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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的宾馆,可能是雨天的缘故没什么客人,又或者因为盼盼穿得丧服过于显眼,前台连连看了两人好几眼才把房卡交给他们。

    “阿宝,对不住。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被打湿的和服沉重无比,盼盼感觉身上穿着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块厚厚的裹尸布,将她一把一把地拉入地狱。

    “你,你先去洗澡吧。我给你去买换洗的衣服。”

    阿宝站在门口,不敢多问,更不敢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

    眼前的女人脆弱得像块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的玻璃,轻吹一口气都能让她支离破碎。这份破碎感偏又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他怕他在此地多呆一秒就会酿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阿宝自认自己算不上什么道德完人,不然也不会爱上有夫之妇。只是他不想让盼盼过早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所以阿宝别过头,以移山倒海的意志力往外走去。

    下一秒,一具火热的身躯贴上了阿宝的后背。

    他低下头,和服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的雪白似藕的手臂。手臂从他的两腋穿过,反过来搭上他的肩头。背心后传来女人炙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衬衫,盼盼把脸贴在他后背上,发出如同梦吟一般的低语。

    “阿宝,不要走……”

    “阿宝,抱抱我……”

    说不上是谁主动的,等阿宝回过神来,盼盼已经赤裸地倒在了床上,身下是散落着的黑色的和服,丧服的腰带虚虚地挂在大腿上。她冲他擡起两只胳膊,像是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翅膀的燕尾蝶拼尽最后的力气,从枝头跃入他的指尖。

    阿宝曾经幻想过和盼盼发生关系的时候,会闻到什么样的味道。他曾一心以为是茉莉花的味道,纯洁的,又带着夏天午后的炙热。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居然是雨水里带着一股寺庙檀香的香气,冷冽庄严中甚至带着一丝肃杀。

    阿宝眯起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下床的黑色丧服,心中无端地升起了一种背德的快乐。

    今天应该是某个人的葬礼,有人死了,而他们却在这里交欢。

    比起生理上的快感,这样的想法更让他血脉喷张。

    阿宝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比亚非来的更乖。阿宝爷爷家三房兄弟就生下他这一个男丁,又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要背负起什么。

    阿宝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四五岁,因为背不出三字经,姆妈就不吃饭。不止姆妈不吃,家里所有人都不吃,都坐在客厅里看着他。直到他磕磕绊绊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爷爷大手一挥,奶奶和姆妈才把早就凉透的饭菜和米饭端上桌。

    阿宝端起碗,刚吃一口,转身就冲到马桶边吐了。

    从此落下了一个毛病,压力一大就想吐。吐了之后,就想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当然违法乱纪的事情阿宝是绝对不敢做的,但是他会在无人的深夜里用从“淮国旧”淘来的无线电听一些被明令禁止的频道,比如“美国之音”这样的“敌台”。看某些家里有海外关系的同学带来的繁体字的报纸。又或者在热气腾腾的盛夏里,关上门窗,打开唱片盒子放一曲“台湾女特务”邓丽君的名曲《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恍惚间,阿宝似乎又听到了那清丽婉转却也勾人魂魄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喘息,细细簌簌地跟着雨丝飘进心底的缝隙里。

    阿宝把脑袋贴在盼盼光滑的背脊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今天,见到那个女人了。”

    热水从莲蓬头上落下,依然紧贴着的两人闭上双眼,屋外的雨和浴室的水声交织在一起,盼盼感觉身体终于热了起来,不止身体,还有一度凉透了的心。

    “洁子?”

    阿宝轻吻她的耳垂。

    “山田的大姐死了,她去了葬礼。”

    “她去做什么?”

    阿宝拧起眉头。

    盼盼转身,拨开阿宝贴在额头上的碎发,“你之前说你见过她?”

    阿宝舔了舔嘴唇。

    “那你知道她,直到她和我长得……”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又怎么样,你和她完全是两种人,根本不会搞混。”

    只有山田一男这样的失败者才会玩这种自以为深情的把戏。

    他所谓的“迫不得已”,不过只是心底怯懦的体现。一辈子没有担起过责任的老男人心安理得地躲在家长后面,企图做一生一世的少爷。原来是父母,接着是大姐。现在大姐没了,六十岁的“老少爷”终于要独自面对人生的风雨。

    “她来找山田,希望他娶她。”

    阿宝抹了把脸,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那倒真是……一腔孤勇。”

