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心台再一次静得只有风声。
韩峥成竹在胸的表情乍然破裂,瞳仁在眼眶中狠狠震颤。
滔天怒气翻涌直上,晦暗阴霾覆满双眸。
他自然没有狐臭,只有男人惯常的汗味,压在厚重薰香之下,等闲也闻不到。颜乔乔就是让他百口莫辩——总不能将旁观者挨个抓过来细嗅他的身体吧?
他究竟何时得罪了她?今日之前,这位南山王嫡女分明对他印象不坏。
方才见她情态撩人,他也不过稍稍亲昵了一些,她何至于此!
韩峥脸色阴得滴水,沉沉盯住颜乔乔。
她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四目相接,无声之处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她眸光挑衅,神情恶劣,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韩峥下意识握紧手掌,向前一步。
还未开口,只见颜乔乔忽然变了脸,可怜兮兮藏到公良瑾身后,虚假的眼泪说掉就掉,“韩峥他心虚急眼了,殿下救我!”
韩峥:“……”这是什么冲天的婊气!
公良瑾侧眸,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怎么,她还真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她以为那点小心思真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见少皇看向自己,颜乔乔立刻弯起眉眼,露出乖巧的笑容。苍白的小脸上,水润润的眼睛清澈透亮,一点一点渗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全然地亲近、信任眼前之人。
公良瑾:“……”
罢了,此事毕竟韩峥有错在先。
“韩世子。”公良瑾擡起双眸,“大夏不以诛心论罪,但因你举止失礼引发误会,以致旁人惊惶落水,实为过失。你认是不认?”
韩峥眸光闪动,咬牙,不太情愿地拱手:“我认。但是,颜师妹未免也过度敏感,这样很容易冤枉好……”
公良瑾沉声打断:“礼法允你不请自入?”
韩峥怔愣片刻,身躯一震,急忙垂首:“是我的错!”
殿下并没有提颜乔乔冤枉他的那些事,而是揪住他不曾察觉的错处,站在了正义凛然的高地。
女子独处房中,男子不请自入当然于礼不合。
这一件,韩峥无从辩驳。
事情已无可转圜,倘若再给少皇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念头转了几转,韩峥压下胸中对颜乔乔的万般不满,退后一步,认认真真长揖到底。
“殿下,我认罚!我虽无冒犯之心,但情急之下,的确做出了引人误会的举动!”
顿了顿,韩峥存着几分取悦公良瑾的心思,画蛇添足道,“倘若是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真君子,行事端正自持,那万万不可能引起误会。颜师妹既然斥我无礼,那我必有不可开脱的责任,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我之过!”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再度寂静。
三层楼上的竹窗一扇一扇悄悄闭合,力求不发出半点声音。
方才颜乔乔那一嗓子,众人可不敢忘。无论她是不是故意碰瓷,总之……她喊着少皇无礼跳了水,这是事实。
韩峥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勇士哪!他这番话是在公然内涵殿下吧?是吧是吧!
公良瑾额角微跳,一时失语。
颜乔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恍惚片刻,她一点一点抿紧了双唇,下定决心。
殿下是清风明月般的君子,于她又有复仇大恩,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自己惹下的事,自己得认。
不就是当众承认自己心悦殿下吗,反正那都是前世的心思,她也不怕被人嘲笑。
颜乔乔定下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是我……”
“殿下!”
观水台的竹板上下颠簸,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疾掠而来,刹在公良瑾面前,抱拳道:“殿下!院长带走了林天罡,并请您去一趟万阵台!学院执事闻讯,正在赶来!”
公良瑾眉梢微挑,仿佛回了回神,然后淡淡开口:“如此。我去见老师,待此间事了,你将颜小姐送回住处。”
老师?颜乔乔有些吃惊。昆山院院长是位阵道大宗师,传说已经有半只脚踏入圣阶——圣阶即是得道飞升。院长早已不问世事,一心参悟大道,没想到他竟收了少皇殿下做关门弟子。看来她前世错过了许多精彩啊。
方脸侍卫皱起一字眉,忍了片刻没忍住,忿忿盯了颜乔乔一眼,郁闷道:“殿下,山上风大寒凉,不然您且稍稍,属下回一趟清凉台,替您取狐裘过来。”
“不必。”公良瑾转身便走。
春风掀起他的衣摆,挺拔清瘦的身影犹如谪仙。
颜乔乔心中不禁十分内疚。
殿下身体不好,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披着他的雪绒大氅。
眼看公良瑾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反手脱下这件带着淡淡清香的外袍,踮起脚,将它披到公良瑾肩头。
隔着昆山院的制式白袍,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
颜乔乔意外发现,少皇殿下的肩膀宽阔又坚硬。
“你做什么!”方脸侍卫在身后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颜乔乔回眸:“这不是就是殿下的衣裳么,你凶什么凶。”
方脸侍卫:“……”
公良瑾顿住脚步。
颜乔乔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指尖隐隐感觉到了轻微的颤动。
他……在笑?
公良瑾回转过身。
颜乔乔退开了半步,抿唇看向他。
他神色淡淡,语气温和疏离:“你不冷吗?”
