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殿一片霜白。
沉舟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变故降临之后,即刻屏息噤声,静悄悄后退,聚到颜乔乔与公良瑾身旁,背对背守护他们。
墓道深处涌来更多神啸半兽人,密密挨挨挤在墓殿中,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胆战。
倘若颜乔乔动作再迟一瞬,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很快,神啸人越聚越多,像一座座沉甸甸的铁山,轰隆隆相互碰撞着、咒骂着、推着挤着叠着,循着陵外的天光涌过去。
墓殿正中,颜乔乔一行就像滔天海啸中最后一座小小孤岛,山般的力量在周围冲撞,身处浪峰之底,大气不得出。
破釜等人黑手频出,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悄然将迎面撞过来的神啸人推向左右,然后拖来先前击杀的几具巨尸,当沙包垒在前方抵御冲击。
几个人背靠着“沙包”,被冲得一荡一荡,就像站在溃堤之下,抓着彼此的手,用身躯生生抗击洪峰。
殿柱轰隆隆地颤,地面像浪一般颠簸。
颜乔乔的灵气飞速流逝,身躯摇摇晃晃。
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暴风雪中苦苦支撑。
度日如年。
颜乔乔脑仁生疼,眼窝发寒,胸腔泛起阵阵锈般的血腥气味。
她咬住唇,弯起眼睛,望向覆满霜雪的公良瑾。
‘殿下,我总算找到机会,用性命守护您一回!’
许下那么多誓言,今日终于应上了。她,颜乔乔,言而有信,是个顶天立地的小女侠。
颜乔乔苦中作乐地想。
她望向顶在“沙包”后面的四员大将,视线交汇,每个人神色都有些无奈,也有些豪迈。
离霜把脸拧到一边,坚决不与别人对视。
颜乔乔偷偷抿唇笑了起来。
“轰——轰——轰——”
激烈的冲撞之间,神啸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出陵墓。
卧龙江畔热闹得很。
鼎沸人声之中,两个神色恹恹的女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蒋七八左推一把龙灵兰,右推一把孟安晴,不爽道:“难得出来玩,一个二个哭丧个脸,扫不扫兴啊你们!”
孟安晴嘀嘀咕咕:“我本来也不爱说话。”
龙灵兰假笑:“怎么,出来玩还得卖笑?”
蒋七八暴跳如雷:“不想来早说啊!你们当谁稀罕这破船啊!我又不是非看!”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小小声说:“七八,你这么暴躁,是因为乔乔不在吧?从前我反正都不说话,龙三她也只顾着找韩师兄,只有乔乔和你疯。今天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少了乔乔。”
蒋七八一滞,抿住唇,把头拧到一边:“嗤,谁担心她,祸害遗千年。”
龙灵兰学着她“嗤”了一声:“不打自招。”
眼看着蒋七八要急眼,孟安晴赶紧打圆场:“乔乔快两个月没回来了,谁能不想她啊。”
说着话,隐隐感觉北面传来骚动。
人挤人,听不太清。
今日这里少说也聚了十数万人,一人捧一口水喝,恐怕都能把宽阔的卧龙江给喝断流。
看看周围,一张张面孔洋溢着喜气,时不时爆发出震天欢呼,为江面上自家州府的划船勇士们喝彩。
许多夫妇把孩子带了出来,高高骑在年轻父亲的肩脖上,挥着手咯咯笑。
“大船船!大船船!”
身处其中,让人不觉会想,这就是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啊。
忽见龙舟一艘接一艘停了下来。
腰系大红绸的船手站起身,遥指北面陵山,惊恐地呼喊些什么。
江面宽阔有风,听不太清楚。
北面骚动愈烈,开始发生推挤。孩童啼哭,场面渐乱。
终于有恐慌的声音带来了消息——
“快跑啊!神啸大军从陵山攻过来啦!他们有三丈高!獠牙有两尺长!”
“跑——快跑——”
“不要拥挤!不要踩踏!注意秩序!”
“快跑吧夫子!别管那些啦!”
人太多太密,穿梭其中就如身陷泥沼,根本跑不动,再如何推搡,前方也挤不出多少空隙来。
完了……完了……
恐慌迅速蔓延。
蒋七八像边上年轻父亲一样扛起瘦小的孟安晴,让她骑上她的肩头观察情况。
孟安晴摇摇晃晃坐稳,放眼一望,只见陵山如崩,无数身型庞大的神啸半兽人从山上涌下来,犹如山洪爆发。
一跃,足足能跃起近五丈高,落地便是轰隆隆一个大坑洞。
守陵军的防线顷刻就被冲破一道大口子,遥遥望着,耳畔都能幻听出惨烈无比的哀嚎。
这支恐怖的神啸军队,正向着江畔密聚的人群碾来。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调军救援。
孟安晴瞳仁震颤,双手紧紧薅住蒋七八的头发,嘴唇颤抖着,良久,只憋出一个字:“……跑。”
不知过了多久,陵墓深处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颜乔乔勉力维持满殿凛冬,直到最后一个巨兽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墓外的甬道后。
她踉跄一步,拄腿站稳。
“不好。”沉舟大喘着气,颤颤擡手,指向墓外,“端阳节,底下在,赛龙舟啊。”
颜乔乔呼吸凝滞。
那是大夏最热闹的盛会,往年她都会和孟安晴她们一道挤在江边看热闹,井给龙舟们下注,赌个三瓜两枣。看完龙舟,赢家便挥挥手,率领另外几个小姐妹到酒楼挥霍一番。
“看着殿下!”