    他早该想到,能在脂粉堆、销金窟里拼出一条生路的女人,怎么会是寻常人。

    “山田配不上她。”

    盼盼关上水龙头,昂起头望向阿宝的眼睛。

    “我要从山田家搬出来。”

    ————

    离婚是不可能的,如果离婚的话盼盼就要被遣返回国了。她的债还没有还清,永住资格也没有拿到,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山田家住下去了。

    阿宝说他可以从宿舍搬出来,两个人在附近租房子住,却被盼盼拒绝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盼盼,我爱你,我不想和你分开。”

    阿宝紧紧地抱住她。

    “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我多打两份工就可以了,房租的事情我来解决。”

    反正他早就不想住寝室了。

    “不行,你还是学生,最关键的还是读书。我养不起你,你也养不起我。”

    盼盼态度坚决。她辞掉超市的工作后,又在家附近的洗衣店找了一份缝缝补补的兼职。老板同意她把衣服带回家缝补,按件计费。即便如此,东京的房租也不是他们两人可以承受的,何况她还要寄钱回家。

    其实盼盼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阿宝在日本只是暂时的,最多再呆一年他就要回美国了。

    何况她现在还没想好将来怎么和阿宝相处。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阿宝家的情况,戴家绝对不会允许他娶一个结了两次婚的女人进门。更何况,现在盼盼的心里只有早日学到小林先生的手艺,其他的一切,包括阿宝在内也要往后排。

    想来想去,盼盼决定求助小林先生。她听杏子说过,小林家制衣铺的二楼有一间空屋,当时杏子就住在楼上,房租很便宜。她这段时间在店里进进出出,并没有看到二楼住人,她想租下那个地方,至少可以省下通勤的费用。

    盼盼把自己的想法对小林先生说了。

    “房租的话,您可以在我的工资里扣。拜托了。”

    盼盼低下头。

    “我当年在你爷爷底下做了三年的学徒,吃你杨家的,住你杨家的,你爷爷可没问我要过一分钱。”

    小林摆摆手,“你要住就住,想什么时候搬过来提前说一声。”

    盼盼想不到问题那么容易就解决了,一时之间热泪盈眶。

    “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没通过试用期,我还是要赶你走的。你也不用谢我,还是谢谢你爷爷吧。师父和师弟都是好人,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子孙过苦日子的。”

    盼盼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来不觉得得过爷爷和爸爸的半点恩惠,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从山田家搬出来的那一天,阳光明媚,天空蓝到近乎透明。阿宝说要来帮忙,再一次被盼盼拒绝了。她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将来在日本的两年时间要怎么熬。

    “这些日子,感谢您的照顾了。”

    盼盼把钥匙推到山田一男面前,和钥匙放在一起的还有山田的存折、印章。

    “我拿走的都是我从上海带来的东西……”

    盼盼指了指行李箱。

    “不过,那本书我想一并带走,可以么?”

    她说的是那本宫泽贤治的诗集。

    “当然……是我对不起你。”

    山田低下头,盼盼看到他的头顶心里新冒出的根根白发。

    “谈不上对不起。你答应不和我离婚,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个,给你。”

    山田从桌子下拿出一个盒子。

    是个装和服的高级礼盒。

    “不行,这个太珍贵了,我要不起。”

    盼盼知道和服的价格,即便是日本人也不是人人买得起的。

    “这是大姐留给你的。听说你披露宴上的和服是租的,就托人做了一件,说让你在过年的时候穿……她说这是做山田家媳妇一定要有的体面。你还是收下吧。”

    盼盼抚摸着礼盒上的烫金汉字,鼻头一酸。

    山田家的人不是不好,只是他们实在没有缘分。

    盼盼拖着行李箱走上那条熟悉的坂道,还没x走两步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山田太太,你要走了么?”

    盼盼回头,认出是隔壁家的太太。

    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事情……你的男朋友很英俊。”

    这话让杨盼盼大吃一惊,她和阿宝昨天才确认关系……不,压根也不能说是确认,不过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您真是勇敢。我也决定和我现在的先生分居了。山田太太……哦不,杨桑,加油。”

    对方自顾自地说着,满眼都是雀跃。

    走到坂道的尽头,盼盼回头张望。

    夏日的暑气汇聚蒸腾,远远望去,道路和两边的排水沟都有些微微的扭曲。

    她提了口气,垫了垫脚尖,就像小时候学着白毛女跳舞一样,利落地转过身。

    朝着下一段旅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