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岁安(1)一更
这事情最后还是被闹了出来。
倒不是别人闹的,而是老十自己闹的。他投了差不多四五十万两银子进去,一朝没了,那多生气,即便杀了人,他的气也消不了。
做生意嘛,一方赔,肯定有一方是赚的。既然如此,杀了让他赔的人,再去找赚了他的人把银子要回来,这般一来,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但他也不是傻子,不敢直接就要,于是就开始暗地里去算计别人,阿昭就马上抓住他这个小动作,揪住了小辫子,开始发大招。
他顺藤摸瓜,摸出太皇太后一共给老十三百万两白银,这些银子的来路阿昭还在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三百万两银子是太皇太后私藏,没有明面上的来路,那就可以问老十一个问题,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好嘛,你说是从太皇太后那里来的,可是太皇太后不该有这些银子,你可别把污水往太皇太后身上泼,肯定是你贪污了。
老十就被囚禁了,罪名也有,贪污受贿,银款的去向也有,边境援兵。
于是,老十话都没有解释几句,就被人看管了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去看望。其他的王爷们一看,什么话也不敢说,这是老十自己作死。他之前朝着阿黎使劲的态度,大家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皇子们都是从当年先帝用一块肥肉吊着皇帝和端王看过来的,你老十几斤几两,他们之前搞事情的时候,你还没生呢。
如今新太子直接用一个皇叔杀鸡儆猴,告诫众人,皇帝的态度又在那里,谁敢说个不字?而且,人家这头把老十给幽禁起来,那头却又给老四加封了亲王头衔。
这一棒子打死一个,又给擡了一个,谁都知道此时是不能闹事的,但这个人不包括老七。
老七这个人,性子简单,他跟老十交好过一阵子——没错,兄弟两个相约去喝过不少花酒,男人喝花酒,是最能喝出感情的,左拥右抱,你一句我一句,就推心置腹,感情好得不得了。
只不过这一年来是太皇太后的国丧,便没凑一起去花楼,那就没什么话说了,感情就淡了下来。
老十又忙着搞事情,便对老七也不是那么热络,在他看来,老七傻的很,皇帝也不会给他什么大官做,这么多年,更是没有什么权势,跟他交好,还不如去讨好四哥,四哥最得皇帝的喜欢。
便两个人开始渐行渐远,但是这回老十出了事情,老七还是愿意给他说句话的——为了当年一起喝花酒的感情。
他先去找皇帝,皇帝却没有见他,他就只好去找阿昭。
阿昭正在户部忙活,见了他来,连忙低着头就躲,平王没办法,只好天天在户部等,躲了好几次,平王刚开始还回去,后面就急了,天天守在户部大门,阿昭这才不敢躲,只好过去,喊了一句:“平王叔。”
老七也不生气,还蛮高兴的。在他看来,阿昭这孩子向来温和良善,他躲了他几次,老七能理解,如今能见他,也算是给他这个皇叔面子了。
毕竟他觉得这件事情大概是皇帝看老十不顺眼,得了太皇太后的银子。
——别人不知道那银子是太皇太后的,皇家的这些人还能不知道吗?
老七觉得,老十的这事情,定然是皇帝想要人家手里的银子了,三百万两,这可不是少数目。还别说,老七也有些羡慕和嫉妒,还有些埋怨皇祖母处事不公,再说起来,他们也是她老人家的孙子,分钱也不能只分给老十一个人。
但是生气归生气,皇帝把银子拿了,总得把人给放了吧?
不然也太不人道了。
老七就拉着阿昭喝酒,谁知道喝多了,一边喝酒一边哭,开始发酒疯,大概意思是阿昭啊,你阿爹不是个人,都拿了人家银子了,怎么还弄人家老十,老十好惨啊。
阿昭:“……”
他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等人醒。
等人醒了,他问:“平王叔,你还记得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老七就头疼的想啊,想啊,最后大惊失色,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害怕的问,“阿昭啊,平王叔能求你一件事情吗?”
阿昭无奈的点头,“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于是,老七就觉得阿昭是个好人。至少跟他爹是不一样的。他还挺感激的:“你是个好孩子,皇叔我没看错你。”
于是本为了老十来的,如今一点儿也记不得,踉踉跄跄的走了。
阿昭:“……”
等回宫之后,阿昭换了件衣裳去见齐殿卿。齐殿卿正在看折子,见了他来,道:“平王哭完了?”
阿昭笑着道:“阿爹,你猜出来了?”
齐殿卿放下折子,走下去,喝了一杯茶,“当然知道。”
他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这般做吗?”
