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侠说是吓得半死,可他脚下功夫真一点也不弱。他抖得抱住女瑶不肯撒手,但脚下的手抓他,他脚向下又踹又踩,腿力之猛,将土里伸出的手踹得哆哆嗦嗦。
程勿捂着自己的嘴:“啊啊啊啊——”
三更半夜,罗象门遍地是看守巡逻的弟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人少的山道,地里就钻出一只手抓他,这多可怕啊!
那只爬出土的手被程勿的脚踩得回到土里,半天没动静。女瑶被程少侠搂着,少侠的发丝擦过她的脸,她的视线完全被程勿挡住。女瑶又想笑,又觉得他可爱。少侠哆哆嗦嗦,女瑶不觉伸手搂住他肩,安慰他:“好啦好啦,不要丢人……”
下方传来虚弱的声音:“是教……小腰和小勿么?”
程勿:“……”
女瑶:“……”
女瑶拧眉细思,从自己的记忆里用心翻找:“谁?”
江湖大神的记忆永远很差,只记得自己同水平的人。女瑶半天没想起来管她叫“小腰”、亲切称呼程勿为“小勿”的人是谁,旁边瑟瑟发抖的程勿肩膀一僵,脸色一变,他不害怕了,他回过神了。程勿眼睛一凝,立即跪下去翻土找那只手:“小腰妹妹,快帮忙救金大哥啊!”
女瑶仍茫然:“谁?”
程勿:“金使龙闭月!”
女瑶:“哦哦哦。”
土下挖暗道的金使奄奄一息,闻言潸然泪下。想斩教教主以下、圣女以下,说的是二老五使十二影,但二老非魔教生死存亡之事、否则不出山,女瑶手下,她直接用的就是五使几个人。偏这样,教主她都记不住金使,金使何等黯然神伤。
深更半夜,寒风刺骨,下方与上方的山头灯火彻夜不灭,蹲在土丘深处,程勿和女瑶联手把土里藏身的金使挖了出来。死里逃生的金使出了地洞后就瘫在了地上喘气,他的十根手指俱呈紫黑色,鲜血淋淋;他脸色也发青,灰头盖脸,昏沉沉地望一眼救自己的二人——见果真是教主和那竟然还跟教主在一起的程少侠,金使放下了心,晕了过去。
金使晕过去,程勿大骇:“小腰妹妹!”
女瑶蹲在旁边扣住金使的脉搏,再摸他的呼吸:“没死,只是长时间窒息的后遗症。”
窒息?
视线往下溜,看到金使挖出来的这个小土坑,几可想见这几日金使被关在一个封闭空间中,空气越来越少,金使存活的希望越来越弱……
程勿怔怔看着金使现在的样子,他紧紧把人抱入怀中,睫毛轻抖,眼中潮湿。他手握住金使昏迷后仍痉挛的手,颤声:“罗象门……好歹也是堂堂四大名门之一,竟这般折磨人?”
女瑶:“先把洞口填上土,别让人发现这里了。”
女瑶和程勿想夜探罗象门,看罗象门内部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流传出。一个时辰后,程勿背着金使,和女瑶撤回了他们住的客居院落。门外弟子们人数众多,一波波换人,两人带着金使溜进来,也花了不少功夫。
回到院中,站在院子里头疼的三个徒弟看到女瑶和程勿回来,再看到程少侠背着一个人。二弟子喻辰眼前一阵阵发黑:“师姊、师姊!这魔教妖女进罗象门已经很可怕了,妖女还救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回来……罗象门事后跟我们清算怎么办?”
大师姊陶华很淡定地看着女瑶和程勿急匆匆背着人进了房:“没关系,我们小玉楼这么小,罗象门都不一定记得住我们。日后真出了事,逃就是了……关键师父要收徒,他要收的徒儿爱折腾,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弟子张宝看着两个师姊师兄,他还未发表意见,那扇关闭的门重新打开,女瑶低喝:“傻站着干什么?打盆水进来!”
陶华看着三徒弟:“……去吧。”
经过连番抢救,终于让金使的脸色好了些。金使还在昏迷,女瑶拄着下巴,翘腿坐在桌前矮凳上,猜测金使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一扭头,看到程勿怅然若失地坐在边上,少侠姿容灵秀,一绺发丝贴着颊面,他革带扎腰,腰杆如竹,夜行衣都被穿出俊俏风流的美感。而这么好看清瘦的少侠,此时坐在边上,垮着肩,神情很沮丧。
女瑶心中一动,隔着一张桌子,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小哥哥,金使没大碍,你想什么呢?”
