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的酒最终被埋进了竹林里面——虽然折筠雾不清楚酒埋一埋是不是就好喝一些,但是殿下做过的事情总是没错的。他之前埋过,所以埋酒就是对的。
今日埋酒,将军和猛虎都在,一只站在竹枝上叽叽歪歪念诗,一只趴在殿下的身边懒洋洋晒太阳,倒是互不相干,暂时保持着难得的平静,不像以往一般闹腾。
太子殿下拿着杨太监给折筠雾的酿酒书坐在石凳子上慢吞吞翻看,一只手抻着石桌子,一只手翻书,很是悠闲。
唯有她,忙前忙后,吭哧吭哧挖坑,放酒,再吭哧吭哧埋坑,一个人忙完了所有的活!
最后蹲在地上,仔仔细细的用手垒最后的一遍土,垒完了,见地结结实实的,她用枯了的竹枝枝节在埋酒的地方画了个圆,然后从池塘边捡了些碎石子回来,沿着刚刚画的圆盘了一圈石子。
这样就可以一眼看出酒埋在哪里了!
忙了这么一阵,她总算满意,擡起头,厚重的头发遮住上半张脸,下半张脸上沾着一些泥巴。
虽然殿下说她长的还不错,看起来似乎并不厌恶她的脸,但折筠雾也没说要将头发撩起来,她觉得这样遮住半张脸就很好,甚至还有一些安心。
就好像给脸穿了一件外衫,此时要她在殿下面前脱掉外衫……想想就觉得可怕。她还是盖着脸吧。
太子殿下就随她去,见她手爪子最后在酒坑上拍了拍,露出满意的笑声,便也忍不住笑。太子殿下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将简单的埋酒严谨认真的做成了去行军打仗般。
见她如同大将军般志得意满朝着他看来,他就叹气,满足她的小得意,道:“很好,埋的……很结实。”
不过很快,太子殿下便觉得这石子一垒,倒是不像埋酒,而是像葬酒。这也忒不吉利了,他就让折筠雾将石子撤掉。
“孤记得在哪里,别垒石子,看着像……看着不雅致。”
折筠雾自然是听殿下的,她一边拿掉石子一边夸,“嗯,殿下说的对,拿掉石子之后确实雅致多了。”
太子:“……”
算了,她只知道东西好吃不好吃,至于东西雅致不雅致,却都是从他这里学过去的。
太子就想,这回诓骗她不雅致就算了,下回可不能再诓她,免得她以后真不懂雅致。
毕竟花瓶里的花如今是她在摆弄,太子殿下还是希望她能学会雅致是什么的。
他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就见马后炮将军突然飞进折筠雾的怀里,慢了一拍学折筠雾的话,喊道:“殿下说的对,殿下说的对。”
它一开嗓子,猛虎就喵了一声,冲过来往上跳,爪子往将军身上抓,将军连忙狼狈而逃:“病猫,病猫——”
顿时鹦鹉飞白猫跳,竹林里面传来将军的咒骂声。得了,太子啧了一句,这回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折筠雾摇摇头,竟然有一种它们终于打起来的想法。
她过去服侍殿下回屋。她来这里是埋酒,要有锄头和铁锹,殿下来这里是看书,自然要搭着一些吃喝。
于是收拾石桌子上的茶杯,吃食,将它们通通收进食盒里面,然后突然想起杨太监因为最近酿酒新得的酿酒圆子,立刻高高兴兴的跟殿下道:“殿下,您晚间要尝一尝吗?”
太子无可无不可,但既然她提了,那便尝一尝也没有关系。
杨太监得了消息,恨不得当场给折筠雾叫声爹。
这就是在殿下面前放个自己人的好处了,能说的上话,不像刘得福那老狗,每天光吃他的饭不做人事,要他在殿下帮忙说句话就好似杀了他一般。
杨太监从未如此舒爽过!
就该如此,他做了什么,筠雾说给殿下听,殿下喜欢就吃,不喜欢就不吃,有什么难的?
