从树后牵过昨夜被他们栓在树边的马,翻身上马。
一骑轻尘,薄雾迷离,金使的身影很快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程勿心头涌上浓浓的惆怅感,他忍住满腔酸涩,回到城隍庙中,到落满尘埃的菩萨像下。年少的女孩蜷缩身体,她窝在角落里,脸色苍白,蹙着眉心,睡得极为不舒服。但她没有醒来,金使和程勿的相继动作,都没让她醒来。
程勿眸色漆黑,眼神转为空白:“小腰妹妹。”
他用内力让手心温暖,他摸上女孩的额心,轻轻让她拧着的眉放松。和程淮、谢微的打斗没有让女瑶受重伤,但是他们知道,更重的伤,是在女瑶体内。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是跟女瑶走了这一路,程勿也看出来了——小腰妹妹不能动武。
她每次动武,都有很强的反噬等着她。
而程勿帮不了她,只会一次次连累她。
少年程勿怔怔坐着,望着女孩的脸。程淮阴测测的、恶鬼一样紧追不懈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喜欢谁,我就杀谁。”“你能帮他们逃到哪里去?”
之前是春姨,之后就是金使,是小腰妹妹……
从小长在程家,程淮一直非常厉害。程勿对程淮的阴影由来已久,是从小到大、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程勿想反抗自己的命运,但是程淮对他造成的惧怕阴影根深蒂固,他摆脱不了。程勿光是想到春姨正在代他受苦,之后小腰妹妹也逃不掉……他的喉咙如被掐住,他痛得撕心裂肺,喘不过气。
程勿眼圈泛起一层红色。
他喃喃自语:“小腰妹妹……”
他俯下身,轻轻搂住女孩的肩。他的额头与她相抵,方寸之距,他心痛如麻,怔怔地看着飘落的她。他很快下定了决心,忍痛不住,浑身发抖。程勿眉目开始冷毅,开始生起凌厉之意。他跟自己说:“我不能再连累我的朋友们了!”
他心中麻痛,他对女瑶那自己也说不清的、线条一团乱的感情,在生死大事前,不值一提。
程勿放下女瑶的肩,坚定了心神后,他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离去之畔,他的影子与少女重叠,一滴清清水渍,滴答,落在小姑娘的额头上。那水滴清华圆润,晶莹剔透,落在女孩眉心。
冰的她,在不安噩梦中,瑟缩了下。
程勿走出城隍庙,他立在淅沥小雨中,回头看这座庙宇。他皱着眉,忽然觉得这座庙在荒野中,显得十分突兀。程勿思索片刻,放眼一看,绿野浓郁,枝木繁茂。他跳上树,上上下下,不断地摘取浓重的、碧绿的树枝。他又爬树、又爬房顶。
短短两刻折腾,程勿终于把这座荒野中的城隍庙,用树啊、叶子伪装了起来。他离得稍远些,看这城隍庙被遮天蔽日的树叶藤蔓遮挡,看上去幽森无人气。若非已知,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可供人歇息的地方。
程勿微微满意:这般遮挡,过来歇脚的过路人轻易不会发现这里,不会进去打扰小腰妹妹;
而且小腰妹妹武功比他好,哪怕程淮他们卷土重来,小腰妹妹自保绝不是问题,有他才是累赘;
况且程勿断定程淮的目标不会是小腰妹妹。
只要他肯离开,程淮一直想杀的……是他啊。
程勿湿红着眼,心中默念:对不起,小腰妹妹。
人人皆陌路,红尘临面,不过是一次次的转身。我是个不祥之人,总是不断地遇到麻烦,招惹麻烦。我对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离开你。
程勿吸口气,他强忍住自己心上的悲意。他不再多消磨时间,不敢再多看。他转身,望着一片浓浓大雾,跃入了雾中。他轻功如奔,起落如鸿。他的身影入了丛林,在雾中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割断了和这里的最后联系。
而清雨刷林木,还在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一阵风过,城隍庙外落了一地叶子,湿漉漉,悲戚戚。
接下来不过一刻,金使骑马赶了回来。金使面色凝重,御马如飞。马蹄哒哒,在绿野丛林间穿梭,顺着那熟悉的小径赶回来。金使神色肃穆无比,低头想着事情,任马快速奔跑。到目的地前,马停了下来,金使一擡头,顿时愕住。
金使:“……”
浓密的、繁茂的树枝、藤蔓裹住的地方,布满了尘埃,细雨环绕。这像是树林中幽深无人去的地方,哪里还有他临走前城隍庙的样子?
