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共书的字帖,自该有难同当。”
公良瑾说话总是这样,嗓音浅浅淡淡,仿佛春风拂过雪水,似有情,若无情。
颜乔乔心口被撞了一下。
她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轻拂广袖,踏上木廊。
顿足,侧过脸来,语气带上些许无奈:“……还不动?”
颜乔乔连忙跟过去。
她感觉自己就像金殿上那些明知劝谏无用,仍然锲而不舍的老忠臣:“殿下,可是您的身体……”
他垂目看着她,似笑非笑:“金尊玉贵之体,日理万机之躯?”
颜乔乔:“……”
这不是她写的自省书么。
正在上木阶的双脚顿在原地,拎着裙摆的手指微微发僵。
她表情讪讪,可怜兮兮地抽了抽唇角。
眼珠艰难转过一圈,颜乔乔强行尽忠:“殿下,不能为君分忧,我已无地自容,又岂敢让殿下代我受罚?但凡您有一点闪失,我不知该如何痛心!”
她踏上木廊,微微拦在他身前,忧郁地看着他受伤的右肩。
“痛心?”公良瑾微虚着清冷的黑眸,低低缓缓重复这两个字。
颜乔乔赶紧点头:“心如刀绞、肝肠寸断、痛心疾首、惶恐不安……”
报完一串成语,她忽然发现脖颈仰得有些酸——他的身材瘦而挺拔,站在身边时,足足高她一头。
春风拂过木廊,扬起她的袍尾和衣袖,险险要碰到他的衣角。
她一个激灵,赶紧退开半步,山呼:“望殿下三思!”
“……”公良瑾叹息,“再磨蹭可就真抄不完了,爱卿莫要再劝。”
清润的声线泛着些懒,广袖中闲闲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她的左边肩膀。
颜乔乔双眸微张:“殿下……”
他弯了弯唇,负手踱入书房。
颜乔乔:“……”
殿下这是嫌弃她模仿金殿那些迂腐老臣,于是故意埋汰她?
午后的风极好,将艳阳拂得懒懒暖暖,纱雾一般洒入窗框。
两名书童安安静静迎上前来,布好笔墨纸砚,将书桌上杂物一应收开。
沉舟去了一趟赤云台,取来原版字帖。
众人告退之后,清幽的内室中便只剩下公良瑾与颜乔乔。
她微有一点拘谨,却丝毫也不会感到不自在——她由衷地认为,在这位面前想什么男女大防,便是在亵渎神仙。
雪云般的纸张漫过桌面,公良瑾提笔便写。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颜乔乔看着他执笔的手,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让谪仙下凡写字,还临摹这么丑的字,当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她心中犹在鞭自己的尸,公良瑾已将写好的纸张递了过来。
“?”
视线相对,他挑眉微讶:“该不是让我一个人受罚?”
颜乔乔赶紧摇头,老老实实接过纸张,在背面写上——知。
她将将落笔,他又递来了下一张。
沉甸甸的十四字捧在手中,她不禁叹息道:“倘若我写字像殿下一样快,那也不会交不上课业了。”
“想多了。”他淡声道,“照样不交。”
颜乔乔:“……您多少也给我留一点点脸。”
“没说你。”
“……”
所以殿下也不交课业的吗?
颜乔乔恍惚点头,继续画下一个“知”。
清幽墨香在书室回荡,空白纸帛一层层染上婉约美丽。两个人的配合逐渐默契,提笔、落笔,交接得行云流水。
颜乔乔身侧很快就叠起了厚厚一沓战利品,看着它们,心中不禁有些小小的、奇异的雀跃。
中途,颜乔乔停下来研墨。
公良瑾随手在紫檀笔架上挑拣新笔,闲闲问道:“你与韩世子已和好如初?”
清吟的磨墨声滞了一瞬。
颜乔乔唇瓣微动,心中涌起万千复杂情绪,一时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无意冒犯。”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方才你二人相处融洽,当是前日的误会已经解除——如此,我便无需再跟进此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仿佛沁上些许凉意。
相处融洽?
颜乔乔错愕,旋即,想起自己故意试探韩峥的那一幕。
“殿下如何知晓?”她怔怔问道。
他捡笔的手指顿了顿,平静道:“破釜看到。”
颜乔乔:“?”