嘭,心火忽而跳跃,火星溅起。
烛火相照,程勿放在桌上的手被女孩摸住,他想向后缩,却只是动了下,没有移开。他涨红了脸,擡起眼睛看她,神色几分嗔,颇让人心动。
垂下眼帘,他既不想被女瑶握手调戏,又觉得心中喜爱。眼睫翘颤,眸子潮润,程勿唇轻轻动了下:“我没想金使。我只是在想我的运气。我觉得我很倒霉,被土里钻出的手抓住脚踝这种极小可能事件,我都能碰到。”
女瑶心想:你才发现么?
程小勿你的倒霉,从我认识你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若是不倒霉,你怎么会刚出家门就被我斩教人抓住;怎么会刚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关押地方,就撞上随意在街上乱逛的我;怎么会被我关上山没几天,就碰上了落雁山被攻;再怎么会又凭着出色的能力逃出生天后,被从天而降的我砸得吐血晕过去……
桩桩件件,不一而足。程勿这一路的倒霉事件,女瑶皆有参与。她非常佩服程勿:倒霉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不缺胳膊断腿,长得清秀好看,坐在这里跟自己聊天……程勿的自救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心中觉得程勿是个倒霉蛋儿,面上自然不能持续打击他。
女瑶笑着安慰他道:“别这么说啊小哥哥。当时天那么黑,别的地方又被罗象门弟子占了,金使只有这么一个出口能出来。再说从地下钻出的人是金使,你也不算倒霉啊。”
程勿幽幽看着她:“可是方寸之距,只有你我二人。金使从土里钻出一只手,他在下面都那样了,当然判断不出上面的人谁是谁。他随手一抓,抓住的就是我的脚踝。我把他踹下去往你那里逃,土里冒出的手抓的还是我,根本没有碰你一下……这难道不是更说明我很倒霉么?”
女瑶:“……”
话,自然是没错的。
她与程勿面面相觑,程勿目中哀愁,对自己的际遇颇为难过。他把女瑶说的都不知道如何安抚他了,而程少侠想到人生路这么漫长,他才刚刚十七岁没几天,他以后还有漫漫的大几十年人生要过……程勿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成功从未来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无数霉气中拼出一条活路来,前路甚是艰难。
女瑶噗嗤乐。
她从凳上跳起来,手撑着圆桌轻盈一转,就转到了程勿面前。她弯下身与坐着发愁的程勿对视,一手握着他放在桌上的手,另一手抚上他肤色冷白的面孔。程勿身子一僵,擡起眼,与女孩杏圆的含笑眼睛对视。
女瑶:“别怕别怕,我自来运气是不错的。运气分你一半,你和我在一起,起码能保证你活蹦乱跳,不会被路过的大神当蚂蚁一脚踩死。”
因为她就是大神啊!
程勿眼眸清亮,慢慢浮起了笑。几分羞涩,几分喜悦。他眼睛像落入湖水中的星辰,被水洗过后,何等耀人。
微微一笑,少侠安静地坐着,红意染面。女瑶捧着他脸颊的手感觉到手下的烫意,他静静微笑的样子,如水照花,让女瑶也不觉心动。二人视线对上,静谧的氛围中,几缕欲说还羞、莹莹暗暗的暧昧情丝在他们中间流窜。程勿目中颜色一暗,他忽的伸出手,手碰上女瑶的腰肢。
女瑶一僵,低头看他按住自己腰上的手。
程勿搂她的腰,几乎要将弯着腰的小姑娘抱入怀中,要亲她眉心。他声音低低的发颤:“小腰妹妹……”
床畔的方向,放下的帷帐内,传来男人的呻吟声:“唔……”
程勿被那声音吓得手一抖,还没把女瑶搂入怀里,他就放开了手,猛跳起往旁边躲开。女瑶被他突然一甩甩得往后趔趄了两步,腰碰上圆桌,她瞪大眼,不能相信程勿敢这么对她!说推就推!力气大的还差点扭了她的腰!他怕什么!
不敢与小腰妹妹对视,鬼迷心窍还没得逞后,程少侠红着一张脸,急匆匆奔向床头方向:“金大哥,你醒来了?!”