程勿这小孩子……还真是,有点意思啊。
金使带着复杂心情下了马,挥开树叶躲开藤条,艰辛万苦后,他终于进了城隍庙的大门。金使一路冲来的架势太大,里头歇息的女瑶被他拍树叶的声音吵醒。金使推门进来,一眼看到菩萨像座下揉着眼睛刚睡醒的女瑶。
金使放下一半心,焦急地冲过去:“不好了,大事不妙了!那个……”
女瑶手一擡,制止金使说下去。
女瑶眼神凌厉,环视四周空荡荡的环境。她问金使:“程勿呢?”
金使怔怔道:“不知道啊……我临走时,让他守着你。那小子聪明,还用树枝把城隍庙藏起来了。我回来的时候吓一跳,以为老马认错了路,都不敢进来。程勿那小崽子……”
金使失声,见教主猛地拔身跳起。
女瑶声音放大,在刚经过一场大战的城隍庙中响彻:“程勿!程勿!”
空旷庙中,只有女孩清脆的声音回荡,没有人回应。女瑶从高处跳下,她脸色变得很难看。反应过来的金使同样脸色发黑,甚至有点白。金使惶然,想教主要他保护程少侠,他只是出去打探个消息的功夫,回来,程少侠就不见了……
这是自己走了,还是被拐走了啊……
教主会杀了他的。
金使脸色精彩十分,女瑶压根不看他。女瑶沉着脸,一阵风似的从庙中跑了出去,金使连忙跟上。女瑶轻功绝顶,她凌空而立,俯瞰十里望不到头的荒间野外。女瑶一阵疾走,她行动如风,踩风而走,轻盈曼妙,如在空中被风吹着走。紧跟在后勉强追着她的金使苦不堪言:“小腰!小腰!”
女瑶大喊:“程勿!程勿!程小勿——!”
她的声音在树林中回响,树叶簌簌落下。曲沃三千里,沃水萦回,曲折连绵,少年郎的踪迹,哪有那般好寻?
她行奔极快,这般功夫,世人少能敌。女瑶心中思量,脑中开始算路线。她突得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回身一折,踩着树枝向高处攀登。她跃上数影,在平原上抄着近路。她不知程勿会走哪一条路,但她记得谢微他们逃走的是哪个路。
女瑶心里大骂:混蛋!
程勿你这个小混蛋!
害我如此劳累!
她纵上跳下,金使已完全跟不上。女瑶上了山道,依然采取最近路线,她的身影在林中神出鬼没。她声音如震,旋风般冲向天际:“程勿——!”
女瑶从一片树海中出来,叶子落满身,她立在山道风口,向下一望,绿色向下一层层伏去,白色沃水在绿树山丘中环绕。女瑶看到了少侠熟悉的影子,清瘦,明朗,在山道下疾奔。
隔着一道山壁,女瑶吼道:“程勿!”
下方跑得气喘吁吁的少侠一个发抖,猛地擡头,他眼中露出惊恐色。他视线中,看到了怒目而视的女孩。她长相一派天真稚嫩,发怒的样子,却像山中兽王一样可怖,眼神凶悍。程勿心里惊得汗毛倒竖:这么快?!她到底是怎么追来的?
女瑶吼他:“你跑什么?!”
