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同融化的黄油,铺在泰坦尼克号的主甲板上,但大衣还是必不可少的;空气中的阵阵轻寒仿佛是微弱的电击,然而福特尔——他仍然不戴帽子——却发现它很令人振奋。梅尔裹在黑色的水獭皮大衣里,想要尽情领略一下早春的好天气,因为横渡过北大西洋以后,天气只会一天比一天冷。
由于纽约号事件,泰坦尼克号的启航被耽搁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一等舱的乘客被船上的喇叭召集到餐厅里去吃午餐。用喇叭挨个甲板去召集吃午餐是白星航运公可的传统,英国人对此已习以为常;对美国人而言,这喇叭声却如同骑兵集合的号角。
不久之后,D甲板上漂亮的一等舱餐厅里——看起来,那些乘客们已经不在乎他们的衣着是否得体,仍旧穿着上船时的服装,走进这间优雅的大厅里——奏起了《快乐寡妇》的歌剧片断。梅尔提醒她的丈夫不要吃得太多——为了晚餐起见。于是福特尔没有点那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如腌牛舌与鸡冻,只是要了一些英国式的熏得半熟的牛肉。
餐厅里的谈话主要围绕着纽约号事件这一主题,当然还有互相介绍。福特尔夫妇同哈瑞斯夫妇和两位百老汇的最新投资者坐在一起,一位是来自奥马哈的伊梅欧·布兰德斯,百货公司的巨头;一位是约翰·鲍曼,来自纽约的橡胶进口商。这张八人桌的其他两位客人是一对有威严的老夫妇,艾斯德·史朝斯与爱达·史朝斯。
一等舱餐厅里的座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尽管福特尔明天晚上会成为船长桌子上的客人),不会发生什么不便的情况,除了哈瑞斯夫妇的旅行同伴——福恃尔夫妇——这张桌子前的客人都是犹太人(尽管只有史朝斯夫妇点了一些特殊口味的干净食物)。
“这是一场亲密的对话。”布兰德斯说,指的是纽约号。他是一个态度和霭的敦敦实实的男人,五十岁左右,留着浓密的小胡子,有着健康的胃口。
“我很钦佩史密斯船长避开这场灾难的熟练技术。”鲍曼说,用餐巾碰了碰嘴唇,他是一个瘦长的脸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同意您的观点,”福特尔说,‘“但是如果他们事先预料到这场灾难,我就会更钦佩他。”
“这是什么意思?”鲍曼问。
“恐怕这是一个理智的暗示,即: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这艘庞然大物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在不久以前,”史朝斯先生用他柔和的口音说,同时把一杯红葡萄酒送到嘴唇边,“爱达与我还亲历了纽约号的处女航。”
“那艘船是造船业的完关杰作,他们这么说。”史朝斯夫人补充了一句,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有着深蓝色的眼睛和光洁的皮肤,她那端庄的美貌被她仍然乌黑的鬈发衬托得愈加动人。史朝斯夫妇的穿着都很保守。但是——从史朝斯先生的金棕色真丝领带与史朝斯夫人的深蓝色镶着花边的丝绸衬衫裙来判断——都很昂贵。
“我告诉过你那个同我打招呼的神秘陌生人的事情了吗?”瑞恩突然说。
“有陌生男人骚扰你吗?”哈瑞斯问,从他小牛肉火腿馅饼上警觉地抬起眼睛。
哈瑞斯的关切也许只是一种讨厌的虚张声势,瑞恩向他挥了一下手,继续用生气勃勃的语调讲述着她的故事。“就在纽约号事件发生不久,我们正从主甲板上走下来,仍然处于震惊之中,这时,一个陌生人……高个子,胡子修剪得很干净,有一双深邃的黑眼睛……你真应该雇用他作为领衔男主角,亨利·B……问我:‘您热爱生活吗’?”
“我的上帝啊!”爱达·史朝斯说,切了一片腌牛肉。
梅尔的大笑声如同尖叫.“你怎么回答?”
哈瑞斯皱着眉头。
瑞恩咯咯地笑起来,“我嘛,当然,我说:‘是的,我热爱生活。’你们猜他接着说了些什么?”
“快些告诉我们吧,”福特尔说,‘“我无法忍受悬念,除非是我自己设置的。”
“他说:‘这是一个坏兆头,这艘船上布满了死亡,赶快在瑟堡下船吧——如果我们能航行得那么远。我就打算这么做!’”
