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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从杨巧娣家住的旧校场路骑自行车到她工作的毛纺厂大概二十分钟的车距。

    每到上下班的时候,苏州河上的一座座钢桥、铁桥、水泥桥上挤满了穿着蓝色褐色工人服的青年男女。沿河一代都是工厂,除了纺织下的毛纺、棉纺厂,还有面粉厂,食品厂等等。高峰时刻,无数自行车交汇,叮铃铃的响铃声伴随着工人们的说笑声响彻整条河岸。

    今天的巧娣没有骑车上班,她生完孩子才三个月,肚皮上还留着剖腹产留下的伤疤。因为月子没有做好的关系,伤口一直隐隐作痛。昨晚为了躲避沈庆生的追打,不小心把腰磕在了餐桌桌角上,撞到了刀口。她疼得冷汗直流,捂着肚皮在地上打滚,被追上来的沈庆生一脚踏翻在地,又冲着肚皮踢了两腿。

    要不是她姆妈抱着孩子从二楼飞奔下来,他昨晚恐怕真的会打死他。

    “畜生啊,畜生!”

    巧娣妈右手抱着孩子,伸出左手捶打着女婿的肩膀。

    扑面的酒气熏得老太别过脑袋,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有本事别光打她。你把我也打死,把你女儿也打死。我们都死光了,你再把你老娘和你哥哥接过来,你们一家在这里团聚,我们一家到下面去团圆!”

    她说着,气得把襁褓中的孩子往沈庆生怀里一扔。

    “这个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姓沈,是你们沈家人。”

    听到孩子哇哇的哭闹声,沈庆生喝得酒肆糊涂的脑子总算清醒了几分。

    他低头,看到杨巧娣躺在水门汀上脸色惨白,那双黑漆漆的瞳孔里布满了痛苦和哀怨。

    他心里一惊,抱着孩子连连倒退。

    后脑勺翘在窗框上,剧烈的疼痛让沈庆生彻底清醒过来。他忙把孩子塞回丈母娘手里,把妻子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你走开,不要你碰我!”

    巧娣挥手。

    “我又打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着,恶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

    “我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

    庆生心想都是那些人不好,那些跟他一起喝酒的电工班的兄弟们。都是他们嘴欠,说什么他堂堂一个大男人住在丈母娘家里,这跟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有什么区别。

    他说当然有区别,我女儿可是跟着我姓沈的。

    那些人又哄笑说那你也不看看女儿叫什么名字——沈杨青,你老婆的姓不也在里面?你就是半个上门女婿,别否认了。

    他本来也不当回事,心想现在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小孩的名字里加进母亲姓氏的多得很。但是细细想来,那些男人会住在丈母娘家里么?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给丈人老头的牌位烧纸钱磕头么?偶然回自己家的时候,会被左邻右舍调笑说女婿回娘家么?

    沈庆生越想越气,酒越喝越多,终于又没管住自己的手……

    杨巧娣扶着腰忍痛站了起来,从姆妈手里接过孩子,拍了拍她的后背。

    “囡囡不要怕,妈妈在这里。”

    “巧娣……”

    沈庆生叫住她,右手举拳,“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保证!”

    “上个礼拜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巧娣捋了捋散落的发丝,回过头冷笑了一声,往二楼走去。

    ————

    “巧娣你今天坐车上班的呀?我在车站看到你了。”

    “嗯……昨天太累了,骑不动。”

    更衣室里,巧娣脱下外衣换上工服,用皮绳把头发扎起来戴上帽子。

    上个月她们车间里出过一件安全事故,一个年轻的女工因为新烫了头发,不想把蓬松的发型弄乱就没好好戴帽子。结果长发被卷进了机器里,头皮都差点被扯飞。关键时刻,亏得她的师父眼疾手快拉下了紧急制动闸,不然的话,别说头皮,估计整个人都要被扯进去。

    那个女工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男朋友见到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当场就跑掉了。车间主任也为此吃了好大一顿排头,他做好检讨回来,手里拿了把剪刀恶狠狠地对她们说,要是再出现一次安全事故,他要亲自给她们剪头发。到时候全部都剃光头,看谁还敢臭美!