床中,金使的声音虚弱:“混蛋,说过我不姓金了……”
程少侠扶金使坐起来,喂金使喝了两碗汤后,金使才有了些力气。金使靠着程勿肩膀,女瑶慢悠悠地走过来,擡脚隔空一点,一张小凳被她扯过来坐下。女瑶瞥金使壮硕的身子,他全身力气压在少侠瘦弱的肩上。女瑶心中不满:自己那么重,没点自觉么?还压着程勿。不怕把她那年龄还小的、还在长骨架的小勿压坏?
金使看懂了教主的脸色,他心里很虚,却实在没力气,只好让程少侠委屈委屈了。
金使手摸上自己袖里藏着的“九转伏神鞭”,幸好还在。他看眼教主,再看眼旁边的程勿,眼神一闪。金使离开时程勿还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女瑶,女瑶还杀气冲天地说要把程勿“抽筋断骨”,而今再见面,女瑶和程勿又走到了一起。金使摸不清楚他们两人这是在做什么,自然也不会傻得当着程勿的面,把“九转伏神鞭”还给教主——万一教主还在玩“过家家”的游戏,骗程少侠她不是斩教教主呢?
女瑶:“说说吧,你怎么闹成这个样子?罗象门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啊?”
金使犹豫一下,看向旁边的程勿:当着程勿的面说?
程勿无知是无知,这会儿被金使这样看着,他心里一刺,当即浑身不自在。程勿说着便要走:“我不适合知道这些,你们聊,我先……”
他手被女瑶按住:“没事,我信小哥哥为人,他不会乱说的。”
程勿望女瑶一眼,他目中亮灿,又稳稳坐了下来。而转头,女瑶给金使一个阴阴的眼色:所以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吧?
金使:“……”
金使哭丧着脸:他真的好讨厌跟教主玩这种“使眼色”的游戏!他和教主又不是真的心有灵犀,他每次猜教主的心思都好难!他好怕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让教主和程少侠吵开了……而程少侠一不高兴,教主就会来折磨金使这类的手下。例如上次那个让金使很为难的“把程勿抽筋断骨”的命令。
程少侠要是真的被抽筋断骨了,金使还能好生生坐在这里被教主照顾么?
金使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那为难的心灵。他整理了自己的言辞,捡着能说的先来:“我是被蒋沂南,就是跟我们的白教主纠缠不清的那个人,关起来的。二十多年不见,那个男人好像疯了……他自己有一个暗道,还在里面藏了一架骷髅。那骷髅……”
金使把自己被蒋声追杀、慌不择路后逃入蒋沂南的院子,给他们讲了一遍。金使心知程勿有蒋沂南和白凤往事的话本,程勿对这两人的故事很熟悉,这么讲,也不算自己说错话。果真程少侠目中一闪,想起了蒋沂南是谁。金使迟疑了下,看女瑶面色不动,他猜不出女瑶的心思,干脆硬着头皮,把自己判断的事情全说了。例如蒋声和蒋沂南父子之间奇怪的关系——
“虽说父亲严厉。但是蒋声也太怕他这个父亲了吧?蒋沂南在门里说话,蒋声身为罗象门大弟子,他都没敢推开门进来看一眼,而是直接就走了。”
女瑶慢慢点头。
程勿和金使一起看她,女瑶摸下巴:“蒋沂南真的疯了吧,身为罗象门的一介长老,在自己家里放一个骷髅,听你的意思还在那人死后折磨那个人……堂堂的罗象门,出了这种事,比我们魔门行事还像邪道……这事若是在名器大会上爆出来,我且看他们如何包庇蒋沂南,四大门派如何在所有江湖人面前立足!”
名器大会,可是有不少门派、江湖人在啊。
女瑶这般一说,顿了一下,疑心自己这种行事,程勿会厌恶。她侧目看,却见程勿面色如常,安静地听着,并没有觉得她的言行不妥似的。程勿察觉到女瑶的注视,默了一下后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应该反对么?蒋沂南这般折磨金大哥,还虐待尸体,他的行为根本够不上四大门派宣传的那般正义。你要在名器大会上爆出来,让天下人知道了蒋沂南的真面目,那也是应该的。”
女瑶看他半天,笑:“是么?”
程勿点了下头,他被女瑶看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你需要我帮忙?”