杨太监心里唾弃刘太监一万遍,然后欢欢喜喜的将做好的枣糕给折筠雾端过去,“你就在这里吃,这酿酒圆子我已经试着做过无数遍了,绝对不会出错,做的也快。”
都是按照殿下的口味研制的,殿下绝对是爱吃的,在膳食这一方面上,杨太监有绝对的信心。
折筠雾就坐在一侧吃。一边吃一边偷学杨太监的手艺。她看着杨太监和面,拿着面在砧板上甩了甩,那面就服服帖帖的和好了。
折筠雾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看着,手也跟着比划,连枣糕也不记得吃了。
杨太监就笑,“怎么,你想学?”
折筠雾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不学精了,只希望以后万一你们有不在的时候,殿下想吃点什么,我也能做出来。”
杨太监:“……”
他笑起来,觉得这姑娘赤子之心是好,但还是没经过事情,万事想当然去——只一样,他们怎么可能不在殿下身边呢?
要是哪天殿下要她做饭了,那才叫遭了。
杨太监不直说,只教她,“万般手艺取自己的长处学,你的长处不在这里,学这个倒是浪费了时间。”
“人一共才多少精力?虽然说如殿下那般,事事都要做全,可那是殿下,说句推心置腹的话,殿下是被人伺候着,所以时间宽裕,你能有多少时间?”
杨太监这是真当她是自己人才说的,劝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思,可这没有必要,你啊,只专攻一门,读你的书,写你的字,绣你的衣裳,这才是最要紧的。”
也是殿下喜欢你去做的。
杨太监说完,折筠雾就模模糊糊的懂了,他这是在教她。她就认真想了想,确实觉得自己如今是没有空闲出来学做菜的,她每天的时间已经被占满了。
但是她也不学精啊,只想学个皮毛,应该也占据不了多少时间吧?
杨太监就笑,“小筠雾啊,你就听你杨爷爷的,我还能害你不成?以后你就知道了。”
殿下金尊玉贵的,进口的任何东西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由他们这些御膳房的厨子做好送过去,样样都是最好的,不能有一点儿差错。
这其中每一道工序复杂万分,哪里是她学一点皮毛就能成的?
可背后的弯弯绕绕这孩子还不懂,还只是一腔热血的想要对殿下好,样样为殿下着想,所以才说的出这般的傻话。
但也可能因为这般,殿下才喜欢她。
杨太监便也不点破,只道:“你再过两年,再过两年要是想学,杨爷爷再教你。”
折筠雾就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她是个能听得进话的人,知道自己可能说了傻话,杨太监这是为了她好。
便不再提这个话茬子,老老实实的啃枣糕,等提着酿酒圆子去溪绕东的时候,刘太监问了一句:“杨太监给你吃枣糕了?”
折筠雾点头,“嗯,好大一块。”
她手里两个食盒,一个是给殿下的,一个是杨太监给刘太监的。
“杨爷爷不仅给了我枣糕,还给你做了喜欢吃的脆皮肉。”
刘太监啧了一句,“这个老东西,我还差他这点东西?”
然后满意的接过食盒,跟折筠雾道:“去吧,殿下还等着。”
折筠雾就进了屋子里,太子放下书,等她靠近的时候从她身上闻见了一股枣糕味儿。
他拿起汤匙,一边吃圆子一边问:“怎么就那般爱吃枣糕,吃不腻?”
折筠雾摇摇头,“好吃的紧,吃不腻的。”
太子觉得酿酒圆子是挺合他胃口的,但吃几个还成,吃多了就腻,不如其他的卤菜开胃。
于是只吃了五六个就放下了汤勺,让折筠雾收下去。
吃饱喝足,太子便又去看云州贪墨案一事。虽然案子是他发现的,但是事情越闹越大之后,皇帝已经不让他和一众皇子掺和,只勒令他们读书。
这其中的深意太子不愿意去细琢磨,他现在对云州贪墨一案中七县赋税由云州府一县独自承担到底是对还是错产生了好奇。
要是对,倒是也能说的通。云州府一县的收入银两就比得过其他六县,由它单独出确实情有可原,要是不对,从云州县老百姓和官员的立场上来看,也对,本来也不容易,结果还要承担一府赋税,老百姓富足一些,本该活的松散,结果赋税一压,人也就辛苦多了。
谁说都有理,太子殿下想了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半睡半醒之间,他还在叹气。刘太监不明所以,吓得半死,便直接去让小盛把折筠雾拎过来问。
“殿下怎么了?你伺候殿下睡之前,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折筠雾睡眼朦胧被他吓唬醒了,然后认认真真的回想,觉得一切都正常啊。
她仔仔细细的答话,道:“殿下先是吃了酿酒圆子,然后又在看折子,看的是云州贪墨一案的折子,这是他每晚都要看的,看完便睡了。”
刘太监却觉得是酿酒圆子出了错。
“会不会是撑了,所以睡不着。”
还真有这种可能。殿下是个别扭的人,且刘太监觉得他有些好面子,要是吃撑了,肯定不能告诉别人,只自己受罪,免得失了颜面。
折筠雾却摇摇头,“那酿酒圆子杨爷爷特地做成了张口就能吞下的样式,很小,殿下只吃了六七个停了汤匙,应当不是。”
那就是为了云州案一事?但这事多久了,怎么还叹气?