每个人都对这个戏剧性的故事大笑起来,即使笑得并不轻松。:
“迷信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男人的敌人。”史朝斯先生提醒了大家一句。
“好了,我对这艘船更感兴趣了,”梅尔一边说着一边挑剔地切了一片比目鱼片,“要是杰克没有写那篇有关沉船的故事就好了。”
‘“是吗,杰克?”哈瑞斯问。
“我写过很多东西。”福特尔耸了耸肩,回答说,然后喝了一口冰茶。
“这是他的新小说,”梅尔说,“《情妇的吊袜带》,《星期六之夜邮报》已经得到了连载它的授权。”
“别自我吹捧了,梅尔。”福恃尔说,用叉子挑起一块半熟的熏牛肉。
“它会改编成好看的戏剧吗,杰克?”哈瑞斯问。
“别转移话题,亨利·B,”瑞恩说,“我只是想知道杰克是否有通灵的能力。”
史朝斯先生也从他的腌鲱鱼碟子上抬起头,带着感兴趣的神情注视着福特尔。然后,桌子上每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在福特尔身上。
“我也许并不比别的作家更有预见性,”福特尔说,“我认为所有写小说的作家都会碰巧言中某些事情,这如果不是一种巧合的话,至少也类似某种臆想。”
年轻的鲍曼对这类话题非常着迷,他几乎忘记了面前的烤羊肉,问:“您曾经创作过某篇小说,而它最后变成了现实了吗?”
梅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说:“他最初发表的那些小说中有一篇!那篇小说是根据发生在波士顿的一个臭名昭著的凶杀案构思而成的……”
“我读过那篇小说,”布兰德斯说着,挥了一下手中的刀子,“格雷斯事件……”
“在午餐的时候别向我询问细节。”福特尔微笑着说,语气却不容置疑。
“听起来很有意思。”史朝斯说,向福特尔举了一下杯。
梅尔接着说:“杰克破获了那个案子。在警察破获那个案子之前的几个星期,那些警察关押了一名无辜的男人。”
“说下去!”瑞恩嚷着,“杰克,你是怎么做的?”
“没有什么巫术——只是简单的逻辑推理,外加一点儿犯罪学。”
“听起来的确有道理。”史朝斯先生说。
哈瑞斯轻声说:“最好别让那个老斯泰德听到他们称你为通灵者,杰克——他会招募你参加他的降神会。”
隔着两个桌子远,那个胡子花白的老斯泰德正在狼吞虎姻地吃着一大盘子食物,他饕餮的吃相如同往炉子里填加燃煤,同桌的那些目瞪口呆的食客尽量把嫌恶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开。
“他们说他一半是疯子,一半是天才。”福特尔说。
“我看他是一个笨蛋。”梅尔说。
梅尔的坦率议论使整个桌子的人都发出了笑声,只有史朝斯夫人看起来有些尴尬。
年轻的鲍曼问:“像斯泰德那样的招魂术专家会不会把这个不顺利的启航看做是一个恶兆?”
“不会,我得说事情对我门是有利的,约翰,”哈瑞斯对那位进口商说,“我们已经有了一次意外了——谁听说过一艘船会在航行之中接连发生两次意外?”
在乘客们吃午餐的时候,船上的那三个巨大的螺旋推进器开始嗡鸣起来,泰坦尼克号又启航了,向着法国的瑟堡驶去。但是餐厅中的客人们没有注意到船的移动,船的航行是如此平稳,发动机的声音是如此轻微。
福特尔与梅尔也役有意识到这艘巨轮已经出发了,直到他们走出餐厅,乘上那三架电梯中的一架——电梯内部的壁板是有着鸟眼状花纹的槭木——上到A甲板;然后他们走上楼梯,来到主甲板上。料峭的海风吹乱了这位作家的头发和他妻子帽子上的那些黑白色的羽毛。
在船的右舷前方是圣凯瑟琳湾的白垩悬崖,这是韦特小岛的最后景观,很快它就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福特尔注意到了泰坦尼克号的尾流。他说:“船长一定正在检查他的罗盘,想在几于相撞的事件发生之后让船稳定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亲爱的?”
“船正在不规则地航行着——S型的转弯与其他一些操作。我敢说,他正在寻找驾驶这只驳船的感觉。”
“杰克。你怎么能称这艘可爱的轮船为驳船?”