她大怒,又大悲:“我做错什么了?我惹你了么?你干什么——程勿!”
“哐——!”
女瑶蓦地拳头砸到地上,卷起一阵飞尘。她身子向下跳去,这般快的速度,却比不过程勿。她在后面追,他在前头没命地跑。他脸色惨白,眼睛赤红,那架势,好像她是洪水猛兽一样,让女瑶更生气。
距离越拉越近,程少侠真是一个男子汉。
山林呼啸,风声鹤唳。程勿满腔泪意,想着离开离开!不能连累小腰妹妹!哪怕她追来!
眼看要被小女子追上,他竟噗通一声,跳下了山口瀑布。白色水花溅起,溅在奔到水边止步的女瑶脸上。小姑娘迟疑了下,因她不识水性。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程勿缩入了水中,顺着瀑布之水快速向下方山崖飘去,荡去。瀑布水声甚大,女瑶绕着山路赶到水的源头,一片汪洋冰水,她什么也没看到!
水向下,混入沃水中,沃水三千,再流入四面八方。
女瑶彻底追丢了程勿。
女瑶气得发抖:“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小孩子怎么这样气人?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老老实实地待在城隍庙不好么?跟着她学武不好么?
她都改变主意了,她都觉得程勿是可造之材。她听金使说了程勿的悲惨身世,她都想收程勿为徒弟了!不只是让他帮她推演功法,是跟着她学武,打遍天下混不怕!
而程勿,程勿他——山中树林瑟瑟摇晃,鸟群惊惧飞上高空,林中野兽惶惶逃奔。
女子声音悲愤绕空,盘旋不绝:“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金使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教主大人面色发寒地立在瀑布前,神色晦暗不明。教主盯着那汪流下去的瀑布,她正气得整个人不对劲。金使发抖,一看这情形,便知不好。教主这般气势汹汹地追出,拦人,堵地……都没有堵住程少侠。
程少侠恐当着教主的面逃走了。
金使踟蹰,女瑶这般脸色,让他不敢上前,不敢说出他本来打探到的消息。
女瑶立在瀑布前,渐渐冷静下来。她冷哼一声,心想程勿,混账。敢耍着她玩,她岂是那般好相与?走就走了吧。她不在乎!
女瑶语气森森地开口,吓了金使一跳:“通告我全斩教!程勿欺辱我,使我心寒。我教中弟子只要遇到程勿,不必告知我,擒住他,给我拿他抽筋断骨!”
金使:“……”
这、这命令……要是真的有人敢碰程少侠一下,教主这恨之入骨的架势,等来的,恐怕才是灭顶之灾吧……好为难,这命令,怎么发布,怎么执行,太考验下属的功底了。
不过金使从女瑶这语气中,想到了他打探的消息。
他低声焦急道:“教主,大事不好。我等恐没时间在程少侠这里耗。”
“罗象门门下的蒋家,要举办名器大会。明着说是让天下豪杰展示他们的武器,评出个一二三。这个名器大会,以前他们也常举办,本和我斩教无甚关系。”
“但是这一次。那罗象门大弟子蒋声,他跟整个江湖放出话,说今年的名器大会,罗象门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子,把擒住的我斩教弟子一个个杀了。蒋声他们俘虏了许多我斩教教徒,就等着这名器大会一开始,拿我教徒敬天,宣他罗象门的威名!”
金使再踟蹰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个消息……名器大会,蒋声向天下人宣告斩教女瑶已死,因他拿到了女瑶的武器,九转伏神鞭。他要把我教的九转伏神鞭,当着天下英杰的面展示,列入天下名器中。”
女瑶侧过脸。
她的眉目清寒,戾气尚存,颊畔却雪白莹润。
女瑶沉敛下来,轻轻笑:“蒋声是要引我入洞啊。”
“从我师父,到我……蒋家步步紧逼,真是死死咬着我们不放。那我,且去会会他们,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