她提起绵软的双腿,追着神啸大军的背影离开墓殿。
踏出皇陵,阳光正好。
站在陵山往下望,只见宽阔的卧龙江伴着京陵城流淌,自西而来,奔海而往。
江上漂着一排龙舟,江畔挤满人潮。
卧龙江北面已乱成一团,动静暂时还未传到南边。从山上望去,人群就像密密挨挨一筛豆子,满满地挤着,北面簌簌攒动,却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南面依旧岁月静好。
在她脚下,山体轰隆震颤,神啸大军滚滚而下,犹如山崩。
颜乔乔心脏揪紧,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自重生归来,避免这场灾祸始终是她心头最大的执念。没想到千防万防,它还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她放眼远眺,见京陵方向已在调兵,然而事发突然,十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正正位于神啸大军的血盆巨口之下,正规军插翅也难以救援。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根本无路可逃。
狂化神啸军数目近万,狼入羊群,无需多时便能杀红整条卧龙江!
怎么办……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身后传来沉舟吸着气的声音,“神啸大军即将残害十数万百姓,眼下惟有帝君能救——帝君恐怕要入圣了!”
颜乔乔心头一凛,双手捏紧。
这不就是昨日重现?
心跳撞击着肋骨,根根生疼。空气进入肺腑,如刀割一般。
“沉舟将军!”颜乔乔思忖片刻,反手攥住沉舟的手,“请你冒险前往京陵,提醒帝君,当心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无论是君后、院长还是大儒司空白。”
她知道沉舟的道意能够共情,握住手,对方便能感知她的情绪。
“好!”沉舟眼神微凝,郑重点头。
“另外,”颜乔乔抿唇想了想,认真补充一句,“请求帝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入圣,等一等……殿下!”
“好!”
看着沉舟疾速远去,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周身绵软无力。
面对这样一场浩劫,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蝼蚁一样。
她定定看了一眼涌向万万百姓的神啸大军,返身,奔回墓殿。
脚步声敲击着墓砖,回荡在甬道中。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再度重演。
前世与今生、幻阵与现世,重重记忆在脑海中交叠。
殿下布的两重幻阵让她知道,前世帝君、君后、院长三个人都殉国而死。但,君后刺了帝君,院长假传少皇谕令,以致公良家覆灭。而最终颜玉贞想要道出某个真相时,被司空白灭口。
看起来每一个都有问题。
情况紧急,她只能选择眉毛胡子一把抓,让帝君防备每一个人。
颜乔乔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她的木头脑袋,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心念电转间,她奔进墓殿,停在公良瑾面前。
那一场风雪已经融化。
寒水濯过的眉眼,更是郎艳独绝。
“殿下。”她温声软语对他说,“外面情况很糟糕,大夏百姓需要你,帝君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快点醒来啊。”
殿中破釜三人默默转身背对。
她环住他的肩,鼻尖蹭着他,轻轻贴上去。
“殿下,殿下,殿下。”她轻而急切地呼唤他。
忽然,心头微震。
她清晰地感应到,他的道心在剧烈动荡。
紧闭的眸下暗潮涌动,身上酝酿着一股恐怖的风暴。
她知道,他也在面对一场艰难的战役。
颜乔乔心跳加剧,手指揪住他领后的衣裳,偏头,深深吻上去。
唇齿相依的瞬间,黑暗低沉的威压荡过她的神魂,磅礴的魂力涌入她的脑海。
颜乔乔身躯一震,眼前浮起无数破碎画面。
他的神魂于幻阵中入圣,力量太过庞大,激发了她魂魄最深处的破碎记忆。
毁灭的、绚烂的、华丽的景象——前世濒死之时的景象。
只见,黑金色的血火如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裂痕直崩到地平线尽头的天空,正在向上攀爬。
天空仿佛一只被打碎的碗,即将顺着这些黑金伤痕四分五裂。
那,她在何处?