刘太监就长了个心眼,第二天跟着殿下去南书房读书的时候,警惕自己别说云州案相关的字眼。
——不然戳着殿下哪根筋,他又得挨骂。
倒是太子想了一晚上,已经想明白了一点,他觉得究其根本,还是云州府太穷。
太穷需要做什么,便是给百姓谋一份收入。除了种田之外,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太子一边读书一边深思,忧思不已,他从开荒多种田想到了让农人多种些能卖的庄稼,心中越想越血液越沸腾,好像看见了农人在他幻想的多开荒多种地多卖菜过上富足的日子。
然后想着想着,一阵风吹过,暂时将他吹醒了点,也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皇帝不喜欢他现在过于插手朝堂之事。他这般急哄哄的要去想办法给云州百姓减轻赋税,父皇会不会以为他是想要个好名声?无论他想什么,都不能去说,不能去做。
太子一颗心瞬间冷了下来。他看着手里的书,顿时难以集中精神去读。
他还要这般到什么时候?
他今年都十六岁了,明年便是十七,后年是十八,难道还一直跟着弟弟们读书么?
明年端王和二哥出去了,万一父皇不让他们两个进宫读书,那明年来跟他一起读书的人是谁,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八弟?还是去年刚生出来的十弟十一弟?
太子仿佛看见了自己坐在这张凳子上渡过了春夏秋冬,从春满花开到皑皑白雪,从少年成了暮年。
这太可怕了,而更可怕的是,皇帝今年才三十五岁。
太子不寒而栗。
中午去看皇后的时候,他就沉默的很。皇后却很高兴,太子一向沉闷,皇后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她满心满眼都在看端王和余贵妃的笑话上。最近因为英国公府,端王吃瘪,余贵妃老老实实成了个鹌鹑,缩着脖子过日子,在她面前根本不敢再嚣张。
真是大快人心!皇后一个劲的给太子夹菜,“哎哟喂,余贵妃那张脸哦,这么多年,本宫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成了肝色。”
她给太子夹菜,自己却不吃,她到了中年,吃什么都胖,为了皇帝能来她这里几趟,她对自己狠的下心,已经很久没吃饱过饭了。
太子即便自己心里苦的很,但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耐着性子劝她,“跟您说多少次了,您是皇后,本就不是以色侍君之人,哪里用得着苦自己。”
皇后摇摇头,“你父皇喜欢本宫瘦些。”
万般劝不动,便也随她去,好在他送来的晓嬷嬷如今得了皇后的信任,尽职尽责的让小厨房好歹做些吃了不胖的膳食出来,这才让皇后吃的好,也不胖。
但皇后还是坚持不吃肉。吃了肉就要长肉,皇后心里认定了这句话是对的,便坚决拒绝,“你外祖父早就逝去,又只有本宫一个独女,你没有舅舅,就相当于没有母族可以帮衬,要是你父皇再厌恶本宫,你就更难了。”
太子无奈的很。他对皇后的心是复杂的。
对皇帝,他虽然有孺慕之情,但是当他清楚的知道皇帝也将他当做奴才的时候,他能立马就断开对父亲的依恋,成为一个臣子,成为一个奴才,开始揣摩皇帝的心思去谋划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皇帝对他没有纯粹的父子之情,他便也没有,断下这份孺慕之情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和不舍。