“因为那儿还有一条船,”福特尔说着,指了指左舷前方,一艘很有气派的旧式三桅纵帆船正扬起风帆向远方行驶着,蓝色的海面上翻起了白色的巨浪,击打着它的船首。“也许是向西印度群岛开去的……”
梅尔佣袍着她的丈夫,在心中铭记着此刻的浪漫。“我从来不知道海水会如此狂暴。”
“它并不狂暴,是我们掀起了波澜,当我们距离那艘纵帆船远一些时,它就会没事的……让我们去散散步好吗,在海风把我们吹进海里之前?”
梅尔点了点头。他们穿过船的左舷,顺着一架倾斜的金属舷梯下到了封闭的仅供一等舱乘客散步的甲板上,又沿着未加装饰的甲板走向船尾,脚步声在木头甲板上回响着。穿着海蓝色的衬衫,戴着漂亮的水手帽的白星航运公司的船员们正坐在新漆过的折叠甲板椅上,背靠着闪闪发亮的白色墙壁。油漆的气味混和着新鲜的海风味道在空中飘散,甲板上显得很空旷,大多数的乘客都在事务长办公室的安排下去参观这艘船的内部设施去了。
很快,他们来到由舷窗隔离开的散步场地前。闪烁着金属青光的舷窗窗框与帆布巨缆已经把这决场地封闭得很好了。带着咸味的海风拂面而来,金色的阳光洒在甲板上,白色的浪花在湛蓝色的海面上一层一层向远处荡漾开去。这是任何一对夫妇都会珍藏在心间的美妙时刻,世界显得如此广阔而可爱,他们单独待在一起。
A甲板船尾的散步场地上空无一人,巨大的货运起重机停在主桅杆前,这个敞开的甲板——它的横座板与栏杆正适合户外散步——有些不同寻常,凭着主甲板散步场地后面的栏杆,二等舱的乘客可以俯瞰到一等舱的乘客。
游廊咖啡厅就在主甲板的正下方,它的移动玻璃门敞开着。
“这么凉的天气让我们喝一杯咖啡怎么样?”福特尔问他的妻子,梅尔点了点头。
但是当他们向那座空气流通的咖啡厅里张望时,发现它白色的细柳条家具与藤架搭成的墙壁似乎都被保姆们与孩子们当成了非正式的游乐场。
“也许不必。”福特尔说,梅尔微笑着,表示同意。
在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中间,就有那个金发的劳瑞娜·爱里森,她的保姆艾丽丝穿着黑色的制服,坐在旁边一张白色的藤桌前,怀中抱着那个正咯咯发笑的男婴,一张毯子从他的身上一直拖到她的脚背。
坐在这位鼻子被打破的身材窈窕的美女身边的是一位乘务员,浅黄色的头发,大约二于岁出头,穿着镶金扣的白色上衣,显得非常漂亮,他的领结同裤子都是黑色的。
艾丽丝同那位乘务员正在害羞地微笑着,交谈着,她偶尔眨动一下睫毛浓密的蓝眼睛。而他则在手中转动着他的帽子。
“船上浪漫史?”福特尔轻声对梅尔说。
“为什么不呢?”梅尔反问,“她有着可爱的笑容。”
“几乎可以令人忽略她的鼻子。”
梅尔开玩笑般打了他一下,他们沿着栏杆走向横座板。
福特尔凝望着风平浪静的大海,梅尔轻轻地推了推他,小声说:“我还以为你的朋友是坐一等舱的。”
“什么朋友?”福特尔问。转过身,抬头望向倚着主甲板栏杆的二等舱乘客。
在二等枪的主甲板上,就是那个无所不在的约翰·伯泰姆·克莱夫顿,他正倚着栏杆,同一位非常英俊的男子在交谈。那个男子没戴帽子,一头黑发,胡子浓密而修剪整齐,有一种欧陆风格。
他穿着灰色的长大衣,里而是粽色的西装,看起来非常昂贵。他站在两个穿着水手服与运动裤的男孩中间,显然那是他的孩子。一个看起来两、三岁,另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样子,头发都被海风吹乱了。他用手臂环抱住这两个男孩,让他们靠近自己,保护着他们。
他望着长着一副雪貂脸孔的克莱夫顿——后者脸上挂着那种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容,就如同法国街头上推销明信片的小贩,向前探了探身——目光是怀疑的,甚而是轻蔑的。
福特尔既听不到克莱夫顿在说些什么,也听不到那个黑发男子在回答些什么。
但是那两个男人正在表演的哑剧显然并不是喜剧剧,通过那位父亲的神情来判断,他至少显得很愤怒,其中也免不了夹杂着一些辱骂。只见他拉过那两个孩子,用手捂住他们的耳朵,让他们靠在他的身上。
那个黑发男子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他对克莱大顿非常嫌恶,他的眼睛怒张着,他的脸孔涨得通红。他的身体在颤抖,然而他的头却始终高昂着。
他转了一个身,灰色的长大衣如同披风一样迎风招展,然后,他握住那两个男孩的手,带着他们匆匆走向二等舱的主甲板散步场地,消失了踪影。
克莱夫顿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这个拒绝。他叹息了一声,安慰式地耸了耸肩,一低头,他注意到福特尔正站在下层的甲板上,抬头向上望着。
克莱夫顿大声喊着:“多么美好的海上一天啊,福特尔先生,您认为如何呢?”
