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心脏疯跳。
她的瞳仁中映出韩峥的模样——堪称狼狈。
他身子骨极虚弱,无法独立行走,于是七尺大男儿竟像个婴孩一样,被一个用床单做成的巨大“襁褓”兜裹在离霜身前。
离霜微微向前倾着身,韩峥便这么,虚虚地、悬悬地,吊在颜乔乔床榻上方。
他的指尖捏着一枚散发浓郁龙涎香味的异珠,置于颜乔乔鼻下。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动作,令他的手臂肌肉难以抑制地痉挛。
窗外赤霞株上透来的红光照着他半边脸,他的唇角勾着阴冷温柔的笑,眼神精亮,背光的那半边脸上,额角暴起的青筋仿若一道道魔纹。
颜乔乔发现自己的身躯依旧无法动弹。不必说,一定是鼻下这枚异珠的功效。
四目相对,韩峥即刻闭上了嘴,眸中的光芒敛下去,敛入一片无边的静默和黑暗。
这一瞬间,颜乔乔的感受可谓惊骇欲死。
瞳仁本能地向内收缩,心脏悬至喉咙。
只一霎,她便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她没有露出异色,而是放空视线,木然盯着他的眼睛,令聚焦的目光一点点向四周涣散。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没在看他。
她的脸上没有惊惧也没有迟疑,便如睡梦中睁了睁眼,并未意识到眼前多了些什么。
她继续向左右摆头,试着挣脱“梦魇”。
韩峥沉默着,示意离霜接过他手中的异香珠,然后并起手指,探向她的颈脉。
颜乔乔心头一凛——不行,此刻她心跳太急太重,会露馅。
在他的手指落下来之前,她迅速运转灵气,以灵流强行压制住心跳和脉搏。
一瞬间天旋地转,难以形容的闷痛感攫住胸腔。
几乎同一时间,韩峥冰冰冷冷的手指落到了她的颈侧。
她若无其事地阖上了眼皮,用灵气拟出平稳的、比寻常稍快些的搏动。
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他那两根蛇般粘腻滑凉的手指,她闭合双眼,继续用尽全力在“梦魇”中挣扎。
这一刻的感受,可谓度日如年。
胸腔中的闷痛一下重过一下,后背覆满了冷汗,恐怖的恶心和眩晕感令她生不如死。
撑下去。
她已知道真相,只要韩峥今夜离开,他便不会再有下一次对她出手的机会!
只是……被压制跳动的心脏真的很疼。
这种疼痛,像极了长剑刺进去那一瞬间的僵硬麻痹。
连时间都变得漫长。
好难挨,这一刻,竟比从前被他伤害时更加难挨。
终于,韩峥的手指轻轻收回。
颜乔乔心中一舒,疾疾放开被灵气压制的心脉。血液在体内欢快地奔腾,如同枯木逢春,十指一丝一丝地泛起麻意。
似乎成功骗过去了。
她和韩峥斗了那么多年,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今日,她便是借着韩峥对她的了解来误导他——和他在一起时,她的脾气总是又臭又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会与他虚与委蛇。
看到他眼下这副模样,她应该轻蔑地笑话他、嘲讽他,用眼神和微微翕动的唇告诉他,他的拙劣伎俩已经被她看穿,他这副跳梁小丑的滑稽样子能让她笑十年。
韩峥熟知的颜乔乔,该是那样的。
而今日,她压下了对他的全部恶意,装作并未醒来——韩峥两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颜乔乔。应当可以骗过他……吧?
浓烈的龙涎香味萦绕着她,她依旧丝毫也无法动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此番滋味。
她调整好呼吸和心跳,提心吊胆地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半晌,韩峥终于开口了。
“是不是该给夫人一点惩罚,才能让你把我的话当回事呢。”他轻飘飘地说。
说话时,身躯晃动,悬在“襁褓”边缘的一整串大西州六角铜风铃便齐声叮叮作响。密匝匝的声音,前世曾一夜一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他温存地笑着,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这次他径直扼住了她的颈,指侧的茧子摩了摩她的皮肤,手掌与指骨一点一点慢慢收紧。
颜乔乔呼吸凝滞,心跳停顿片刻之后,开始在胸腔中疯狂擂击。
韩峥身体虚弱,这样的动作几乎耗干了他的力气,他的喘声变得沉重,身体的重量坠着那只大“襁褓”,发出布匹拧绞摩擦声,像是在与她同归于尽。
颜乔乔脑中传出嗡鸣,在他的指掌断断续续用力和收力的徘徊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杀意。
与前世扼醒她的那次截然不同,那时他动作虽狠,却只是想要折磨她、吓唬她、迫她屈服,并不想要她的命。
而此刻,他显然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杀掉她——他并未彻底打消怀疑。琉璃塔的遭遇让他知道,她有多么心狠手辣。倘若她方才是装的……留下她,必定后患无穷。
韩峥的手掌时松时紧,牙根磨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在犹豫。
颜乔乔胸腔闷痛,心头难免浮起些绝望。
就这么听天由命,将死活寄托于韩峥一念之间?