倘若她没记错,破釜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她与韩峥正在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与融洽二字实在很难沾边。
她默默在心中给破釜记下一笔,然后闷闷说:“不是那样,我就是想骗韩峥给我背黑锅。没想到这锅终究还是落到了殿下头上。”
公良瑾:“……”
沉吟片刻,他不带情绪地点评道:“韩世子非池中之物,你若不喜,便不要招惹他。”
颜乔乔心头涌起了委屈。
只叹这些委屈无人可说。
她抿住唇,垂头,低低回应:“嗯。”
天色已渐暗,侍者在屋外点起了灯火,连灯一盏一盏燃到了屋内。
她的脸庞藏到阴影中,火烛摇晃,隐隐闪烁的仿佛是点滴泪光。
脑袋越垂越低。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殿下面前留下糟糕的印象。
“又哭了?”他的叹息轻得像一片拂过的云。
“没有!没哭!”她答得极快,声线像是蕴足了水分,沉甸而绵长。
“不是责备你。”他道,“只是告诉你,男子很容易自作多情。尤其这个韩峥。”
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聊的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颜乔乔有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她怔怔擡头,见他眸中映着莲灯,谪仙般的精致面庞看上去似乎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哦……”
视线一触即分,她急急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笑什么。”他问。
颜乔乔努力压平了唇线:“原来殿下也会说人坏话。”
公良瑾倾身,微笑:“如何能叫坏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颜乔乔:“……”
原来谪仙不仅会说坏话,还会说笑话。
明月高悬,烛火悠悠。
颜乔乔接纸张时,发现公良瑾手指颤了颤。
擡眸一看,只见他的肩伤渗出血来,白袍洇出细细血串。
他垂眸看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无妨,只是到了换药时辰。你歇息片刻。”
颜乔乔忧虑地看着他起身离开,心中酸酸涨涨。
她并没有歇息,而是绕过书桌,替他写了好几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压在空白纸张之下。
就……做课业的时候,翻开后一页发现它已经写满,着实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听到他的脚步声来到木廊,她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得规规矩矩。
“殿下。”
他已换过衣裳,看不出身上有伤。
只是他动作越是平稳,她的心中便愈加酸涩。
倘若,她能治伤就好了……
念头微动间,指尖浮起晶莹透绿的道光。
春。
春主生发,天地回春,万物复苏。
看着公良瑾优雅落座,挽袖执笔,颜乔乔惊奇地发现自己指尖的春日之光竟然迟迟未熄。
当他再次将纸张递向她时,她心念微动,将“春生”道意凝于指尖,藏在纸张之下,假装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手,将春意渡给他。
公良瑾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他淡淡颔首,继续书写下一张。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这两日间,她得空便尝试着凝聚道意,但每次都只能维持不到半息。而此刻,春生道意已在指尖存续了整整十息!
是因为想要治愈殿下的迫切心情吗?
第二张纸帛递了过来,她再次暗渡陈仓,触了触他的手指。
许是因为道意的缘故,指尖相触的地方泛开了丝丝麻意,像春日的暖风,一层层拂入心间。
公良瑾看了她一眼。
颜乔乔心虚,立刻弯起眼睛,露出乖巧的笑容。
几页之后,他翻到了她事先写好的“课业”,不禁低低失笑。
他并未将“山有木兮”递给她,而是一面轻吟,一面翻转,执笔写下——“知”。
颜乔乔就着烛火看他。
他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最好看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
“……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缓声念。
她的心脏不禁也微微悬起。
他落笔,将纸张递向她,薄唇轻启:“知。”
颜乔乔手指一颤,未能接住纸张。
纸张飘到桌面,她凝在指尖的“春生”暴露在他眼前。
“……”
一怔之后,颜乔乔赶紧辩解,“不是行刺,殿下,是治伤。”
公良瑾失笑:“治伤为何要藏着。”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可怜地低声说道:“秦妙有想用道意替您治疗,不是被您赶出去了嘛。”
他轻轻颔首:“男未婚女未嫁,于礼不合。”
颜乔乔垂下脑袋,手指绞住袖口:“我出身诸侯家,不嫁皇室,岂不是更需要避嫌……”
咬了咬唇,她心想,自己种种行事实在是太僭越了。
“嗯?”公良瑾将声线拖长少许,“既然不嫁又何需避嫌。”
颜乔乔:“……”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他笑了笑,低头继续书写那句诗。
颜乔乔眨了眨眼,继续悄悄从纸张下方渡去“春生”。
春意渐浓,夜色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