阿昭点头,“你是想给儿子铺路。”
无论是大义灭亲,还是把军银给将士们,都是在给他铺路。阿爹不要名声,得罪了不少人,但是阿爹希望他将来的日子好过一些,至少不用像他这般,推行什么都难得很。
皇亲,武将,文官,阿爹都在给他铺路。
阿昭看向阿爹,发现他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这般年轻,三十多岁的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是一年比一年的威严更重。
这般的年岁,这般的帝王,一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儿子铺路的。可是阿爹做了。
他心里很是酸楚,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不是必然要做这个皇帝,如今做太子,也不错。阿爹活得长,他就做一辈子的太子。
齐殿卿就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他自己倒是想的开。
他走过去打开窗户,看着窗外落叶纷飞,有些感慨道:“再过几年,朕就四十了。”
齐殿卿说到四十这两个字的时候,倒是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道:“四十岁啊……也不老。朕觉得自己身子康健,你阿娘却总担心朕太劳累伤了身,其实哪里会伤身,天下的好东西,朕都吃了,朕觉得自己七八十岁也应当没有什么疾病,将来,怕是你孙子都有了,朕还活着。”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笑着道:“朕活着,就是皇帝。”
皇帝啊,天下共主。
齐殿卿看向阿昭,“阿昭,你想什么时候做皇帝呢?”
阿昭听见这话,嘴巴张了张,没有立马跪下,而是走过去,像小时候一般,慢慢的扯了扯齐殿卿的袖子,道了一句,“阿爹,等你不想做皇帝的时候,儿子再做也无所谓。”
齐殿卿就笑了。
阿昭马上就要娶妻了。跟他和珺珺年少时候不同,阿昭并不是一个专情之人,在十六岁那年就有了自己的妾室。当时,齐殿卿还愣了愣神,但是随之也没有说什么。
世道如此,也不必要求他的儿子像他这般。只是他认真的跟阿昭道:“你得到了什么,就会失去什么。这些东西,你自己想好。”
但是看秦冠魁便更加紧了一些,让秦冠魁莫名其妙好一阵子。
齐殿卿就拍拍阿昭的肩膀,“你这是小孩子话。你如今也大了,今日你能说出一辈子做太子的话,明日等你再大一些,便不会说这种话了。”
阿昭要辩解几句,齐殿卿却摇摇头,道:“对朕来说,当年在你这个年岁,并不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他说了几句话,又坐下来,笑着对阿昭道:“你能说出这话,是孝心,但是阿爹总不能让你当一辈子的太子吧。”
阿昭有些伤感。
他也跟着坐下来,此时此刻,父子两个人是交心的。
齐殿卿跟他说实话,“皇帝这个位置,你说朕舍得,那肯定是舍不得的。你如今还不知晓这个位置的滋味,等你知道了,你就懂了。”
阿昭觉得自己懂。他是太子之位,就已经舍弃不得,别说是皇帝之位。
齐殿卿就笑了笑,“所以,朕可以直接跟你说,朕等你大一些了,便是要禅位的。朕走出这一步,不容易。还望你以后对你的太子,也要宽容一些。”
他的语气很平常,带着一股谈家常的意思,说出来的话却让阿昭瞬间屏住了呼吸,他道:“朕五十岁那年,就禅位于你,到那时候,望你已然成为能挑起大梁的人了。”
阿昭也不知道怎么的,听见这话,却没有高兴,而是潸然泪下,喃喃的道了一句:“阿爹……”
齐殿卿看向窗户外,那里正有落叶往下飘。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去接,但没接到。
齐殿卿就叹气一声,“朕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在你这个时候,朕比你可难过多了。但也正因那些磨难,朕现在走的却顺畅。”
“阿昭,你的路太顺了,朕总有些不放心。不仅不放心你,还不放心岁安和阿昭。”
但话里面的意思却急转急下,刚刚的温情没了,他认真的看着阿昭,“帝王之家,权势一事,最为动人。如今你已经长大,阿黎却还年幼,你如今爱护弟弟,那等他长大呢?若是他也有了可以拥兵自重的权势,你怎么办?”
阿昭愣愣的,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些。
齐殿卿还是用那般的语气道:“阿昭,人都是会变的,你会变,阿黎也会变。朕能做的,便是让你们兄弟相和,让他不惦记你的位置,但都是皇后肚子里面出来的,你能做皇帝,他为什么不可以?若是他想,害了你,朕的皇子就只剩下他,难道还能传位给别人吗?”