但是对皇后他做不到。他每次只能无奈的跟她讲道理,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如上回一般骂一骂她,她也能收敛一些,可过一阵子,她又故态重生,且固执难开解。
太子跟她说了好几次她不用节食,靠着瘦一些去博得皇帝的关注,但她认准了就去做,谁说也没用,太子只好作罢,走的时候,还让晓嬷嬷多多注意,“定不能伤了身体。”
晓嬷嬷恭敬的应下,但心里却苦,皇后实在是太难说服,她嘴皮子都磨破了,她都不会松一句嘴,好在什么都用殿下来做说辞,皇后便能听一些。
她回去依旧对皇后用这招。愁眉苦脸的道:“娘娘,您就吃一点东西吧,不然殿下明日来问,知道您又饿着,一心疼你,准是要拿老奴开刀的。”
她是自小伺候太子的,便也托一句大,“老奴这么多年伺候殿下,也能知道他一点脾气,不是至亲至爱之人,哪里会让他生气?殿下是关心你,您再不听,哎,怕是又要回去砸书了。”
皇后就想起小时候太子一生气就砸书的姿势,心里软成一片,“罢了罢了,便吃一点吧。”
晓嬷嬷欢天喜地,“这回可好,明日老奴总能得殿下一个好脸色了。”
皇后心里就高兴,“他就是这般,哎,可他年岁越大,脾气越大,最近连本宫也骂了。”
太子还小的时候,再不听话也会应着她,可如今大了,便不害怕她了,会对她甩脸子,皇后也心酸,“本宫都是为了他好。”
晓嬷嬷一听这个就头疼,赶紧去劝,说了半天好话才将人劝说高兴,于是出门去吩咐小厨房做膳食,刚跨过门槛,就见着宫嬷嬷走来,晓嬷嬷笑着点头示意,宫嬷嬷也笑,但两人一分开,便都冷了眼。
宫嬷嬷恨晓嬷嬷夺了她的位置,晓嬷嬷厌恶宫嬷嬷总在皇后面前说她坏话,两人相看两厌,彼此之间只留着点面子情。
等晓嬷嬷走了,宫嬷嬷进去伺候皇后,小声的道了一句:“娘娘,奴婢刚从尚衣局那边回来,正好听闻余贵妃娘娘说要请宫中贵女进宫,办个赏菊宴。”
皇后脸一冷,“这事情本宫怎么不知道?”
宫嬷嬷:“估摸着是陛下刚应下来的,那边还没来得及说。”
要办赏菊筵,余贵妃自然要做一件新衣裳,便差遣人去了尚衣局,可能还差遣人去了别处,比如花鸟房,花鸟房要准备赏菊筵要用的花。
这些都是不用经过皇后就能以贵妃的名义去办的。
皇后大骂:“贱人嚣张,总耍这种小手段,哪日本宫非剥掉她的皮不成。”
皇后跟余贵妃斗了这么多年,对她的小手段很是熟悉,无非就是最近落了面子,便让宫女来迟些,觉得这样就能扳回一些面子。
但她知道归知道,该骂还是要咒骂的,“贱皮子就是这般眼睛浅,这是恶心本宫呢。”
于是等余贵妃那边的宫女来说皇帝同意余贵妃要办赏菊筵,请皇后娘娘赏脸一同赏看的时候,皇后冷哼一声,当着宫女的面骂余贵妃脸大如盆,贱人行径。
宫女在皇后面前战战兢兢,回去自然要把这些话说给余贵妃听,太子听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还是刘太监小声说的。
“余贵妃娘娘昨晚上就跟陛下告状,今早上陛下斥责了皇后娘娘,让她注意言辞,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太子头疼。但心里更加恼恨余贵妃的手段,就跟端王一般,惯会装模作样。
他叹气,一边穿衣一边跟刘太监道:“你去开库房,送几匹丝绢去母后那里。”
刘太监赶忙哎了一声。心道太子今日定然又是不高兴的一天,他还是让折筠雾多加伺候吧,他可以去外面守门。
折筠雾不知道皇后的事情——刘太监根本没有跟她说,但是凭借着她对殿下的熟悉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殿下生气的时候,会冷着眼,就是头发好像都会炸一炸——虽然这是她想的,但是她能感受到!