怎么甘心啊!
然而此刻她一动也动弹不得,只能逼着自己保持清醒,隐忍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
胸中越来越闷。
韩峥还在迟疑,脱力的手痉挛般抖动,却不愿意放开她。
牙关咬出一阵阵细响,当他再一次倾身用力时,离霜那只捏着龙涎异珠的手不自觉地挪远了些。
龙涎香味淡去,颜乔乔感觉周身微微一松。
机会来了!
她并未睁眼,只是就着双唇分开、痛苦倒气时,嘲讽地勾起了唇角,用气音笑道:“王爷都做了鬼了,口味还是那么重!”
韩峥手指一顿,旋即,那枚珠子迅速被离霜挪了回来,重新置于颜乔乔鼻下。
她不必睁眼都能感觉到,他正在皱着眉审视她。
这样的颜乔乔,才是韩峥熟悉的颜乔乔——从来不屑在他面前伪装,心里憋不住半句话。
她有恃无恐,就仗着他心有不甘,舍不得当真把她怎样。
这才是她的性子。所以……方才她该是没见着他才对。
颈间的力道渐渐便松了。
异珠令她无法咳喘,心肺痛得如溺水一般。
这一刻的静默,比四季更加漫长。
许久之后,韩峥终于开口。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我还可以对你做更多、更有趣的事。”韩峥嗓音微哑,“期待明日的相见吧。”
他的心绪显然也有些纷乱,不再像前几日一样癫狂地说个没完。
说完这一句之后,袖风微动,应当是擡手做了个手势。
颜乔乔虽未睁眼,却能感觉到离霜抓紧了他,带着他从窗口倒掠飞出,片刻之后,她听到极细微的、院门阖拢的声音。
鼻端仍残留着龙涎香味,她像往日一样左右摇头,在气味彻底消散的一霎,她的脸猛然转向了右侧,凉凉地贴在竹枕上。
夜寒如水,满树赤霞微微拂动,那是离霜掠过时带起的风。
空气中的龙涎味道已然散尽,只有赤霞株的清幽,被褥整整齐齐,根本看不出有人到访过的痕迹。
颜乔乔坐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心肺都在震。
匀过一口气,她扶着床榻跳到地上,鞋也不穿,只抓起放在床头匣中的短剑,便踉踉跄跄往外跑。
赤脚踩过木廊、踩过庭院中微湿的黑土层,软着双膝,停在了院门后方。
她伸出颤抖的手,扶住两扇木门。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下一步行动。
逃出去?
不行,山道太长、太黑,说不定韩峥会让离霜停在暗处,此刻正阴恻恻地打量这间院子。
喊人的话,最先赶到的恐怕就是还未走远的离霜。
那样才真是死路一条。
只能先留在院中。
哪怕……再恐惧再害怕。
颜乔乔感觉到心跳震击着胸膛,她擡手抓住木插销,打算先将它扣上。
她深深地喘着气,四肢仍残留着麻痹感,胸闷欲呕,咽喉疼痛。
手指颤得厉害,连扣了好几次都未能将木插销扣合,一次次擦着边错过。
此情此景,仿佛身处噩梦之中,浑身提不起力量,连个门也关不紧。
她咬住唇,拼命将那插销往木槽里扣,忽然木块一斜,撞上了自己的手指。
“嘶。”
借着刺痛带来的清醒,她猛地推动插条,锁死。
“咔。”
她吐出一口气,转身贴在一侧木门上,扔掉了短剑的剑鞘,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扬剑在身前,竖尖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刻的感受,像极了当年身处城隍庙。
虽然今日她睁着眼,可是处境如此,便如睁眼瞎。
她甚至不知道韩峥会不会就站在门外,与她隔着这一扇薄薄的木板,勾着唇角,阴阴冷冷地看她在这里无望挣扎。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
春日夜寒,她的衣裳却从里到外湿得透彻。
她深深地呼吸,身躯颤抖得厉害,脑中却近乎冷酷地思忖着下一步——倘若听到禁制开启的声音,她便把剑藏在袖中。见到韩峥时,装作中计的模样,对他说害怕,试着靠近他,若他以为她要亲吻他,她便一剑送他归西!
她下定了决心,长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感受着湿衣冷冰冰贴在身上,她的思绪变得更加清醒。
等待时,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尘埃落定的感觉,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颜乔乔屏住呼吸,将短剑藏进袖中,凉丝丝贴着皮肤。
“叮——”
门禁并未被触动,他居然摇了传音铃。
铃铛在廊下响起,颜乔乔紧紧握住剑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
旋即,廊下铃铛与一门之隔,同时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颜乔乔,开门。是我,公良瑾。”
颜乔乔蓦然睁大了眼睛。
顿了片刻,声音再度响起:“我数三声,再无回应我要破门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