阿昭听得骇人,瞬间看向阿爹,见他一双眼睛没有暖意,他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道了一句:“阿爹,儿子,儿子……”
说了好几句儿子,却依旧没有说出来什么话,齐殿卿就道:“历来储位之争,皇位之夺,都是不可避免的,阿爹不知道你将来和阿黎会不会有,但是此时此刻,阿爹想要告诉你,你并不是高枕无忧。”
并不是高枕无忧,所以他需要防备阿黎吗?
齐殿卿摇头,阿昭希冀的问,“不用吗?”
齐殿卿:“不仅是阿黎,还有岁安。”
说起岁安,他的语气中带着肯定,“论才学,论武力,岁安都远超于你。”
“若是岁安为姐,女子可以为帝,朕倒是愿意离岁安为皇太女。”
这句话让阿昭有些苦涩,他也知道,自己很多方面比不过岁安和阿黎。
至少,其实在他心里,阿黎比他聪慧,岁安比他能武,一个文一个武,他就只占着年长。
在这一瞬间,阿昭心里有些委屈,有些困惑,还有些心虚和德不配位。
他垂头丧气的道:“阿爹,我是不是很差啊。”
两父子坐在地面的台阶上,看着窗户外面的落叶纷纷扬扬。齐殿卿见他这般,这才静静的道:“所以说,皇帝,是孤家寡人。”
他道:“有时候兄弟姐妹,也不能相信,妻子,儿子,都不能信。因为牵扯到利益,你就会想刚刚朕说的话。”
“从而,你就跟阿黎不是兄弟,跟岁安不是兄妹,你作为兄长,开始提防他们,走到最后,便再也没有兄弟姐妹了。”
他问阿昭,“你愿意这般吗?”
阿昭连忙摇了摇头。
齐殿卿:“阿昭,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阿爹都不会因为你想什么,就禁止岁安从军,就养废阿黎,就不重视他们,对阿爹来说,他们都是朕跟你阿娘的孩子。”
“所以,当岁安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当阿黎在朝中成为一方大员,帮你驻守一方时,你对他们,是忌惮害怕,还是相信,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利,朕跟你说明白了,害,朕也跟你说清楚了,你大概什么年岁做皇帝,朕还跟你说明白了,你想要怎么做,这依旧是你的事情,朕不会插手。”
阿昭立刻点头,他心里大概知道阿爹对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在这个时间点说,可能阿爹也是害怕了。
毕竟阿爹经历过和端王的事情,如今又有人开始想要他跟阿黎斗,他这是在提醒自己。
阿昭真觉得,阿爹可能不是最好的皇帝,却是最好的阿爹。
他真的每一个方面都想到了。
阿昭便由坐变跪,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发誓道:“阿爹,你放心,任何时候,儿子都不会被权势迷了眼睛,会谨守如今的心,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也不会让阿黎和岁安成为孤家寡人。”
齐殿卿便拍了拍他,“愿你一直记得今日之志。”
……
晚间回到小殿里,折筠雾正在对着灯看书,齐殿卿走过去,从后侧抱住她,呢喃了一声:“珺珺。”
折筠雾鼻子嗅了嗅,“你喝酒了?”
齐殿卿点头,“跟阿昭喝了点。”
“咱们生了个好儿子,三个孩子都很好。”
折筠雾摸摸他的头,见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没好气的道:“这还用你说。”
她自己的孩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将人给扶床上去,然后叫刘得福去端醒酒汤。等醒酒汤来了,她喂齐殿卿喝下,然后替他洗脸,问:“你以后不能带着阿昭喝酒,那孩子酒量浅……当然,你也不高。”
齐殿卿就睁开眼睛看看她,一把拉着她往床上带,将人带到床上,搂在了怀里,他这才满意的闭上眼睛。
“珺珺,咱们到时候就去山上住一阵子吧?”
折筠雾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她趁着齐殿卿迷迷糊糊的问,“陛下,为什么要去山上住啊?”
齐殿卿:“珺珺去岐山住了,朕也想去。”
折筠雾:“……”
还有些感动。
她睡在他的怀里,“陛下,不用去山上,我就在你身边。”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齐殿卿早早的去了朝堂,倒是折筠雾,还在床上睡。阿黎来的时候,折筠雾刚刚起床,他羡慕的道:“阿娘,你是儿子最羡慕的人了。”
阿爹多宠阿娘啊,不用读书,不用写字,睡到现在也没有关系。
折筠雾笑着道:“阿娘年轻的时候,你阿爹也逼着读书的。”
都是你阿爹的学生,谁都不用羡慕谁。
她问,“你今天来做什么啊?”