颜乔乔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破碎的、虚幻的、透明的魂体。她的唇,吻着他的唇。一股与他相关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的魂魄没有随着身死而消散于天地,而是飘向他,落在他的身前,轻轻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气息狂暴混乱,眸光却淡漠——冰冷至极地淡漠。
而周遭一切最浓郁的色彩与血火,尽数汇聚于他的足下,生成虚幻的黑白莲花。
杀生成圣,步步生莲。
他已不再清醒、不再克制。他要入圣了,舍弃一切入圣了。
这是曾被她遗忘的画面。
颜乔乔心很痛。
她的清风明月,此刻仍保持着翩翩君子风度,却已丧失了人性,成为漠视一切的神祇。
他要走了。离开这里,永远孤独一人,不再有情。
他看不见她,一步一步踏破空间往前走,即将落入破碎虚空,飞升而去。
世界在崩毁,像一只将被彻底打碎的琉璃盘。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一走,世界便要毁灭。
放眼四处,哪里都是崩坏和血火,大地上,万万生灵在悲鸣,在哀泣。
她无法阻止他,只能飘在他身前,成为最先破碎的那一个祭品。
‘不要走,殿下,回头。’
他停下脚步,淡漠纯黑的眸中浮起一线清明。
他微微偏头,看着空无一物之处,忽然擡手,抚了下心口。
“道心?”
他蹙眉,似乎想从混乱狂暴的意志之中寻找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我已没有道心。”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每踏一步,都会引发愈演愈烈的崩毁,一切毁灭聚于前方,那里便是这个世界的终点和尽头。
靠近那里,颜乔乔感觉神魂被疯狂撕裂,她本能地想要逃开,躲到一边去,没有痛苦、没有伤害,安静地、像泡沫一样消散。
但她知道那样不行。她必须陪着他,阻止他。
她痛到只能听见刺耳嗡鸣,痛到无意识地发出断续尖叫。
眼看他就要落入无尽深空。
她的神魂在破碎,殒灭之际,她发出最后的、坚定的意念:‘殿……下!颜乔乔……以死相谏,请您……回头!’
‘以死相谏,请您回头!’
‘请您回头!’
他那双深黑的瞳眸中,忽然隐隐映出她虚幻的身影。
眸光凝滞。
一只大手伸向她。
不知握住哪里,令她破碎的魂魄疯狂战栗。她再发不出声音,只能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魂、用自己的全部,深深地,凝望他。
黑眸之中,暗雾开合。
精致染血的眉尾轻轻挑了下,薄唇一动。
“真圣陨落,可送一人,重返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颜乔乔听到他如是说。
颜乔乔陡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正待动作,僵固多时的公良瑾忽然擡手摁住她的肩,覆身回吻。
狂烈至极的吻,一瞬,便咬破了她的唇。
“我回来了。”吮去血珠的同时,他紧紧贴着她的唇,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旋即,他直起身躯。
颜乔乔心尖颤抖,擡眸,与他对上视线。
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澈,像是风暴来临时的怒海。
“殿下!”她急急回神,“近万名狂化的兽人即将袭击卧龙江畔的百姓!”
“好。”他揽住她的肩,大步向外。
破釜等人追随上前:“殿下。”
公良瑾颔首。
气势已敛了下去,静若深海。
颜乔乔有种错觉,此刻的殿下,像极了她濒死时看到的那一位。
心尖忽地一颤。
真圣陨落,可送一人,重返过去?
所以她的重生……
她的身躯微微颤抖,心中有万千疑问,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殿下,”她压住颤动不止的心,对他说道,“我让沉舟回去,请帝君防备君后、院长、大儒,井请求帝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入圣,我可有做错?”
公良瑾颔首:“做得很好。”
颜乔乔激动地点点头。
大手握紧她的肩,身形一晃,带着她穿过墓道,落在陵山半道。
放眼一望,只见神啸大军的先锋距离江畔百姓已不过数里之遥!
再有片刻,那里便将沦为人间炼狱。
颜乔乔胸腔缩紧,不敢呼吸。
遥遥与陵山相对的京陵城墙上,帝君盯着江畔奔逃的百姓,眉头锁得死紧。
但在他望向君后时,唇角还是牵起了笑容。
他说:“阿兰你不要皱眉头,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入圣嘛,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嗝屁着凉,但是入圣很帅的啊,这些年老夫老妻的,你看我的眼神里都没爱了,今日威风一把,看我不把你迷成当初那个花痴小姑娘。”
他不说还好,一说君后立刻红了眼圈,恨恨把头转开。
“阿兰你过来。”他慢悠悠地说。
君后以袖掩面,像螃蟹一样小步横挪过去。
忽见一道身影疾掠而来。
沉舟人在城墙下,便调运灵气,朝着上方大喊:“帝君当心——君后邢院长司空大儒都很危险——你不要入圣啊!”
帝君偏头,探出身躯看看城下,又偏头望向身旁的君后。
“阿兰,”他语重心长道,“匕首别这样拿着,很危险,多大的人了,还要小朋友特意跑过来提醒。”
君后放下衣袖,露出袖中的寒刃。
她看着自家夫君,嘴唇一点一点扁起来:“那你不要入圣。”
帝君驼着背,叹了好长好长一口气。
“我命由天不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