福特尔向前走着,一直走到这个戴珍珠灰软呢帽的男人正下方的位置。“我们当中有些人待在海上的时间看来比其他人长。”
克莱夫顿再次耸了耸肩,“霍夫曼先生太容易冲动——您知道法国人都是这个样子。”
福特尔并不认为自己知道法国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知道他们并不都叫做“霍夫曼”。
“那两个是他的孩子吗?”福特尔问。
“哦,是的。他非常爱他的洛洛与莫门,他爱他们胜过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克莱夫顿先生,像您这样一位一等舱的乘客却待在二等舱里?”
船上的隔离制度是严格的——一等舱的乘客是不被允许到二等舱或者是三等舱里面的。
“只是访问一下贫民区,福特尔先生,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只是几分钟的时间?我有一个商业提议。”
“什么样的商业提议,克莱夫顿先生?您是一位出版商吗?”
“我的一个兴趣就是出版,是的。我可以占用您五分钟的时间吗?不会更多,也许更少。”
海尔走到他丈夫身边,福特尔望了她一眼,她皱着眉头,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表示反对。
“好吧。”福特尔说。
梅尔叹了口气。
克莱大顿向下面喊着:“十分钟以后我们在A甲板的阳台上见面怎么样?您同意吗?”
“我会去那儿的,克莱夫顿先生,然后我们看一看那个商业提议是什么。”
克莱夫顿用手碰了碰帽沿,走开了。
梅尔问:“你为什么要把一天中的大好时光分给那个可怕的矮个子男人呢?”
“他一整天都使别人很生气,”福特尔说,“我为什么要拒绝这种乐趣呢?”
“你已经看到了别人对他的‘商业提议’是什么样的反应了,不论它们是什么,他显然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家伙。“
“我知道,确切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
福特尔同梅尔沿着左舷的甲板散着步,在会面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告诉了梅尔伊斯美网他提出的建议。
“哦,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梅尔说,他们正肩并肩走在一起。
“你不认为这有点儿……卑鄙吗?利用小说的形式为伊斯美先生的轮船做广告?”
“这条船会成为一个冒险故事的不错的背景……也许是一桩珠宝失窃案,或者是一场国际阴谋……”
“他建议我使用我的才华宣传他的产品!”
“你一直都把小说卖给杂志,还有报纸——那些编辑们在你的小说里填加了数不清的广告告,不是吗?”