折筠雾就悄无声息的去摆膳食,她刚刚去提膳了,今日小盛有些咳嗽,便在屋子里面歇息,她帮着去提的。
去的时候步子轻快,回来的时候急匆匆,如今就要轻便些,踩的越轻越好。
折筠雾就不得不感谢进宫前在船上她被宫嬷嬷教导出来的宫礼。
宫女么,第一个教的是行礼,第二个教的是走路。走路要轻,最后要轻到别人听不见你的步子。
那时候嬷嬷教她就学,倒是没有想为什么,毕竟学好了有吃的,不用挨打,学不会就要饿肚子,哪里有心思想为什么。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轻手轻脚走路简直就是保命的必要手艺。这般一来,主子就不会注意到自己了。
她摆好盘,等着殿下吃完去读书。
一边等,她站在一边想别的。她觉得太子殿下有一样是最好的,便是再生气,他只自己苛责自己,只自己闷着,就是对奴才发脾气,也只是骂两句,不会让人拖下去打死。
——据春隐的可靠消息,七皇子就动不动打太监。
太子殿下实在是太好了!
太子:“……”
太子一贯喜欢她对他的欢喜,但今日却难得的有些觉得不舒适。
这个小丫头,以后被人卖了,估计还要帮着数银子。她这般,离了他怕是活不了几天。
太子觉得自己能庇护她,但昨日想到自己可能要在父皇活着的时候读一辈子书,他就不那么觉得自己能庇护住她了。
太子还想到了别的。
——她作为一个宫婢,觉得他不打人就是无上的功德,是个好人,那他作为父皇的奴才,是不是慢慢的,也会被训成她这般温顺,以后等父皇赏赐给他几本好书,他也会感恩戴德呢?
他会不会从心底认为陛下虽然不让他去参政,但是竟然给了他几本书这个行为是让人佩服的?是对他的好?
太子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勘破了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比皇帝让他做奴才更加难以接受,因为做奴才的时候,他还能感觉到愤恨,而等他到这一步的时候,那就是一条狗。
狗哪里会有人的脑子。
他一股气憋闷在胸口出不来,等睁开眼,再看见折筠雾尊崇的看着他时,他竟然没由来的对她发起脾气来。
“不准这般看孤!”
他怒火冲冲的发脾气,但是又很快在她惊恐的神色中觉得不自己不可理喻。
他想,这个丫头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他在教她的时候,喜欢她的坦诚,喜欢她对自己的温顺,喜欢她对他毫无保留的欢喜。
她是按照他的喜好去成长的。
作为一个宫婢,她身处这个位置,为了讨得他的欢喜,她应当只能如此?
就如同他一般,身为皇帝的儿子,身为一个储君,他只能去讨好皇帝的欢喜。
他轻轻的叹气,觉得自己最近越发喜怒无常了,这般不好。见小丫头吓得眼泪珠子都掉了下来,他也有些头疼。
马上就要去南书房了,他没有时间去跟她说太多,千言万语,最后只成了一句话。
他走过去,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你不要一味的顺从孤,你得有自己的坚持啊。”
这话是对她说的,但是此刻,这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他要有自己的坚持,可以做一个暂时卑躬屈膝的奴才,但是不能被训成一条狗。
他要时刻的记住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折筠雾眼泪珠子本是被吓出来的——殿下突然骂她,让她觉得迷茫而又委屈,但是转瞬间,他又这般的抚慰她,让她更加迷茫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什么是坚持做自己?什么是不能一味的顺从殿下?
她仰起头,头发往两边散去,抽抽搭搭之余,半露出来的目光里面全是不解。太子本是要马上走的,见她这般,便不知不觉又停了下来。
他叹气,轻轻的将她的头发别到了脑后,露出一张白净乖巧的脸,他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才道:“孤不是生你的气。”
可能是推己及人,可能是教过这个小丫头,可能是太熟悉她了,还有可能她就是一张白纸,所以他总能从这张白纸上看出许多问题。
毕竟是张白纸,只要有一点东西落在上面,马上就能被他看见。
太子再次叹口气。到底是教过她,虽她只是个奴婢,但得了他的教导,也算是半个师徒了,他能教她的,就多教教吧,难得遇见一个不讨厌的人,能教好也是功德一件。
太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想了一番后,便满意的道:“你今日在家好好想想,孤回来是要问你的。”
说完就大步的朝前面走,再不走真的要迟了。
但还是迟了。
太子昨日心情不好,本就是晚睡,今日起的也比平日晚了些,刚刚听刘得福说皇后的事情又废了些时辰,反正最后到的时候,他比平日迟了许久,先生已经来了。
先生倒是没有责怪他。太子殿下向来勤勉,定然是有事情才来迟的。
先生等他坐到凳子上面,拿出书本之后,才又继续开始说书。
……
东宫里面,折筠雾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她还不敢告诉别人,只敢自己偷着想。
其实按着殿下的话意直白去想,殿下的意思她冷静下来之后也能大概明白个一两分。
就是殿下觉得她太顺从了,要她有点小抗逆。
但这是奴婢能做的事情么?
