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留下。”
公良瑾嗓音清而寒,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
颜乔乔很可耻地腿软了。
心尖抖了抖,她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沁入肺腑的空气仿佛带上了细细密密的闪电和火花。
“殿下?”她谨慎地擡眸,看他的眼睛。
清冷黑眸望不见底。
她的视线划过冷玉面庞,落向他的唇。
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敛在微抿的唇角,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留下来做什么啊?”她镇定地问。
他微微垂首,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颜乔乔:“……”
总不可能是她想的那种好事。
颜乔乔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掰回正轨,声气弱弱道:“请殿下明示。”
他静静凝视她片刻,问:“知道你我曾有前缘,你就没有任何想法?”
颜乔乔:“……”
这,救命之恩,自当、自当……殿下这在钓鱼呢?
颜乔乔捏紧手指,将唇抿了又抿,擡头,用最最真挚的眼神凝视着他,认真许下诺言:“殿下大恩,臣无以为报,唯有精忠报国、鞠躬尽瘁、以死效君!”
公良瑾:“……”
眼角轻轻跳了下,正是相顾无言时,余光忽然瞥到黑影一晃。
只见墙后闪出破釜那张热血激荡的大脸,他重重抱拳,粗声震吼:“俺也一样!”
公良瑾:“……”
颜乔乔:“……”
公良瑾转过身,面无表情:“你不一样。”
破釜瞪大了眼睛,急了:“为什么啊殿下!她行,我也行啊!”
颜乔乔:“……”
恕她直言,殿下可能不太行。
公良瑾微微地笑了起来,笑罢,凉凉瞥着颜乔乔:“明日补考春试,就不想借着旧日情分,请同门师兄助你温习功课么?”
颜乔乔愣了一瞬,旋即,五雷轰顶。
春考!补考!徐夫子,一个人,给她监考!
她感觉自己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公良瑾侧眸瞥向破釜:“你也要学?”
“!”
破釜挥动大脚板,溜得比林间的兔子还要快。
颜乔乔耷拉着眉眼,跟随公良瑾走进书房。
她弱弱地发出气音:“殿下……我其实觉得我没救了。”
公良瑾回眸淡笑:“所以明日接着吞红墨?”
颜乔乔:“……”
看吧,秋后算账来了吧。殿下一直没提这茬,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据理力争:“殿下,您不是知道我的情况么,我从十年之后重返当下,哪还能记得这些学问?您设身处地想想,换作是您……我打个比方,您还会记得十年之前看过的文章么?”
“嗯?”公良瑾略微拖长了声线,挑眉回道,“自然记得。”
颜乔乔:“……”
过目不忘好了不起哦!
她的肩膀垂得更低,一时之间,眼前仿佛飘满了各式各样的钩章棘句。
公良瑾失笑,引着她坐到书桌旁。
“很简单的,一说你便会了。”他道。
颜乔乔虚伪微笑:“就如术数书上的‘易证可得’。”
“我先整理,”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自行静心。”
颜乔乔知道没得商量,便蔫蔫垂下脑袋,将心中的‘啊啊啊我不要学’、‘我不想我不想不想温书’、‘我是不是忘了关门是不是有衣服没晒是不是还没涮笔’、‘不可能的,我绝不可能及格,一夜就能及格那我还是我吗怕不是被夺舍了吧’……种种念头逐一摁死。
片刻之后,擡起一双心如止(死)水(灰)的眼睛。
视线落到他的身上,忽然一顿。
只见公良瑾面前铺着雪白的宣纸,他左手快速翻动着书册,右手从紫金笔架上拈起笔来,时不时落下几行墨书。
薄唇微抿,目光专注,手指有力。
好看的男子这般执着书,更有种清正雅绝的气质。
她的心脏忽然便忘了跳动,方才在山道上曾被热意充盈的胸口再一次变得暖暖涨涨,那些无处安放的沸浪冲击着她,忽一霎,找到了出口。
她怔怔低头,看到自己的指尖亮起了澄澈的金色道光。
不萧瑟,不落寞,而是充盈的、饱满的、喜悦的。
这一次出现的秋日道光异常茁壮,随着心意沸腾,它一鼓一鼓地熠熠发光,将她的手指照出了影子。
天地灵气顷刻便聚了过来,颜乔乔清晰地感应到一丝丝灵气落入道光之中,转化为与她心境纯然相合的律动,点点滴滴沁入她的经脉身躯。
‘秋收……’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
她擡头看了看冷玉般的君子,按捺住了激动之情,没出声打扰他。
“恭喜。”公良瑾擡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将平静的视线落回书山,“你且静心修炼,一个时辰之后开始讲学。”