“但是你能看到故事在什么地方结束,广告在什么地方开始。”
“别那么顽固了,杰克,我们可以一起来写作。”
福特尔曾经与梅尔合作过一篇《思想机器》故事,它获得了成功,被刊登在横贯美国的所有星期天报纸的附刊上。梅尔也已出版过她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弗莱沃劳斯夫妇的秘书》,在去年的时候,这本书在英国与美国都很畅销。
“我们一直在寻找好的题材想继续合作。”福特尔表示承认。
“那么,”梅尔轻快地说,“让我们至少考虑一下这个题材,我们不需要立刻答复伊斯美先生——让我们先尽情享受一下这趟惬意的旅行,同时用作家的眼睛观察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们走进了A甲板的接待室,阳光正透过巨大的拱形天窗洒落进来。天窗的窗框是锻铁铸造的涡形装饰花纹,玻璃是白色的珐琅质。一盏枝型水晶吊灯从天窗中心垂挂下来。光洁的橡木壁板反射着阳光,阳台的镀金锻铁栏杆与大楼梯让整个空间显得既充满浪漫情调又幽幻缥缈。
福特尔送梅尔上了楼梯后面的电梯,对她说:“几分钟以后我就回去。”
“杰克,别揍那个流氓。”梅尔说,神情很严肃。
然后,电梯管理员关上了电梯门,梅尔很快地又补充了一句,“除非他罪有应得。”
福特尔拍了拍摆放在楼梯脚下的那座青铜天使雕像的屁股,然后踏着宽大的大理石台阶走上楼梯;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他停下脚步,欣赏着一个圆形的罗马数字钟表盘,表盘的中心雕刻着复杂的图案,两侧各斜倚着一位林泉仙女——这是在罗马艺术的黄金时代,那些能工巧匠们擅于雕刻的典型人物形象。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调整好情绪去会见那个约翰·伯泰姆·克莱夫顿。楼梯在前面一左一右分了岔,他选择了右侧的楼梯,因为克莱夫顿正站在楼梯的顶端,倚着栏杆。
“您同我见面真是太好了。”当福特尔同克莱夫顿走进阳台时,克莱夫顿说。两把舒适的倚子与一张小桌子摆在窗前,窗户外面是主甲板。如果阳台的玻璃窗不像大教堂的那样灰暗的话,他们可以清楚地着到主甲板上的情景。
挥舞着镶着金把手的手杖,克莱夫顿大步走过去,福特尔跟在后面,他们的鞋跟在奶油色的地板上发出回响。
“我想知道是什么使您如此受欢迎。”福特尔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克莱夫顿微笑了一下,一侧的胡子翘了起来。“您的讽刺对我不起作用,先生。”
“为什么?它同您的靠近一样微妙。”
克莱夫顿耸了耸肩,摘下了灰色的手套,把他的软呢帽翻过来放在桌子上,把手套放进帽子里。“我明白我所提供的服务……名声有些不太好……命中注定在我同人们打交道时,不会受到欢迎。”
“是吗?别那么骄傲。”
克莱夫顿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一次两侧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为什么不呢?我有工作去做。有一项我们就要谈到的业务,我做得很好。病人永远不喜欢听到来自医生的坏消息……但是如果没有知识,我们是什么?”
“文盲。”
“对极了。一位医生为了诊断他的病人,就有必要做一个预侧——解决问题……您同意吗,先生?”
“为什么我感觉您不像是一位医生,克莱夫顿先生?除非您私下里做过一些政府不允许的非法手术。”
克莱夫顿的一条眉毛挑了起来。“您想要侮辱我——尽管您为什么对我怀有敌意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这是我的工作——侦探小说家。”
“……我承认您的话有一些道理,如果没有非法的替人堕胎者——让我们不要再咬文嚼字了,先生,您同我——有多少生命,尤其是年轻的生命,会被毁掉?”
“那么,”福特尔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也许我看起来像是需要堕胎的人,但是我向您保证,我不需要,我只是营养过剩了。”
克莱夫顿轻轻地笑起来。“您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位引人注目的小说家……”
“您太慷慨大方了,先生。我只是一个写流行小说的新闻记者,幸运的是,我的蹩脚小说有一些观众。”
“我们两个人都需要拉拢住一些观众,您不认为吗?”
“这是勒索,不是吗?”
克莱夫顿的黑眼睛闪亮起来,老鼠一样的鼻孔也开始蠢动。“什么?先生——请您,我请您不要如此轻率地指责——”
“闭嘴,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克莱夫顿先生,在这艘船上有很多有势力的男人——阿奇博尔德·布托少校捻动一根手指,您就会成为别人心里模糊的记忆……而这个记忆也不会保留很长久。”
克莱夫顿的雪貂脸孔由于预感到某种灾难而拉长了。“您的直言不讳让我无从选择。”
福特尔面带笑容向后靠在椅子里,双臂漫不经心地抱在胸前。“您到底认为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我非常爱我的妻子,早已摒弃了寻花问柳的男人本性;我的生意光明磊落;我所有的孩子都是合法出生的。”
克莱夫顿的胡子扭曲了,“我代表一个调查组织。”
“什么,平克顿(美国私家侦探)吗?”
“并不那么确切,福特尔先生。这个组织——不论是在英国还是在美国——提供一种有价值的服务。”
“有价值?”