她不敢。
殿下叫她去提膳食,说要吃辣的,难道她敢跟杨太监说全部放糖吗?
她觉得自己虽然举的例子可能不是那般的恰当,但是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她不可能有忤逆之心在。
折筠雾叹气,她觉得殿下要求太高了。顺从容易,因为顺从能得殿下喜欢,能有肉吃,要是忤逆,那就会没命的。
这一刻,她甚至有些埋怨殿下:他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刚开始留下她,就是喜欢她对他的顺从和乖巧,结果等她让自己完全顺从和乖巧之后,他如今不喜欢了,又逼着她忤逆。
——做殿下的奴婢真是太难了。
但是再难,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比如说写字,这个殿下回来有时间就要考校和检查,若是“忤逆”没有写,那不管今天殿下要求她顺从还是抗逆,她肯定是要被打手板的!
于是就开始写字。她写字的时候也得了太子的真传,一旦沉入下去,便是不问其他。
折筠雾写完了字,然后放在一侧等殿下回来,她一边等一边想,但真的想不明白。
她唯一想明白的是:殿下不喜欢她的恭顺了。
那她需要改变自己。
所以等太子回来的时候,见着她那心思“为了殿下变得不恭顺一点”写满了整张脸,就觉得头疼。
但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慢慢教。
他先看了她的字,嗯,确实有了进步,而且写的很稳,可见是没有被今早的事情所扰。
这让太子殿下很高兴,他奖励了她一块米糕,然后坐在那边想到底该怎么去教她。
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怎么办。因为他对父皇能装,这丫头对他可不会装。
他只好又递了一块米糕过去,“吃吧,就当孤早上没说,等孤想好了,再跟你仔细解惑。”
折筠雾就松了一口气,吭哧吭哧把殿下给的米糕吃完,点头,“殿下,奴婢都听你的。”
不逼着她忤逆就行。她真的不想忤逆。
她小心翼翼的对着殿下道:“但殿下,您也别担心,奴婢可能还小,没领会您的意思,等奴婢长大一些,没准就懂忤逆您了。”
太子殿下本来烦闷的心就散了些闷气,被逗笑了——她肯定琢磨了一上午怎么不恭顺,怎么去抗逆他。
不过这丫头说的没错,她还小,不懂,等她长大了,许自然而然就懂了。
太子就再递给了她一块枣糕,“你还是很聪慧的。”
折筠雾看他的脸色,便觉得他是彻底好了,她舒口气,也给殿下递块枣糕,“这是杨公公少糖做出来的,殿下尝尝,可好吃了。”
太子殿下就拿了一块尝,然后考校她的功课,两个人坐在榻上面,细声说话,外头的刘太监听了,这才能松口气。
早上殿下发脾气,他差点吓跪下,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两人看着跟往常一般了。
这时候,刘太监又佩服起折筠雾来。她如今哄殿下的本事是越来越好了,如今是九月,明年她就满十四了吧?