这时候不是在读书吗?
阿黎就贼兮兮的问,“阿娘,听闻阿兄昨天跟阿爹喝酒了。”
折筠雾点头,“是啊——你逃学了吧?”
阿黎一本正经,“逃课怎么了!喝酒都不带我,我生气。”
他坐在凳子上,哼哼唧唧的,“反正阿爹偏心,我就要生气,我一生气,我就逃学!”
折筠雾:“……”
还能这样吗?阿昭和岁安,包括她自己,都不敢如此理直气壮的逃学啊。
她道:“那你逃来我这里做什么?”
阿黎就怂了怂,过去讨好折筠雾,“阿娘,我想要在你这里睡一觉,我真的好累啊,每天都要读书,我一点儿也没有睡够。”
折筠雾:“……你逃来睡觉的?”
阿黎:“是啊。”
折筠雾就批评他,“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跟先生说你病了呢?这般你还能睡好几天。”
阿黎傻眼了,“还能这般?”
折筠雾点头,“可以啊。”
阿黎欢喜的道了一句,“阿娘,你真好。”
他就去睡了。但刚躺到床上,就见阿娘拿着鸡毛掸子进来,试探性的往他身上招呼,“你看看,这么打你疼不疼?”
阿黎:“肯定疼啊——阿娘,你做什么?”
折筠雾笑着道:“打你啊,待会你阿爹回来,肯定是要问的,这个谎言怎么经得住问,我说谎,他不敢打我,但是肯定打你,给你先试试?”
阿黎脸一垮,“那还不如说他偏心呢,这般装病,便没有理直气壮了。”
他不喜欢阿娘了。
于是晚间得了一顿打,阿黎捂着自己的屁股往住的宫殿去,正好碰见了阿兄回来。他连忙走过去,把被打的屁股给阿兄看,“阿爹多偏心啊。”
阿昭看见他的屁股,连忙帮着遮盖了一下,“这般大庭广众,你露个屁股做什么。”
阿黎哼了一声,“让你愧疚!”
他脸一扭,又歪着屁股走了。留着阿昭站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然后突然笑了。
他看看天,叫了小太监,“明日给阿黎的先生再请一天假吧,就说病了。”
……
又过了几年,边境打仗了。
跟云州邻着的大金向大秦发起了战争。岁安在的地方,成了第一个战场。
齐殿卿马上召集群臣出应对之策。打仗肯定是要打的,但是粮草的供给,军队的银子等等,这些必须要给足了。
那么派谁去就是个问题。
而且这一仗也不知道打多久,那从哪里派粮,从哪里派军队过去,这些都要商讨。
在这期间,户部尚书家的秦冠魁展露了头角。
因为齐殿卿趁着此次战争,想着把以前臣子们借国库的银子要回来。是叫太子去收银子的。
太子就唱红脸,跟人家套近乎,说朝廷的不容易,秦冠魁仗着自己年纪小,就胡搅蛮缠。
好啊,你不是说你不还吗?但你们总得吃饭吧?
那些个借了朝廷银子的,太穷的他不去,专门盯着富贵的官员。只要人家吃饭,他就带着人往人家家里坐着等吃。
有人参他,他是这般说的:“家里的东西卖掉一些就能还了,怎么还死乞白赖的厚着脸皮不还银子。”
“既然他不还,那不如就换。这些兵一天吃的粮食,我克扣出来送往云州,那兵总不能不吃饭吧?就从那些富官家里去吃。”
“你家吃不了,就吃你女婿家的,媳妇儿媳妇家里的,总有一家是可以吃的。”
吃了多少,都记在账目上,按照如今的粮食价格给算银子。
如此过了几天,京都里面乱糟糟的,多少老官上奏折说秦冠魁简直目无王法,但是齐殿卿都面无表情,只做听不见。
便又有人去户部商户那里闹。
“总是你孙子吧?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总得跟你家孙子说说情吧?”
但有的却暗自乖乖的将银子都补上了。
因为有一个事实在。皇帝既然敢选择在云州大战的时候催交银子,那就说明,他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势在必得。
倒不是说他百分百觉得自己是胜利一方,而是从粮草军银等方面,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在必得,不会因为他们的动摇和阻碍而烦忧。
这般运筹帷幄的君主,给你面子的时候你不还,别等逼急了他,逼急了,直接就要杀人。
——他也不是没杀过。
朝堂上人心各异,对折筠雾而言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她都开始礼佛了。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岁安平安归来。