颜乔乔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变得无比珍贵,每一刻仿佛都凝满了沉甸甸的玉露金珠。
她闭上双眸,轻车熟路地沉浸心神开始内视。
只见一片黑暗之中,泛着碧透幽光的经脉如同天上银河,一闪一闪亮着繁星。此刻,更多金灿饱满的灵气开始落入经脉,金色与碧色交织,绽出难言的璀璨光芒。
颜乔乔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最华美的黄金如小溪潺潺,落入最剔透的翡翠之间。金与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灿烂金色渲染过后,灵脉不再幽微,而是如水一般充盈经脉,蓄于其中。
颜乔乔心有所感,一旦纳入足够多的灵气,将周身经脉全部充满,令其循环往返,便是自成一体的小周天,可龟息、辟谷。
此境界,称为先天境。可外放灵气伤敌,也可将灵气固化于肌体,用来防御——韩峥坠塔时,便是先天境。
颜乔乔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算晋阶先天境,那也根本不舍得将灵气外放,只想囤着它们,囤个盆满钵满。
“笃。”
落笔的声音唤回了颜乔乔神智。
她定定神,缓缓睁开双眸。只见眼前画面如水洗一般,清澈明透至极,灯火下的冷玉谪仙散出浅浅光晕,他擡眸瞥来,视线清寒无波。
他将面前的纸张推向她,启唇道:“我们开始。”
语气分明静淡温和,颜乔乔心头却微微一惊,下意识挺直脊背,竖尖了耳朵。
此刻的殿下,目光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起“教法森严”这四个字。
她接过纸张,垂眸扫过,指尖不禁轻轻颤了颤——这可比她那日匆匆瞥过一眼的考卷复杂数倍。
公良瑾开口了。
就如那日她在荷花池畔听到他与大儒论法一般,分明是艰深玄奥的学问,从他口中道出,却能神奇地化繁为简。
一团团乱麻被他拆成了条分缕析的线头,颜乔乔觉得十岁孩童也能听得懂。
她自然也能。
他那寒泉般的嗓音漫过之后,她发现眼前的题目渐渐发生了变化,字字句句都像是清晰的藤,指向清晰明确的答案。
他讲过之处,空白的卷面上已自行呈现了答案,一目了然。
颜乔乔惊叹不已,佩服之至。
但心中仍是有些不解——六年的学问若能一夕说完,这昆山院是不是可以关门大吉,由殿下来教化万民?
那样的话,大夏国岂不是人均昆山院毕业?
她一面专心听讲,一面忍不住分出些许心神来瞎琢磨。
一琢磨就开始咬笔杆。
公良瑾停止授课。他沉着脸探手过来,抽走她手中的笔,不轻不重地拍在书桌上。
“啪。”
颜乔乔瞬间坐直身躯,光速道歉:“夫子我错了,我再不敢开小差!”
公良瑾:“……”
心很累。
这一夜倒是比颜乔乔想象中过得快很多。
当她的笔尖指到纸张最后一行的时候,窗外东面天空刚好泛起了鸭蛋青。
“都懂了?”公良瑾微笑着,放下自己半夜特地到庭院中折来的细树枝。
颜乔乔赶紧将手心背到了身后,讪笑道:“都懂啦。殿下您当真是诲人不倦教导有方春风化雨循循善诱……”
公良瑾轻轻擡手打断她的成语马屁,叹道:“去吧。放心考。”
语气带着点笑意,也带了点嫌弃。
颜乔乔离开清凉台,马不停蹄前往勤业台。
许是因为昨夜豪横吸纳了许多金秋灵气的缘故,熬夜苦学之后,她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只是,越靠近黑木楼,心中越是有些没谱。
殿下昨夜教她的那些,仿佛偏重于经义方面的学识?春考时匆匆一瞥,根本不记得卷面上都写了些什么,也不知能蒙对多少……
挨到下学时分,只见徐夫子抱着考卷踏上黑木楼,笑吟吟看着她。
颜乔乔微笑:“……夫子好。”
徐夫子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无关人等速速离场。
孟安晴三人冲着颜乔乔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后快乐地离开黑木楼。
迟来多时的考卷,再一次出现在颜乔乔案头。
她擡头看了看徐夫子,只见老人家笑眯眯地拖过一条椅子,在她身旁正襟危坐。
颜乔乔:“……”压力更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垂头望向卷面。
半晌,眼睛极慢极慢地眨了眨。这卷子是怎么一回事?
一半写的是人言,另一半写的是天书。
再定睛一看,答案跃然纸上的那一小半,便是昨夜少皇殿下教过她的内容。
这……?!殿下猜对了一半题!
可是……只对一半,还是不合格啊。
殿下虽然神机妙算、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未卜先知,却也不可能押对整张卷子的内容……能猜对一半,已是神人了。
颜乔乔咬了咬笔杆,决定不管那么多,先把会的写了再说——按她的经验,从易到难,必有回响。
“刷刷刷刷——”
见她开始奋笔疾书,落笔有序,答案条理分明,徐夫子欣慰地拂了拂白须,笑着点起头来。
半晌,老人家忍不住多嘴问道:“为何要挑着这些先做?”