十四就算殿下没有心思下手,那十五岁总可以了吧?大秦姑娘早嫁,十四十五成婚是最正常的年岁,一点儿也不小了。
刘太监在那盘算,觉得东宫的后院要开始修缮了,别等到时候要住的时候,殿下还要操心这些小事情。
还有小盛,也要跟他好好的谈一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去折筠雾那边。
刘太监的算盘一套一套,将所有的事情都盘算了一遍之后,便觉得自己算无疑漏,实在是厉害。
他满意的甩了甩拿在手里的拂尘,然后去叫小太监给小盛从杨太监那里端碗梨汤过去。
李太监早就被刘太监扫地出门,没有再出现在太子殿下面前。他开始用其他的太监来代替李太监。
他最新提拔的小太监是今年刚领回来的,这回长得不丑,但也不是很好看,是个相貌普通可仔细看一看还算好看的小太监。
小太监叫做刘四贵,从小就进宫,跟小盛一般大。这个年纪的太监什么都懂了,调教起来就快。
因为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你能让他看见好处,他就会听你的话。
刘太监干儿子已经有小盛了,就不想费尽心思去用感情“以德服人”,他只想又快又狠的把人给收服,那用权利和利益诱惑,便是最快的方法。
刘四贵也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来了之后,特意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个姓——没错,他之前姓李,叫李四贵。
但是李这个字吧,正好跟李太监撞上了,刘四贵一寻思,就把自己的李字换成了刘字。
换了一个姓氏,他倒是不觉得怎么样,毕竟之前姓李,也是跟着同屋的人姓的,他自己姓什么,哪里还记得。
太监宫女换个姓氏实在是稀疏平常,果然刘太监没有说什么,刘四贵就这么叫了起来。
如今谁还记得他姓李?
他这般通透,刘太监满意,但是小盛对他还是有戒备之心的。见他亲亲热热的端了一杯雪梨汤进来,表面上笑盈盈,心里却在骂娘,生怕刘四贵把自己的活计抢了去。
他早上听说折筠雾抱着她给太子殿下提膳,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但此刻见着刘四贵,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小盛这病来的急。
马上就要十月了,晚上天冷,他是因为心中有清莺的事情压着,整晚整晚睡不着,没有盖被子,所以着了凉。
当早上起来发现自己打了个喷嚏之后,他就害怕起来。如今见了刘四贵,心中更加害怕,暗中发誓以后不会再生病。
刘四贵知道小盛防备着他,他也不恼,做太监的嘛,尤其是像他这样本来在冷宫扫地的太监能突然调到东宫来,也是花了大力气的,他掏出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银子打点了贺公公,这才能来这里。
这般来之不易的辛苦,又突然得了刘太监赏识,让他进溪绕东伺候,刘四贵觉得一定是自己那不知在何方的祖坟冒了青烟,这才有了这般的大造化。
他这种人,得了机缘怎么能把它放走?于是就算小盛皮笑肉不笑,他也要笑得很欢喜。
小盛不喜欢他在这里,刘四贵虽然可以走,但是走只是下策,他还得表示出自己的诚心,于是去厨房打了热水,灌了汤婆子塞进小盛的被子里。
然后还打了盆水过来,要给小盛洗脚,完全把自己看作是小盛的奴才,吓得小盛赶紧给他拿了几块糕点,送了他出门。
刘四贵本来是想做出一番诚意来,但是看小盛的脸色,他好像还更加戒备自己,便觉得自己可能是弄巧成拙,就叹了一口气,不敢再去给小盛洗脚。
倒是小盛因为刘四贵的刺激,咳嗽马上好了,又回到溪绕东伺候。
他确实更加忌惮刘四贵——他们两人年纪一般大,刘四贵却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要来给他洗脚,这般的人,城府深,小盛不敢信他。
好在身体还算听他的话,他一害怕,身子还就好起来了,便赶紧过来伺候殿下,折筠雾关心他,“你算是好了吧?要不要再休息两天?”
小盛摇头,“已经好了才敢过来,再者说,每天躺着我心里不安,无所事事的。”
这种感觉折筠雾懂,她没有多问,只是说起余贵妃娘娘明日要办菊花宴的事情。
“听闻还邀请了皇后娘娘和殿下,但是两人都拒绝了,可是端王肯定得去,那五皇子六皇子还有七皇子有九成是去的,你说,二皇子和四皇子会不会去?”
这就是明确的站队了。
小盛觉得应该不会去。他道:“我瞧着,二皇子和四皇子殿下时常来东宫,有时候还会带点小酒过来,比以前随性多了,这就证明他们关系好。”
本来奴才是不应该议论这种事情的,但是从春隐的嘴巴里面听出来这一次赏菊宴是给端王找王妃,顺便也给剩下的皇子们看一看将来的皇子妃,毕竟京都的贵女就这么多,若是从京都里面找,那也就是这些了。
春隐还道:“许是这些人里面能把皇子们包圆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折筠雾就觉得可能这些贵女们之中还有未来的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娘娘的家世定然是好的,才情自然也是好的,不然怎么能配得上殿下呢?