女瑶:“金使受了伤,我来拖住蒋沂南,你去把那架骷髅带出来,展示给天下正义人士们看。”
程勿眉目几晃,神色挣扎。他非是意志不坚定,他自救时一直靠的是自己。但是碰上小腰妹妹的事,他对自己的武力没信心,对自己的迷路体质也不太有信心,对自己的倒霉运更没信心……小腰姑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做,程勿心里露怯,怕自己误了事。可是他被女瑶温柔而鼓励的眼睛看着,听女孩柔声:“小哥哥,你是很厉害的,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的应急能力是很强的——不然你也不会在一众大神的眼皮下,活到今天还平安无事。
程勿眉目擡起,他眼中凌厉之色跃起。他点点头,沉声:“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金使靠在床头左看右看:……艹,这两人眉来眼去,看着就要亲上了啊。
女瑶再问金使:“除了骷髅,就没其他疑点了么?”
金使定定神,努力在脑中翻找记忆。他一寸寸地审视自己的记忆点,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对了,我被蒋沂南打下去的时候,他身后的书架跟我一起摔进了暗道中。我醒来后,发现那些书上面大都是空白,只有一页上写了三个字——小玉楼。但我没听过这个,想来也不重要……你们怎么了?做什么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静半晌,程勿幽幽道:“大哥,你知道么,我和小腰妹妹之所以能进来罗象门,就是因为我们所靠的小门派,门派叫‘小玉楼’。”
金使怔住,然后大震,看向女瑶。
女瑶站起来,她在空地上踱了几步。中年男人和年轻少侠都看着她,女瑶回过头来,望向两人。她似笑非笑道:“斩教有一个你们不知道的秘密,我告诉你们也无妨。在我师爷(师父的师父)之前,我斩教教主的寝宫,并非不提字,没有宫殿名。那个时候,我斩教教主的寝宫,名字就叫‘玉楼’。之后我师爷那一代出了些事,斩教发生叛乱。我师爷大怒后,划去了‘玉楼’二字。从此后,斩教教主的寝宫,就是‘无名宫’,匾上再没有提过字了。”
“而且这几日同行,我发现这小玉楼的武功,和我们斩教的一些功法有相似处。”虽然不是她练的那种无上密法,但在斩教的功法上,也是偏上水准,还经过了改良。
女瑶眨着眼睛:“你们说,这‘小玉楼’,和斩教以前的‘玉楼’,会不会有关系呢?”
金使和程勿眼眸缩起:必然是有关系的啊!武功类似,名字相仿,还是罗象门的下属门派……套起来看,说不得连程勿、女瑶结识这个门派的人,都不仅仅是程少侠的单纯倒霉呢。
女瑶笑眯眯:“罗象门所谋匪浅啊,有点意思了。唔,蒋沂南这又是‘小玉楼’,又是‘骷髅’的,还拿走了我教主的武器,他这,莫非是对前教主白凤念念不忘?如此说来,我该做一些准备了。”
白凤,嘿,她师父嘛。
女瑶一拍手,旋身而出。离名器大会召开只剩下了几个时辰,院中的师徒四人蹲着发呆,看那姑娘从屋中奔出后,转身进了自己的屋舍,还招手把陶华叫了进去:“姊姊,你行走江湖经验多,会不会做人皮面具啊?”
而屋中,程勿站起来,呆呆看着女瑶关上的那扇门。他拧着眉,觉得这一切阴谋重重,江湖真是太大了。程勿思量女瑶这是做什么去了时,他的后腰,被身后的金使擡手戳了下。
程勿回头。
看女瑶一走,躺在床上的金使就换了一张吊儿郎当的嘴脸。金使冲他挤眼睛笑,说男人之间的话题:“哎,小勿,你和小腰这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是上了她,还是被她上了啊?”
这个疑问,金使每次看到这两人,都想弄清楚,却一直没弄清楚。
程勿脸爆红,结巴道:“……你、你说什么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一男一女,还清清白白?金使嘲笑:“不是吧?你好歹一个大男人,还长得不错,过了这么久,都搞不定一个小姑娘?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小腰,你别耽误我们小腰找下家啊。”
程勿大声:“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只是她不想和我谈情而已。”
对自己教主很了解的金使同情程勿:“她不想?我就知道!哎!那你怎么办?你是打算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她一辈子?你就甘心被她……就不能管她要一个名分?”
程勿目中黯然,抿起了嘴。
有名分啊,人家要他当徒弟,他不愿意而已。
金使又偷偷摸摸问他:“所以,你真的没有和她睡?”
程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