颜乔乔扫了一眼坑坑洼洼的答卷,不禁有些汗颜——空着的,那不就是不会嘛。
这个就有点不好解释了。
正在想借口狡辩时,忽闻雕花木拱门那里传来一声冷笑。
擡眸一看,又是冤家路窄秦执事。
今日秦执事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想来是听秦妙有说了她独自补考的事情,生怕徐夫子给她放水,便特意过来盯一盯,给她找找茬。
思忖间,秦执事已大步走近:“还能是为了什么?徐夫子,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徐夫子皱眉:“你什么意思?”
秦执事老神在在地笑道:“春考的卷子,不是曾经发到她手中么。”
秦执事走到颜乔乔身旁,不屑地嗤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她那几处清晰利落的字迹,道,“如何要先答几道,自然是因为她记住了题目,私底下背过答案——生怕忘了,便先答难记的!来来来老徐你自己来看看,她写的这个是不是标准答案?”
颜乔乔震惊地望向秦执事。
她简直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对她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恶意,这么多的针对?
徐夫子仔细看过一眼,道:“甚至比书本上的答案更有见地。”
颜乔乔心道,可不是嘛,殿下可是能和泰山北斗论法的人啊。
“所以喽!”秦执事冷笑,“这不就是作弊么。”
“倒也没必要这么急着下定论吧。”徐夫子皱眉,“那你说该如何?”
秦执事装模作样想了想:“您老给她现出题。结合您的经义课,每门出一道。倘若答不合格,那……”
他拎起颜乔乔桌面上的卷子甩了两下,“那我说她有舞弊之心,不为过吧?判她德业不合格,不冤枉吧?”
颜乔乔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家伙。
她倒是无所谓。毕竟院长都已经在君后与大儒面前放过狠话,夸她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栋梁,秦执事这上蹿下跳的举动,写作找茬颜乔乔,读作打脸老院长。
“也行。”徐夫子撩了撩衣袖,“那就简单考察一下。”
很快,一份崭新的答卷放到了颜乔乔面前。
就着未全干的墨迹,颜乔乔凝神望去。
“……嗯?”
卷面之上,尽是看得懂的人言。
“嗯?!”
她纳闷了一整天的问题,此刻终于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为什么殿下教给她的学识,特别偏重于经义?原来,殿下已料到教经义的徐夫子会亲自给她出题?
他还猜中了徐夫子的题目?
颜乔乔震惊得瞳仁微微悸颤。
殿下,是人否?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
颜乔乔擡眸,望向秦执事:“秦执事向来便是凭借自己喜好给旁人定罪。看我能做出题,无凭无据便冤枉我作弊。那么,倘若我能把徐夫子的考卷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你是否又要质疑我与徐夫子合谋舞弊?”
“哈!”秦执事笑着摆手,“别找借口拖延,你有几个斤两,自己心中还不清楚?你要真能拿满分,那不好意思了,我还真得怀疑徐老与你沆瀣一气。”
徐夫子怒道:“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您老别气,她能合格,都是烧香拜佛谢天谢地。”秦执事自信道。
颜乔乔不动声色挑挑眉,二话不说,沾墨便写。
“刷刷刷刷——”
动作可比方才利落多了。
毕竟这张卷子都是昨夜殿下讲过的题,在她眼中,空白处已然写好了答案。
不到一刻钟,颜乔乔便“刷”一声拎起满当当的卷子,双手递到徐夫子面前。
“夫子请看一看。”颜乔乔苦笑凄凉,“秦执事时常冤枉我,我早已习惯,倒也无所谓。可是,倘若因为徐夫子您素日教得好,却让秦执事怀疑您的人品和师德,怀疑您替我作弊……我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徐夫子冷笑,遥遥向北面拱手:“今日之事,老夫定会如实向两位监院禀报!老夫在昆山院教书育人五十余载,人品如何,轮不到他姓秦的指手画脚!”
秦执事:“……”
秦执事:“……不是,徐老,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呵!”
离开黑木楼,颜乔乔不禁万分感慨——本来只想混个合格,奈何敌方总是逼人上进啊。
还未走远,忽闻徐夫子蹬蹬追来。
“颜乔乔!”徐夫子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抓着她的卷子,“今晨,君后让咱们昆山院推一名优秀学子,会同大公子一道前往茅庐,与一位隐世能人谈论经义——有这水准,舍你其谁!我这便把你推上去了!你准备准备!”
颜乔乔:“???”
徐夫子呵呵笑道:“原本定的是秦妙有,哼,我这便找那几个老伙计商议,把她名字给撸了,换你上!”
颜乔乔:“……”
可以预见,今日秦家又要家宅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