她认真的道:“可一定不能被端王先看上啊。”
好姑娘是他们殿下的!
小盛:“……”
你还没开窍,你说这个我没法说。
他只摇摇头,道:“只希望太子妃是个好相处的。”
……
太子本来是不去赏菊筵的。
第二日他早早的起床,很高兴二哥和老四跟着他一起没去余贵妃的赏菊筵,他就想着今日拉着他们要好好喝一杯,筵席就设在竹林,到时候他去叫小厨房宰一头羊来,三人吃吃喝喝,再吟诗作对,岂不尽兴?
谁知道还没出门,皇帝就亲自停了南书房读书,叫上所有皇子去了赏菊筵。
太子当时脸就沉了下来。刘太监战战兢兢,因为他瞬间明白过来一件事情:这次赏菊筵,所有的皇子公主们,还有后宫有头有脸的嫔妃,更有宫外的权贵女眷,青年才俊都到了,但是陛下没有叫皇后娘娘。
太子自然也想到了这事情。这时候去还是不去,已经作用不大了,这是皇帝在给皇后没脸,归咎原因,便最能追溯到的是皇后骂了余贵妃。
可皇后骂余贵妃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皇后常骂。这回皇帝重责,太子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但皇帝这般给皇后没脸,太子却不能让皇后成为整个皇宫的笑话。他在去赏菊筵之前,亲自去了太后那里,让她将皇后带到身边听戏。
他认真的跟太后道:“孙儿知道母后总是做错事情,说话办事落人口词,但她再怎么样,也是孙儿的母亲,孙儿在余贵妃娘娘那边赏菊,却让她独自一人受人口舌,心里便不好受。”
“父皇正生气,孙儿不知道去找谁能帮扶一把,只能来求您。”
太后能不心疼太子?虽然哪个孩子她都疼,但最近她尤其疼爱太子。端王有余贵妃在给他打算,没了英国公的姑娘,这不,马上就有人打算了。
但太子的蜀陵侯家侄女却被皇后作没了,太后对皇后也气的很,但再气,太子好不容易开一次口,她自然不能拒绝。
而且太子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般生气,太后却是能懂的。无非就是去皇后宫里的小太监是皇帝在的时候亲自唤去的,那骂余贵妃不就是骂他么?
其中小宫女为什么去的迟,余贵妃又是怎么跟皇帝转述的,太后都能想得到。但是她能想到是一回事情,想不想帮皇后又是一回事,便由着余贵妃去,谁知道皇后一点反抗都没有,除了骂骂人,她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还要太子来求她。
太后想到这里就叹气,让人去乐坊叫了一支舞来,她亲自带着皇后看。
他们在这里看戏,太子到了赏菊筵后,便闭口不言,只偶尔跟二皇子和四皇子说说话。皇帝其实叫太子几人来,也没有太多的意思,无非就是今日贵女多,万一能有出挑的?
他叫太子来,也是好心,但是太子转头就去了太后那边,颇为让他不喜。他是一片慈父之心,太子却把他看成了洪荒猛兽,倒是伤了他的心。
但见太子坐在那边不说话喝闷酒,端王却左右逢源,身边带着三个弟弟四处去说话,跟个花蝴蝶似的,皇帝又觉得太子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喜欢和不喜欢就要表露出来才行。
皇帝就再次感慨了一番太子的性子孤傲难寻。他叹气,心道罢了,太子臭脾气又倔又硬,这般生闷气估计又要好几天,他要是再不开解开解他,估摸着还要气更久。
皇帝就叫了太子来身边,赏赐了一盘葡萄下去,“你尝尝,很好吃。”
太子早就熟悉他这般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他不仅要吃,还要吃的高兴,于是道了一句:“多谢父皇。”
余贵妃坐在皇帝身边,看着那葡萄,觉得眼珠子都是疼的。她忍了忍,觉得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给端王找王妃,她把排场做的这么大,将皇帝都搬了来坐阵,自然是有自己的念头。
余贵妃瞧上了折明珠。
她想过了,虽然说将折明珠做儿媳妇有些不可能,毕竟皇帝之前是想把她说给太子的。
但是万事在与人谋,只要慢慢谋划,折明珠也不是绝对不会做端王妃。
她就将眼珠子从葡萄上移开,放在了折明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