“非常有价值。他们彻底调查像您这样的名人的背景,为了‘防止’敲诈,他们尽力去挖掘也许……值得挖掘的东西。”
“我们又回到医生的问题上了,预防治疗。”
克莱夫顿简洁地点了一下头,“只是为您挖掘,为我们的顾客。壁橱里的骨骸是存在的,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隐私,我们能够发现那些不够谨慎的人的秘密。我们可以保护您吗——我们的顾客?”
“你们都是事先做一些调查吗——在像我这样的人正式成为你们的‘顾客’之前……这是一种节省时间的策略吗?”
“可以这么说……然后,您要信守诺言。”
“如果一位顾客对此不感兴趣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克莱夫顿的表情变得阴沉起来,“那么,我们就不能保护您了,那些……敏感的消息会落到喜欢制造耸人听闻的消息的记者手里,或者落到他的商业伙伴手里,或者落到竞争对手手里,也可能落到司法机关……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它会引起不幸……甚至死亡。”
“我对您倒是有一个绝好的主意,克莱夫顿——死亡。”
克莱夫顿耸了耸肩。“我对威胁具有免疫力,福特尔先生……尽管我认为来自像您这样一个男人的威胁是不应该掉以轻心的。”
“像我这样的男人?”
“一个像您这样……精神错乱的男人。”
福特尔大笑起来,回声穿过阳台沿着大理石与橡木楼梯传播下去。“您认为自己什么样子?”
克莱夫顿向前探了一下身,他把手杖夹在两腿之问,双手按在它的金把手上。“福特尔先生,在一八九九年,您的精神曾经完全崩溃过,您无法继续留在《纽约先驱报》,不得不入院治疗。不久,您把您的两个孩子送到他们的祖父家。您的妻子与其他几位医生照料您的饮食起居……”
福特尔开口了,他的语调平和,似乎在同一个小孩子讲话。“在西班牙同美国开战的那些日子里,我是《纽约先驱报》的通讯编辑……从马尼拉海湾到圣胡安山,新闻如同潮水一样涌来,我每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同其他新闻记者一样,过了不久,我就精疲力尽了。为了减缓压力,我离开了工作几个月,住在一座属于我妻子的姐姐的房子里。当我感觉到身体状况好一些之后,我接受了赫斯特先生在他的新《波士顿美国》报社中给我提供的一份工作,在那里,我开始发表我的《思想机器》系列小说,并赚了很多钱——这些钱您同您的勒索者同伙根本都没有见过,更别说得到了,先生。”
克莱夫顿慢慢地耸了一下肩,他黑色的小眼睛睁大了。“如果您不想您的读者、您的出版商,会因为您的精神错乱症而离开您,先生,您的,您的……精神病,那么——”
“听着,您这个该死的卑鄙小人——我的读者与我的出版商只关心我能给他们继续写出精彩的故事来,此外,他们什么都不在意,如果我是一个精神上有些古怪的男人,这对他们来说只能对我更感兴趣——您知道爱伦·坡的事情吗?请为我也做件好事,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吧——我的书会更畅销。”
“我们不是在虚张声势,先生。”
“我也不是。如何才能更加提高我的知名度?我知道……请等一下,先生,随我来。”福特尔站了起来,勾起手指,“跟我来,您这个家伙——我不会咬您的,我不是疯子。”
克莱夫顿站了起来,满腹狐疑地拿起他的手套、帽子还有手杖。
福特尔用一只手臂搂住这个矮个子男人的肩膀,拉着他慢慢地走向阳台的栏杆前。“我想您错误地估计了像我这样的男人,您已经给自己惹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您又在威胁我吗,先生?”
“不,不,只是给您一些忠告。您注意到您已经被跟踪了吗?”
“跟踪?”
“被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家伙,在那里。”
“我一个人也看不见。”
福特尔向阳台的栏杆更靠近些。“他躲在接待室的阴影前,就在下面……”
克莱夫顿向栏杆外探出身子,福特尔猛地推了他一下,帽子、手套还有手权都从克莱夫顿的手中飞了出去,手套落在大理石楼梯的灰色手印上,帽子与手杖叮叮铛铛地滚到了下面的油地毡上,福特尔抓住了克莱夫顿的脚踝,让他倒挂在阳台的栏杆外,如同一串成熟的水果。
“放我下来,先生!放我下来!”
下面的几个乘客注意到了这个奇特的场面,他们目瞪口呆,立刻逃走了。
“您确信吗,克莱夫顿先生,这就是您对我的请求?放您下去?”
“我的意思是,让我上来,立刻,立刻!”