    巧娣正想着,突然感觉到后脖颈一凉,她吓得一个激灵。

    “啊呀,孩子都生了,怎么还那么激烈啊?”

    回头一看,徒弟双凤食指点着她的后颈,左手捂着嘴巴吃吃地笑着。

    “师父和师爹感情真是好。”

    更衣箱内侧的镜子反射出她的颈侧,白皙的皮肤上几块青紫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是昨天庆生把她脑袋按在地上的时候留下的掐痕。

    “不要胡说八道,你还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呢。”

    巧娣一把关上更衣柜,拉高衣领。

    “哎呦师父,这又没什么。你们都是年轻夫妻,有什么好害羞的。”

    双凤说着,眼珠咕噜噜一转,把她拉到了更衣室后方的小隔间里,“你自己看。”

    这个小隔间是女工们平时用来躲懒的地方,对她们来说上班就是不停地游走在一台台机器之间,接线头,换梭子,一个月就能走出一个两万五千里。

    平时还好,月经期间真是要人命。有时候腰酸背痛头脑发昏,别说干活了,站都站不起来。这个时候女孩子们就会跑到这里来喝口茶,歇歇腿。其他的姐妹们也都会心照不宣地把她的那份工悄无声息的干了。

    毕竟都是女人,谁还没有这种时刻呢。平时我帮你,换我有难了你帮我,谁也不用谢谢谁。

    巧娣因为生孩子的关系请了产假,加上她又是难产,又是剖腹产,所以休息了将近两个月才回来。不看不知道,这个小隔间比她走之前发生了不少变化,这里多了个柜子,柜子上放了不少东西。

    “这些……这些都是‘毒草’,是谁放在这里的?”

    她指着柜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唱歌卡带,紧张地说道。

    “什么‘毒草’,师父你真的落伍了。现在的年轻人谁不看港台杂志,听邓丽君唱歌呀。今年春节晚会,那个台湾歌手费翔还上台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真是太帅了。中央电视台都唱流行歌曲了,你还害怕什么?”

    她说着,打开一本画报猛地贴到巧娣面前。

    巧娣急忙闭上眼睛,把脑袋转到一一边。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她分明看到了那彩页上映着的是一群将近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沙滩上嬉嬉闹闹地抱在一起。

    “要死要死,看这种东西,要得偷针眼。”

    “老土,这个叫‘比基尼’好伐,外国女人游泳的时候都这么穿。比我们的联体泳衣好看多了。”

    双凤说着比划了一下,“我身材不比这画报上的洋女人差,我穿得肯定好看。”

    她说着,翻了翻画报,叹了口气,“可惜我看不懂外文,不知道上面说什么,只能看看图画。你看看外国人的家,大彩电,大冰箱……还是双开门的。啧啧,我结婚的时候能有一台这么大的冰箱就好了。过年的时候什么都能塞进去了。”

    “你家厨房那么小,转个身都难。放了冰箱还要走路么?”

    巧娣去过双凤家,不到二十平米住了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弟弟。

    “也是,要买大冰箱首先要有大房子。”

    “师父,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你坐月子的那两个月,纺织局发了通知说要挑选一批出身清白,思想觉悟高,技术又好的工人去国外劳务输出。”

    双凤话锋一转。

    “劳务输出?”

    巧娣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出国么?”

    “是啊,说什么去……巴格达?”

    双凤不知道巴格达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听名字有点阿里巴巴的味道。

    “管他什么地方。师父你还记得么,隔壁车间的秀红前年不是被派到孟加拉去了么?年底的时候回来探亲——乖乖,那身上穿着,手上戴的不说,什么电饭煲,电热水壶,插电的卷发棒……那些外国电器别说看了,我听都没有听说过。”

    双凤双眼发光。

    “她明年就要回来了,据说这三年里赚了好几万美金。好几万啊,还是美金!”

    “你也想出去?”