“啊……”一身湿裳暴露在初春的寒风中,颜乔乔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老实点头,“冷。”
“我也冷。”公良瑾认真地道。
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颜乔乔:“?”
他反手取下大氅,只见里面的白袍一片一片染上了水渍——雪绒大氅披在她的湿衣上,早已浸得透透的。
她居然把这件大水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颜乔乔:“……”
她不禁有些怀疑,重生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忘了带脑子。
这个晚上,她都坑殿下几回了?
迎着她生无可恋的目光,公良瑾上前一步,将那件沉甸甸的大氅重新披回了她的肩头。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为她系上领口的细带,他微倾着身,低低地、淡若轻烟地道:“你且冷着吧。”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公良瑾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公良瑾离开之后,方脸侍卫站到了颜乔乔身旁。
虽然侍卫大人摆出一副非常不爽的表情,但颜乔乔知道他这是奉殿下之命保护她,心下不禁温热感激。
昆山院的执事来到了碧心台。
看清领头之人,颜乔乔目光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京陵皇都空城一役,昆山院的夫子、执事们倾巢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死战到最后,临阵脱逃者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便有眼前这一位。
这位秦姓执事是大才女秦妙有的父亲,韩峥上位之后父女双双投靠新君,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颜乔乔之所以对他留有印象,那是因为她在昆山院就读时,此人最是看她不顺眼,动辄当众点她名,给她难堪。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这个面白无须的清秀男人。
秦执事刚踏上观水台,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冲颜乔乔冷笑扬声:“又是你!还能不能消停几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你素日行为不检,又怎会引来旁人觊觎!哦,林天罡怎么不给别人下药,就专挑你,这里面的原因你就不会好好反思么!要我说,你这就是活该!”
颜乔乔正待开口,眼前忽然一花,横过一道铁塔般的身影。
“休得无礼!”
秦执事看清方脸侍卫的面容,神色一凛,低下头去:“破釜将军,您是在调查今日之事么?”
颜乔乔心中不禁一乐。
从前她与众人一样,对少皇殿下敬而远之,竟不曾见识过秦执事这副谄媚嘴脸。
方脸侍卫冷淡道:“殿下已查清始末,你按例记录口供便是。”
“明白,明白。”秦执事解释道,“我方才只是怒其不争,一时情急罢了。这个学生一向冥顽不灵,学业不精,心浮气躁,明明有天赋却不肯潜心悟道,终日男男女女瞎胡闹!旁人在昆山院修习数年,或多或少总能感悟道意,她却始终一无所成,这还不是心思不正的缘故么。我身为师长,着实是痛心疾首啊!”
这一番话勾起了颜乔乔遥远的回忆。
秦执事每次攻击她时,总用道意说事。
无法感悟道意一直是坠在她心底的隐痛,就算明知对方刻意针对,终究还是十分难过。
韩峥微挑着眉,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颜乔乔记起一些旧事。从前秦执事难为她的时候,韩峥若在旁边,便会圆滑地打岔,助她脱离魔音灌耳之苦——他们的关系原本并不坏,她嫁给韩峥,并非只是因为失身的缘故。
如今一切都变了,叫人唏嘘感怀。
“颜师妹确实该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韩峥低笑着说道。
颜乔乔笑了起来。
“是!”她缓缓点头,“秦执事和韩师兄教训得是,我也觉得我该是时候发奋图强了。从前是我玩心太重,此刻我幡然醒悟了。我改,我现在就改,我这就感悟道意!”
“哈!”秦执事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道意是你想……”
话音尚未落下,只见颜乔乔擡起了右手,抿唇,凝神,一粒绿色光点浮现在指尖。
“怎么可能!”秦执事与韩峥一起变了脸色。
颜乔乔认真感慨:“好难!”
三层竹楼上,窗户齐刷刷大开,探出一大片脑袋,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
“说感悟就感悟了!”
“绿色道光!莫不是药道!”
“啊!连颜乔乔都感悟了道意,我这些年的光阴终究是错付了!”
“颜师妹——”一名学生跳窗出来,趴在扶拦上,“你咋感悟的?说说啊!”
颜乔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莲池的凉水提神醒脑?”
“……”
这一夜,碧心台莲池时不时便会响起“噗通”声。
自此,昆山院学子投池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
另一边,公良瑾见到了昆山院院长。
小老头坐在一张高大的椅子里,翘着腿晃来晃去。
林天罡像只大号的鹌鹑,瑟缩在院长旁边。
“瑾小子!”院长擡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咱昆山院什么人才都有,就是没出过太监哪!你不会当真要阉了小林子吧?”
林天罡抖得更厉害。
方才那寒光凛凛的刀子都绕到他皮肤上了,此刻裆中全是凉飕飕的寒意。
“学生只是依院规处理。”公良瑾微笑着拱手,模样客客气气。
“院规!院规!”白须小老头蹦下椅子,愤怒拍桌,“院规上还写着,凡收缴之物皆由老夫保管,每日清点盘查!你让老夫每日摆弄那玩意儿?啊?!”
公良瑾:“……”
这个求情的手法,竟让他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