然而福特尔仍然让那个男人挂在那里,就在大理石楼梯外,如同一个巨大的钟摆。“当然,先生,您对我的观点也许是正确的……我可能直的是个疯子。”
“我不会对您妄加评论了!我会对您的秘密守口如瓶!”
福特尔把那个男人拉上来,翻过精雕细刻的橡木栏杆,似乎他正在从钓鱼船的甲板上拉上来一网大鱼。
克莱夫顿站稳脚跟,开始抻平衣服上的皱褶,他浑身发着抖,似乎中了风。
“这是一种袭击,先生——您会因此被监禁!这里有目击证人!”
“目击证人似乎都已经逃走了——但是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情报告给船上的纠察长,我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不论是您威胁我要公之于众的我的秘密,还是别的什么。我很高兴把勒索金拿给您。”
克莱夫顿仍然在整理他的衣服,他思索了一下,说:“您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听到更多。”
“您为什么缠住我不放?您还想再多尝一尝方才那种味道吗?我可是一个出了名的脾气暴躁的家伙。”
克莱夫顿转身下了楼,起初他走得很快,然后他抓住楼梯的扶手,似乎害怕失去平衡;接着,他慢慢地向下走,脚步并不那么稳定。他捡起他的手套、软呢帽,还有手杖,然后飞跑着,消失在接待室里。
下面有几个穿海蓝色制服的船员向这边跑过来,他们抬头望着福特尔。后者正漫不经心地靠在栏杆上。其中一名船员大声问:“出了什么事,先生?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人在吵架。”
“真的?我还以为这只是某种特技表演,船上娱乐活动的一部分。”他耸了耸肩,微笑着,一边向那些不知所措的船员们点了点头,一边从容地走下楼梯,去乘电梯。
当他回到他们的房间里时,梅尔正同哈瑞斯夫妇坐在一起闲聊,哈瑞斯夫妇装出一副对福特尔夫妇的超级套间愤愤不平的样子。很快。这一小群人决定参加事务长办公室安排的参观活动。
参观活动从事务长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接着是装备现代的宽敞明亮的厨房(连削土豆皮都有专用的机器)。然后是图书馆和其他豪华的公共设施,还有网球场、游泳池、健身房。传说泰坦尼克号上还有赛马用的整条跑道,但他们没有找到。
事务长安排的参观地点甚至还包括通常情况下禁止入内的二等舱与三等舱。他们走马观花般地看了看二等舱的休息室与图书馆,在别的轮船上,这样的休息室与图书馆会属于一等舱。乘坐三等舱的有英国、法国、荷兰还有意大利移民,他们有着舒适的休息室与吸烟室,餐厅里有独立的桌子与转椅。这根本不是典型的下等舱设施。
参观之后,福特尔夫妇再次走上主甲板,乐队的指挥沃利斯·哈特雷同他的乐队正在甲板上演奏着格拉泰姆音乐,还有其他流行小调。太阳低低地照在海平面上,很快就要日落了。
“那是法兰西吗?”梅尔倚着光洁的木栏杆问。只有梅尔与福特尔在一起,哈瑞斯夫妇已经回房间换衣服准备吃晚餐了。
远处海岸上的白垩悬崖在嫣红的落日下闪着光,似乎它们着了火,这幅美丽的画面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长长的挡水板后面,一座建筑物从海中升起,那是一座灯塔。
“那是法兰西。”福特尔对梅尔说。
他们站在那里,注视着渐渐消逝的阳光在挡水板后面的海面上反射着粼粼波光。船速慢了下来,这艘巨轮很快就要抛锚,准备搭乘更多的旅客。
“我真想下船,在这里度我们的第二次蜜月。”梅尔说。
瑟堡城横亘在前方,沿着低低的海岸线延伸着,在卢尔山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渺小,卢尔山脉在暮色里笼罩着紫色的雾霭。
甲板上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
“相信那个恶兆吗,亲爱的?”
“不,不,杰克……法兰西是如此浪漫。”
海风拂了过来,水面上波浪翻卷,天色更加阴暗下来。
“我想风暴就快来了,”福特尔说,“让我们回去换衣服准备吃晚餐吧。”
“噢,好吧。”梅尔说,用手拉住头上的羽毛帽。“噢,杰克———你同那个可怕的男人的会面怎么样?你没有揍他。是吧?”
“是的,亲爱的,”福特尔说,“我没有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