    “当然!我做梦都想出去赚大钱。”

    双凤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不好意思笑笑,“当然,x师父的技术比我好太多了,要去也是师父先去。”

    巧娣心中一动。

    “我有还在吃奶的女儿,还有个七病八倒的老娘,怎么去……”

    她苦笑一声。

    “我已经报名了,报名表都交上去了。”

    双凤边说边戴上帽子,“我还要开始准备学英语。别到时候真的去了那边,连厕所在哪里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

    “你走了小赵怎么办?”

    小赵是双凤的男朋友,两个人谈了两年多了,却因为房子的问题迟迟都不能敲定婚事。

    本来听说小赵他们单位去年年底会分给未婚青年一批福利房,双凤妈高兴得把喜糖都提前买好了,谁知道开年都好几个月了,房子彻底没了消息,他俩的婚事自然也只能再一次“暂缓”了。

    “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分手。”

    双凤撇撇嘴,“我又没有真的嫁给他。再说了,这年头,结婚都能离婚。”

    巧娣听了直发愣。

    ————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杨巧娣敲着后背一步一挪地往食堂走去。她今天神思恍惚,连续接错了好几个线头。

    “来来,快点过来。”

    打完饭,杨巧娣左顾右盼想找个没人的位置,坐在窗边的小姐妹冲着她不住地挥手。

    “一个上午都没看到你,我还想说今天怎么那么不巧。”

    跟她说话的是小姊妹周亚非,她们不止是同事,还是一条弄堂里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老同学。

    “带孩子很辛苦吧,你看你都瘦了。”

    亚非把一只煎得黄黄的荷包蛋夹进巧娣的碗里,“多吃点。”

    听着她关心的话语,巧娣鼻尖一酸。

    自从结婚之后,除了头一年庆生对自己还算和颜悦色,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仿佛生活在暴风骤雨里。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过也才结婚了三年不到,但是做姑娘时候那段开心的时光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她都有些记不太清了。

    “你在看书啊。”

    吃了几口饭,巧娣看到亚非饭盒旁放着的书本,她好奇地问道。

    “哎呦,随便看看呀。”

    亚非拿起书册,有些羞涩,“就想多学点东西。你也知道,我家小吴是大学生了,我也要跟上他的脚步才好。”

    亚非比她早结婚一年。她和丈夫小吴是在成人夜校读书的时候认识的。她们夫妻结婚后不久亚非就怀孕生了小孩,不得不暂停了自学。倒是小吴,去年考上了函授的学校,如今是个在职的大学生。

    “什么书?”

    “英语书。”

    亚非把书递给她。

    巧娣随手翻了翻,和双凤看得杂志不同,里面一张图片都没有,一个个外文字符像是小蝌蚪在跳舞。

    巧娣和亚非念中学的时候正是“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去了学校也没人上课,老师们一个个被拉到操场上批斗,学生比校长还要凶。别说英语课了,语文课她都学得乱七八糟,写一封工作报告都要她的命,每次都要求助亚非让她代笔。

    亚非从小就比她会念书,工作之后也再比她追求上进,过去巧娣不觉得怎样,大家反正都差不多。直到对方嫁了一个家里条件又好,同样也喜欢读书上进的男人后,她渐渐地感到有些失落。

    尤其是自己嫁的男人,又变成了那样子……

    “可惜我家宝宝现在脱不开手,不然我爱人也是支持我出去开开眼界的。大上海再大,哪里有外面的世界大,我想到处去走走看看……哎,巧娣,你在听我说话么?”

    亚非也跟她说起了去外国务工的事情,见她没有反应,也只好作罢。

    去国外,赚外国钞票么……

    放了工后,杨巧娣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下班就往家里赶,而是沿着苏州河一路走。

    夕阳照在河面上,反射出一片粼粼的波光,红色的彩霞云蒸霞蔚把半个天际都染红了。面对这么美的景色,巧娣觉得身边的苏州河都没有那么臭气熏天了。

    “出去,走出去……”

    她眯起眼睛,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